离开时,春红带领我们向王林的坟墓三鞠躬致哀,做了一个简单的告别仪式。她代表小分队战友向王林最后致辞:
“安息吧王林——我们的好战友!你为正义事业而死!为中朝友谊而死!为革命战士的荣誉而死!我们永远怀念你!我们发誓要为你复仇:今夜我们将奔赴北山阵地,履行一个志愿军战士的职责,完成你未竟的事业!永别了——王林,亲爱的战友!”
掩埋了王林的遗体,我们擦干眼泪,投入了包扎所紧张的救护工作……当夜,我们小分队上了北山。
不知道是运气好,还是王林烈士的灵魂在暗中护佑我们——十二日夜里,我们在敌人密集的炮火封锁中为运送弹药和救护伤员,三上三下北山阵地,小分队居然再无伤亡,连轻伤挂彩的都没有。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最后把原因归结为:是王林这么一走,为小分队的战友把伤亡的危险都带走了!
最后一次把弹药送上北山阵地已是十三日凌晨。天刚见亮。敌人当日最早的一次进攻已被击退,硝烟和晨雾包裹着阵地,到处是灰蒙蒙的——残破的掩体工事里,战士们一身泥污在修补掩体,也有的在从伤者或死者身上收集弹药。坡下敌我尸体杂陈。晨风送来了隐隐的尸臭味道,这让人想到了正值盛夏,尸体经不住白天烈日暴晒。
我们上的是三号阵地,正是三连防守的地段。灰蒙蒙的硝烟晨雾,阵地上影影绰绰的战士,使我想起一九五一年秋季防御战时,为送弹药我初次上阵地的情景。但是,三连的战友们呢?
廖沙说,三连负责防守的就是三、四号阵地,西侧一、二号阵地属一连防守。但是,两天两夜打下来,三连剩下的人越来越少,便把防守地段大部交给增援的连队,不过,三连仍在协同作战……
一处炸成碎石堆的山岩旁,两具尸体一侧,斜靠着一位负伤的士兵——他光着膀子,军衣甩在一旁,两手抓着地上灰土向肚子上填,试图把肚子上伤口的血止住,但是并不见效:血从伤口处依然泉涌一般流出,他只好抓一把泥土死死按在伤口上——手指上沾满血与土和成的泥。
我们惊叫着喊他别填土,会感染的!他却无动于衷,斜了我们一眼,又抓一把土填在伤口处。见此情景,廖沙赶紧上前,刘冬茹递上绷带,二人替他匆匆包扎,之后将他抬走。
前边又有一个断腿的伤员在呻吟——李春红上前去为他包扎处理。
赵玉林走在前面,忽然向我招手。我赶过去后,看到了三连的战士刘富贵!他双手紧按着腹部,从手下流出一截肠子,血流了一地。他仰靠着一截树桩,两腿成八字分开,血从腹部流出,在他两腿间凝成一滩!
他平静地望着我,示意我从他敞开的军上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我照着办了,两手紧张地哆嗦,心头也一阵一阵紧缩。
“这是我家的地址——我不行了——”他断断续续地交待,“上个月接到我娘一封信,让人代写的,给我说了一门亲……替我回封信,告诉家里我是战死了,亲事拉倒吧……”
我小心地把写着他家地址的纸片折好,放进衣兜里。我向他点头示意,做了承诺。
之后他把头转向赵玉林:
“兄弟,该你了——帮我一把吧……”
他腾出一只手——伤口处因手的离去又流出一团肠子——把身旁的步枪向前推了一把,又缩回手,把流出的肠子填回肚里,依然用手按着。
“给我补一枪吧,求你啦兄弟……”
“不不……”赵玉林惊骇地叫道,向后退了几步。
“我们抬你下去,到绑扎所吧?”我说。
“没用了——”他摇头,随即双手松开,伤口翻开处,一团肠子如决口的水一般流泻下来,挂在两腿之间!腹腔里,一块紫红色的肝脏堵到了伤口处。
在我的惊叫声中他又从容地把肠子收回。
“怎么回事?女的上来了?”有人喊。
是屈家礼连长!他循声找来——左臂负了伤,用绷带吊着,右手拎着手枪。
我注意到,屈连长的伤臂手腕处,一块手表放射着夺目的金属光泽。
“是你们,怎么回事?”屈连长问。
“我们……抬他,他让我,不,不……”赵玉林结结巴巴地说着。
屈连长看了看刘富贵,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他踢了踢刘富贵脚上裂了口的胶鞋,说:
“来吧,咱俩换换鞋吧!”
刘富贵摇摇头,喘了一口气说:
“我用不着好靴子了……我只要给我补一枪……”
屈连长把自己脚上的一双绿帆布面的翻毛单靴脱下来,换在刘富贵的脚上。
“穿上新靴子走吧……你小子早想弄一双军官的靴子,这我知道。你穿上它,就是军官!别看只当了两天代理排长……”
换完鞋子后,屈连长又问了问刘富贵还有无后事交待,之后,让刘富贵闭上眼,抬手朝他心口开了一枪。
“这这,怎么下得了手?”赵玉林大惊失色,质问道,“为什么不让我们救他?”
“为什么?呸——”屈连长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为了让你知道球毛捋不直!”
“你,骂人!狠心朝自己的兵下手!”赵玉林又气又怕,脸色煞白。
“当兵的就是这个命,用不着谁可怜!”屈连长挥着手枪喊,“滚吧!要救人就得明白哪个人还有救!”
屈连长转身离去。又停下,回头看看我,从他受伤的左臀手腕上取下那块手表交给我。
“拿着吧,替我把这块表还给翟团长吧,告诉他,这可真是上好的货色,不是我打掉了胳膊戴不成它了,我还真想让它在我的手腕上漂漂亮亮再走上几年……不行了,怕是用不着了,谢谢团长吧!”
我默默地从屈连长手上接过手表,觉得手表又凉又沉,好似比平常的手表分量重得多。
“告诉团长和指挥部的同志——”屈连长边走开边大声喊,“一会儿我要带人去夺回四号阵地主峰——那头表面阵地敌人占了,可是汤云他们几个还在坑道里守着呢——都是我三连的弟兄!我们要把阵地全部夺回来,完整地交给友军增援部队!我们一定守到天黑,守到总攻发起以后!”
屈连长吼叫着,挥着手枪消失在灰蒙蒙的雾霭里——他离去的背影是留在我记忆中的最后的形象。
当我们第三次从北山抬着伤员下来后,团前指派人来找我们,说翟团长知道文工队的人上了阵地,特来传达命令:目前北山阵地战斗异常惨烈,文工队的同志只能留在绑扎所,决不允许再上北山!我们急着向来人打听北山的情况,得知三连已经夺回了四号主峰阵地,而且,友军的增援营已经开上来。在此之前,翟团长将手中仅剩的六连抽出两个排,冲上了阵地增援,要求坚守到中午十二时,然后全部移交友军部队。
听到这些消息,我们稍稍安下心来。
但是下午三点多钟,传来了坏消息——
团司令部的魏参谋骑着一匹黑马旋风似的奔到绑扎所,铜锣似的嗓门吆喝起来——由于马儿的跳跃和他的紧张,声音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显得断断续续——
“……咱们的指挥所被炸啦——上下坑道口都堵啦,三百多人捂里头啦……绑扎所,你们的人赶快,去抢救哇——快去呀,他妈的咱们三百多号人……”
呼啦一下——团绑扎所的医生护士们像马蜂炸了窝,各自去找急救箱、抬担架,嚷着喊着向前指挥所方向奔去。
我们文工队几个人急忙上前喊魏参谋,向他打听团长的情况,有没有捂在坑道里;魏参谋勒着马,在河边打转儿,大声告诉我们:
“团长我们几个到前边去,领增援的部队看出发线路,才没捂里头!不过团长急眼啦,见谁骂谁!中午友军增援那个营,上去两个连支援阵地——还没到北山,路上就给炮拍掉一少半!剩下的上去,守了三个小时不到,都快打光了……团长又命他们最后一个连上去了……他们营长没料到打得这么苦,急得掉泪了!唉,赶快去指挥所救人吧——”
魏参谋叫喊了一阵,掉转马头飞驰而去。我们追着他奔去的方向,一溜小跑向指挥所赶。
我们赶到指挥所驻扎的坑道,那里早已乱成一团:呛人的硝烟还没散尽,人们呼喊着扒开坑道口的堆积物,从里面运出一具具窒息而死的尸首……少数活着爬出坑道口的人浑身被烟火熏黑,大口喘息着,胳膊无力地伸展着,由卫生员注射强心针。
这是一团一、二营的联合指挥所,加上团前线指挥所,还有友军增援营的机枪连以及各路勤杂人员总计三百多人!据说是敌人飞机侦查到目标,遂用重炮猛轰上下坑道口——重磅炸弹在坑道口一炸,有毒的气浪便直扑洞里,除了洞口少数人沿坑道的水沟爬出之外,其余人全部遇难!其中还包括师政治部下来了解情况的两个科长!
令人诧异的是,距指挥部坑道口几十米处的断崖下,几匹骡马拴在那里却安然无恙,在低头专注地嚼食草料,仿佛附近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我认出,那些马匹里有翟团长从前骑过的黄骠马。不知是否黄骠马认出了我,远远朝我昂头嘶叫了一声,使我顿时生出一种久违重逢的亲切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