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翟团长已让人在断崖下骡马附近的空地上架设电台和电话,重新开设前线指挥部。一些参谋人员在喊叫着,指挥坑道口附近的救护人员,让他们把伤员和从坑道里搬出来的尸首迅速向树林里疏散……而脸色铁青的翟团长则威严地站立一旁,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就连我和文工队的战友来到这里,他也不打一声招呼,好似谁都没有看见一样。凡是一团熟悉翟团长的人,都知道此时团长正在气头上,没事躲他远一点儿。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魏参谋从前沿打马而来,黑炭似的骏马嘶叫着,也掩不住魏参谋铜锣般的破嗓门:
“团长——团长——最后增援的连没上去,滚回来啦——”
魏参谋的呼叫令我们都惊呆了,不由得停下手中工作,注视着眼前的一幕——
魏参谋策马到翟团长那里,离着两丈远就飞身下马,奔到团长跟前汇报:
“北山三、四号阵地告急啦!屈家礼战死了……汤云跟敌人同归于尽啦!增援的两个连也快打光了,转入坑道——要求炮火控制山头!要求增援部队尽快上去……”
“不是还有一个整连刚刚上去吗?怎么回来了?”团长厉声责问。他指的就是友军那个增援营最后剩下的一个连的预备队。
“没上去,让给打回来啦!他们连长牺牲了,指导员把人都给带回来啦……”
“娘的,他好大的胆子!他指导员呢?人呢?”翟团长低沉地咆哮起来,“把他给我带上来!”
这时,那个不知死的指导员正好送上门来了——他带着两个通讯员,斜挎着手枪,一手摘下帽子,擦着长麻脸上的热汗。他是赶来向营、团首长汇报情况。
魏参谋回头一指来人,对团长说:
“就是他,是指导员……”
翟团长两眼冒火,大喝一声:
“来人呐,给我把他枪下了!捆起来!”
几个警卫员闻令扑上去,三下五除二给那个麻脸指导员下了枪,用绳子捆了起来!跟来的两个通讯员见势头不对,吓得闪到一旁。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捆我?你们他妈的胡整,我要告……”麻脸指导员跳脚蹦着挣扎,操着一口冀东口音喊叫着,脖子涨得通红。
“命令你上北山接防——你把连队带回来干什么?谁给你的命令?”翟团长喝问道。
“你们去试试——上得去吗?还没冲到北山脚,一连人让炮拍了一半!连长也牺牲了!”
“我问你,谁给你的命令,让你把人给带回来?”翟团长黑着脸质问。
“不带回来都得拍死!回来再调整计划,不能硬冲硬上呀!”麻脸指导员争辩着。
“调整个屁!你违抗军令,擅自带队撤离战场——我要执行军法,枪毙你!”
众人一时呆愣了,片刻间死寂无声!
“都愣着干啥?”翟团长冲几个警卫人员吼道,“把他押那边沟里毙了!”
警卫人员押着麻脸指导员向沟里去。麻脸指导员跳着脚挣扎,绝望地喊叫:
“不能毙我!我不是你们军的干部!得征求我们首长的意见——我冤枉呀!救命呀——”
毙了麻脸指导员后,翟团长问魏参谋,这个连让麻脸指导员带回来多少人。魏参谋说,大概九十来人,不到一百。这时,翟团长下了决心,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道:
“魏参谋,你立刻把这九十来人编成两个排,再加上我们六连剩下的一个排,组成一个增援连——你当连长!十五分钟后,向北山阵地开进……务必坚守到今夜总攻发起时——听明白没有?”
“明白了!”魏参谋立正回答,随即要上马离去。
“慢着——”翟团长说,吩咐手下牵来了他心爱的黄骠马。
“团长,你这是——”魏参谋不解其意。
翟团长接过缰绳,跨上了马背,对魏参谋说:“上马吧!我翟玉祥亲自把你们送过去!”
魏参谋闻听大惊,上前拦住团长的马头,恳求地说:
“团长,你放心吧,我一定把增援部队带上去!不用你亲自去,前边危险呀——”
“别啰嗦啦!上马——”翟团长一抖缰绳,黄骠马甩开魏参谋,向前蹿出。
翟团长策马经过我们小分队几个人附近时,稍稍停顿了一下,在马上掉头看了我一眼,似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是什么也没说,只把关注的目光投给我一瞥,便飞马而去……一眨眼工夫,一黄一黑两匹快马便隐入山林,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
日落前,身负重伤的翟团长被抬了下来。经向翟团长身旁的战士询问,我们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魏参谋把增援人员迅速整编后,把战士们带到了出发地域。面对着六百米的开阔地,翟团长骑在马上对即将出击的战士们讲话:
“看见没有?前边六百米开阔地,是敌人炮火拦阻线!要想通过,只有一个字:快!你得跟野马似的快跑,才能把敌人的炮弹甩到屁股后头,动作慢了就得挨炸!有的人说这开阔地没办法通过,把部队带了回来!我说他是孬种!是临阵怯战!大家听好喽——等会儿我一声令下,由我跟魏连长打头,你们成散兵线,跟着我们的马往南跑,记住,一口气跑过去,谁也不准停下……”
这之后,便是一幅激动人心的壮观景象:
六百米的山谷开阔地带间,弹坑遍布,四处散倒着一些尸体和死骡死马,以及一些炸毁的担架和丢弃的子弹箱……忽听一阵战马嘶鸣,从北边我方出发阵地的山林里,飞奔出一黄一黑两匹骏马,箭似的射向南边北山脚下!战马扬起的尘土后边,一百多名战士排成扇面向南迅速飞跑!片刻间,敌人炮弹呼啸而至。轰隆——轰隆——炮弹一批一批落下,却总是赶不上战士们飞跑的速度,总是追着战士们的屁股炸,这反而撵得战士们加速奔跑……
早已驰过危险地带的翟团长,策马站在一处山崖凹进去的避弹面,朝飞奔而来的士兵们大声呼喊:
“快跑——别泄气——把炮弹甩到后头!”
真是奇迹!一百多名战士在敌人炮弹的追赶下,迅速通过了六百米开阔地带,居然无一伤亡!
就在魏连长下马,率领战士们向北山攀缘之际,一发空中爆炸的炮弹落在翟团长藏身的崖壁半空——翟团长在爆炸声中翻落马下!
马头为翟团长遮挡了一部分弹片,但是他的脖颈与后背炸成了一片血点儿!
夕阳西下时分,重伤的翟团长被抬回前指。参谋人员告诉他,魏参谋带人上去后,依托坑道工事,采用添油战术,每次阻敌进攻只派出两个班与敌周旋——如敌攻上来,我方则退守坑道,然后呼叫炮火支援,大量杀伤占领表面阵地之敌……这样既可减少我方伤亡,又能大量消耗敌有生力量。总之,我们一定能坚守到总攻发起。翟团长听了汇报,满意地笑了。之后吩咐人找我,要见我一面。
小分队的战友陪同我赶到团前指,见到了濒临死亡的翟团长。那时,夕阳的余辉映在他的脸上,显出一种古铜的光泽。他望着我,目光显出一种我从未见到过的柔情与慈祥。我上前握住他的手,对他说:
“咱们下去吧——抬到后边好治疗……”
他听后,坚决地摇头,说:
“我已下令,谁也不许把我抬下去!我要在这里守着,亲眼看到总攻的炮火……”
他的上身缠满了绷带——鲜血浸透十几层绷带,在外边渍成紫色的硬壳……这情景使我担心:他已多次负伤的身体,这次重伤还能挺过去吗?
我忽然想起了屈连长托付的事——便从挎包里掏出那块用手绢包着的手表。对他说:
“你看——这是屈连长让我还给你的,他说谢谢你,他,用不着了……”
翟团长接过手表,举到眼前看着——晚霞中,手表放射着璀璨的光芒!
“屈家礼,是条硬汉子!好样的……”翟团长怀念着自己的部下。旋即他对我说:“这表,我也用不着了……”
“不!不!”我流着泪喊,“你用得着!你负了多少次伤都挺过来了,这次也能挺下去,能治好伤……”
他没多说什么,只是一手牵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把那只表放到了我的掌心。
“收下吧——”他叹了一声,深情地说,“留个纪念……这块表可不是缴获的……”
他这一句话勾起我对往事的记忆,想到他因我的原因而受了莫大的委屈,令我心痛不已,顿时泪如泉涌!
“别哭了,小夏,看你瘦得像个小鸟儿,真是苦夏呀……”他微笑着,缓慢而充满感情地说,“常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那么年轻,跟了我,委屈你了……以后你好好生活吧……不过,咱们的,离婚问题,怕是……怕是来不及办了……”
“不离婚!”我哭着叫道,“咱们永远不离婚了……咱们永远是一家人……”
这时,一个参谋到担架前报告,说团指挥部蔺政委来电,让尽快护送团长到后方抢救。让告诉翟团长,北山阵地仍在我手中,而总攻很快要发起,现他正率领一团三营向轿岩山东峰方向运动,配属三团的攻击行动……
听了这个报告,翟团长脸上露出了孩子般的天真的笑容。他喃喃地说:
“告诉蔺大个子,我给他留下一个整营,打轿岩山,主攻方向,不能少了咱们一团……”
说完这句话,翟团长闭上了双眼。过了片刻,又睁开眼,拼力喊了一声:
“我翟老虎,走喽——”
之后他再没有睁开过双眼。
总攻发起之前,翟团长咽了最后一口气。那时,漫天的炮火就要向轿岩山喷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