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苦夏:一个志愿军女文工队员的悲情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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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我跳到坑里,把自己头上早已淋湿的军帽摘下,戴在她的断颈上(1)

一定是苍天也为死去的战友们哀痛:傍晚时分,阴沉沉的天空开始飘落雨滴。到总攻发起之际,飞落的泪雨化作复仇的炮火,轰隆隆有如同时炸响千万个霹雳!

记忆中此生再没有经历过如此壮观的夜景——一九五三年七月十三日晚九点三十分开始,轿岩山陷入一片火海,几百门大炮同时怒射,使得黑沉沉的轿岩山霎时有如火山喷发!炮声震天动地,烈焰白光闪射不停。火箭炮拖着彗星般的长尾,呼啸着成排飞向轿岩山。一溜溜的照明弹在天空挂起白灯笼,而曳光弹像午夜飞蹿的焰火。所有这些,把半边天空映得通红一片!

我敢肯定地说,无论是亲眼目睹自然界的火山喷发、球状闪电,还是亲历大都会的节日焰火、年节灯会,你都不会遭遇到我们在总攻发起之夜的喷涌般的激情——面对战争之夜的漫天礼花般的炮火,我们为之激动、跳跃,忘情欢呼而流下滚滚热泪!那是狂欢的一刻,甚至会下意识地认为:为了这一场恣意的炮火渲泄,我们多日的艰苦努力直至无数生命的付出,都是非常值得的……

总攻发起之前,我们小分队由北山方向转向轿岩山东边,寻找一团指挥部。那时候,飘洒的细雨中,攻击部队漫山遍野地向前沿阵地运动,所有的坑道都挤满了等待攻击命令的战士。敌人早已知道我方的作战意图:炮火封锁拦阻越来越凶,到处是新鲜的弹坑和炸断的树木……在翻过一座山包时,我们甚至发现了一个刚刚被敌人炸掉的电话总机——炸坏的机器零件四散各处,几个电话总机的守机员被炸得东一条胳膊西一条腿,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体!

一处陡坡下,我们发现有两个战士坐在那里,倚靠着土坡。廖沙喊了两声不见答应。走过去,才知道两个战士都已死去——大概是遇到了空中爆炸的炸弹,俗称“一把抓”那种,即在空中爆炸后,瞬时间又分成若干个小炸弹,形成连环炸,一炸一片。

廖沙走过去看了看,回来告诉我们,说那两个战士都没气了,“天灵盖都给揭去了……”廖沙边说边摇头,骂道:“让狗日的们炸吧!再过一会儿,万炮齐轰,送他们上西天!给牺牲的战友全面地报仇!”

后来总攻的炮声响起后,我们爬到一道山梁上凭高眺望——不只看到中路轿岩山上的炮火,还可以看到东集团和西集团方向的炮火。十几公里距离上,三个攻击突破口上同时打响,万炮轰鸣,惊天动地。尤其是我们前方的轿岩山——横宽六华里、高度为海拔七百多米——整体被炮火覆盖。

半个小时的炮火急袭在我们的感觉上好似才过了几分钟——当炮火向轿岩山后延伸时,我们都惊叫起来:

“炮火延伸了——太快了!”

“没打一会儿怎么就延伸了?”

“半个小时啦——几百吨钢铁有啦——全给狗日的卸上去了!”

“打呀!再打半个小时!”

“快走吧!别观夜景了,赶紧到指挥部去!”廖沙吆喝一声,我们兴奋而又有些不舍地从山梁下来,向东峰方向摸去。

借着照明弹的亮光,我们一路躲闪着敌人反击的炮火,跌跌撞撞地向东峰赶去。当我们一身大汗赶到东峰以北的前沿阵地时,听见从前方轿岩山阵地上响起的冲杀声,以及密集如雨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忽然一阵雄壮的鼓号声拔地而起——在一处宣传鼓动棚下,十几名军号手吹着号,也有的擂动大鼓,为军乐奏着鼓点……在《志愿军战歌》的激昂的旋律中,一个增援连队又向前方运动着。

“这是咱们师文工队的军乐队。”

“嗬,真够鼓舞人心的!”

“打着鼓、吹着号,拿下轿岩山!”

我们兴奋地议论着,似乎胜利已经到手。那总攻的炮火、激动人心的鼓乐和从轿岩山方向传来的枪弹声和喊杀声,不断地刺激着我们的神经,每个人都两眼放光,亢奋异常。

但是当我们找到蔺有亮率领的一团指挥部时,却得到了攻击进展遇阻的消息,蔺有亮阴沉着脸告诉我们:友军配属我师的一个团攻击西峰失利——这个团在集结时就被敌反击炮火拍掉一大半人,团长立刻被撤了职;而中峰方向攻击正在进行,进展并不顺利;东峰这边,三团已拿上去第二个营,战斗异常激烈。敌人轿岩山上有两个加强团,工事复杂、有纵深,易守难攻。而且,后边敌二线阵地还摆着两个师。

我们把北山方向的情况简单向蔺有亮介绍后,便要求下三营做宣传鼓动。蔺有亮专门派了一个通讯员为我们带路。他对春红和廖沙说:

“咱们一团的任务是,待三团拿下轿岩山后,我们团指挥三营和三团的剩余力量向南穿插,过梨船洞后与零八师四团会合,就算完成任务。但是看起来,轿岩山完全是死打硬拼,我们三营也要做好攻击准备,必要时很可能会拿上去!”

蔺有亮的预感果然没错,就在我们小分队从三营慰问演出返回后,子夜时分,一团指挥部接到师指挥部命令,说三团攻击东峰阵地伤亡巨大,久攻不下,要求一团三营预备队做好攻击准备。而这时,官岱里方向零八师已经发起攻击。从一团指挥所观察所向西看去,官岱里一带炮火闪闪。

战后得知,原计划轿岩山方向和官岱里方向两个师同时攻击,但指挥部考虑轿岩山敌人工事太过坚固,遂集中所有炮火轰击轿岩山,直至两个多小时后,才把炮火转到官岱里方向。其实,如果两个方向同时进攻,由官岱里突破插到轿岩山侧后,容易动摇敌人,反而可以加快攻下轿岩山。

后半夜两点多钟,蔺有亮接到师长命令,说三团将最后一个营也拿上去了,打得很苦,要求一团三营由东峰西侧进攻,策应三团。

接到命令后,蔺有亮要通三营指挥部电话,命令三营先派出八连,迂迴到东峰西侧,向轿岩山发起攻击;其余两个连随时待命出发。

“你给我听好——”蔺有亮严厉地对三营长说,“不管遇到多大困难,天亮之前也得攻上轿岩山,要不然,你就亲自带人上!拿不下轿岩山,你就提头来见!”

三营开上去了。十几分钟后,东峰西侧在炮火准备后,响起激烈的枪战和爆破声。紧跟着,作战情况不断报到指挥部:

“八连指导员牺牲——”

“八连七班长爬上铁丝网,让战友们踩着他的背冲锋……”

“三班出了黄继光式的英雄——李佳法飞身扑堵敌人暗堡的枪眼……”

“八连冲上了轿岩山东峰……”

天蒙蒙亮的时候,轿岩山上的守敌已有松动迹象。大概是西集团方向已向敌后长驱直入,而中路轿岩山西侧官岱里方向零八师也已实施突破,使轿岩山守敌动摇,开始撤出阵地。趁此时机,蔺有亮命令三营七连和九连迅速增援八连,强攻轿岩山,拿下主峰后迅速向南穿插挺进。

七月十四日上午八时之后,我们小分队跟随一团指挥部上了轿岩山。那时细雨纷纷扬扬一路湿滑。蔺有亮拎着一杆步枪,披着雨衣快步前行,几个参谋和通讯员警卫员紧随其后。他不时回头招呼我们小分队的人,要我们不要乱跑,小心地雷。

我们跟随蔺有亮在雨中登上轿岩山——敌人已经撤走,沿路一片骇人的惨象:

东倒西歪的鹿砦,一团一团蛇腹状的铁丝网,以及敌我双方随处可见的尸体。山坡上炸过的树木还冒着一缕缕炮火烧焦的青烟。

死尸堆里,也可见到没咽气的——敌我双方都有。一个穿南朝鲜军服的敌兵,身子压在一具死尸下,仰天躺着,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珠,口中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怪叫。

附近可见救护队的人在搬运伤员,也有抬尸队的人开始清理烈士的遗体……

上到东峰主阵地,遇到三团团长带着一帮参谋人员。一见蔺有亮,三团团长只招了一下手,啥话也不说,光是摇头,一个劲儿掉眼泪。

“怎么样,马团长?还剩多少人?”蔺有亮上前拍了一下三团长的肩膀。

三团长还是摇头无语,眼泪直淌。

“哭啥?哭有个球用?”蔺有亮朝地下一具敌尸踢了一脚,“这不打上来了吗?”

“老蔺你不知道,我三团干部死得太多了……”三团长抹着泪眼说。

“你不是还活着吗?”蔺有亮说,“我们一团呢,连老团长都牺牲啦!我都顾不上哭!”

蔺有亮说完这句话,扭脸瞥了我一眼。

不料他这一句话触到了我的伤心处,想起翟团长蒙冤,重返一团后第一仗便捐躯而去,让我为之哀痛不已……雨水落到脸上,和着泪水流淌,我在脸上抹了一把,旋即泪水又模糊了视线……

一个参谋跑来报告,说接师指挥部命令,要求一团指挥所部三营和三团残部二营向南穿插,直抵梨船洞以南,与友军零八师四团会合。

“怎么样马团长?你三团还能编一个营吗?”蔺有亮问,“是二营为主,还是三营?”

“二营是团预备队,伤亡大概三分之一强些;一、三营都打光啦!”马团长愤愤地说,“便宜你蔺大个子了——我三团打光了,保了你一个营,你小子可以穿插过去,抢个头功!他妈的,早知道敌人天亮后主动撤走,咱们这一夜死拼干啥?”

“也难说呀!”蔺有亮叹道。“没有轿岩山这边死打硬拼,西集团和官岱里方向突破不一定很顺利——那边不穿插过去,轿岩山守敌也不一定会动摇后撤……”

漫天的阴雨飘飘洒洒——盛夏的晨雨居然让人感到阵阵寒意。

当日午后我们跟随一团指挥部越过轿岩山,涉渡金城川,向南方梨船洞一带前进。

记得轿岩山南坡山下——原来轿岩山守敌后方一带,被我反击炮火炸得废墟一片。这一带原有敌人医院和后勤补给基地等设施,还有一排一排简易木板房被炸得东倒西歪——一些女人内衣及裸照散落其间。据说这些木板房是南朝鲜军队的随军妓院。

金城川江边更是乱成一团:横贯南北的大铁桥被敌机炸毁了。据说凌晨时分零八师穿插过来,一个连曾夺取了江桥,死守了几个小时,保证了穿插部队从江桥通过。但是,天亮前终于被敌机炸毁,此刻,断桥的钢梁像拧了麻花儿,一辆吉普车被一道钢梁上了箍,歪仄在断桥一侧。

距铁桥几百米处,工兵部队抢架简易浮桥——据说架了三次都被敌机炸了。等不及从桥上通过的部队正在徒涉。迫击炮、重机枪、骡马物资等暂缓过江,由步兵携带轻武器,十几人携手涉渡。

一团指挥部过江的时候,派人搜寻渡船,却只搞到了一个小木筏子,蔺有亮下令,将发报机和文件包等放在筏子上,其他人一律徒涉。但是,他却让我们几个文工队的女同志不必徒涉,可等筏子回来后乘筏子过江。春红不同意,要求一起涉渡。我们几个人也都不愿为部队添麻烦。于是大家开始准备:用雨布把背包扎紧,以免被江水浸透;把鞋带儿系紧,我们以往的经验是,徒涉江河不能光脚,因为光脚容易被碎石割破或是脚底打滑;女同志也毫无例外地脱了军裤,系在脖子上——穿着裤子过江容易兜水,增大阻力。

还有更重要的就是:各人携带好自己的乐器——对于文工队员来说,乐器就是我们的武器。

那时雨还在下,我脱掉军裤,更觉得浑身冷嗖嗖的。我用军裤把大鼓和鼓架子系在脖梗后,固定在背包上,几个人相携踏入江水中。我们拽着一条越江的电话线,一步一步踩着水下的石头向前走……开始十几步水还浅,再走,忽然江水深了,漫到脖子。而且,我觉得江水像风一样吹鼓了我的裤衩,两腿间突然觉得发热,一股热流“呼”地冒出来——回头一看,江水中便飘浮着一缕一缕的鲜血!我双腿一软,两腿便觉得蹬空了,悬浮在水上,我一慌,喝了两口水,双手使劲一拽电话线,又站住了……接着咬牙往前走,过了一阵子,居然就稀里糊涂地过了江。

由金城川向南行进的路上,敌人的拦阻炮火愈加猛烈。一团指挥部几次停下,用发报机与三营和三团二营联络,但总是联络不上。这让蔺有亮焦急万分:担心两个营在穿插行动中遭遇不测,而指挥部又丧失对战况的把握。

过梨船洞后,遇到一股部队,蔺有亮派通信股参谋前去联络,不料被对方当作敌人开枪打死。指挥部的人愤怒了,一个个捋胳膊挽袖子要向对方开火,被蔺有亮制止了。这时,两个穿插营还没有联系上,而对面相遇的一股部队又不属八师四团;团指挥部插到轿岩山后十几公里,却找不到自己的部队,让蔺有亮心里直窝火。他让指挥部在一条山沟里停下,架设电台沟通联络。几十分钟过去,营以下部队没联系上,却接到师指挥部命令:指示一团率所部三营及三团配属的二营,调归零八师统一指挥,准备攻占梨船洞以南的赤根山。命令让一团穿插部队进至赤根山以北,听候零八师统一指挥。

这一下蔺有亮更急了——他把侦察股长叫到跟前,吩咐道:

“现在电台联系不上,任务又急迫——命令你带两个侦察参谋亲自去找,尽快搞清两个营的位置!我们就在这里等!”

“这……梨船洞以南是事先规定的集结位置,可是徒步去找,这么多山沟,谁知道这两个营猫在啥地方?”侦察股长有些为难。

“你少废话!”蔺有亮怒喝道,“快去找!军情如火,找不到这两个营的位置,我他娘的枪毙你!限你两个小时!”

侦察股长一看蔺政委发火了,连忙带两个参谋匆匆走了。

一个多小时后,侦察股长带着两个参谋返回,向蔺有亮汇报:任务完成,找到了两个营的确切位置,已按指挥部要求命令部队向赤根山方向开进,并与团指挥部随时保持联络。

蔺有亮和指挥部的人员这才放下心来,于是又拔营开进。

阴雨天气夜色降临早些,指挥部一行人马还未抵达赤根山附近,却插到敌人一个师部驻扎地——敌人仓皇撤走不久,丢弃了大批的汽车,有的汽车还亮着车灯。这批汽车停在公路一侧的开阔场地,足足有200多辆,有大卡车,也有不少美式吉普。在渐渐昏黑的夜色中,汽车的车灯大开,照得四周人影憧憧。

“赶紧上去把车灯关了!”蔺有亮吩咐。

一些人四散到各个车厢驾驶室里去关车灯,但鼓捣了半天,谁也不会关汽车灯。

“都下来吧!一帮土包子!”蔺有亮骂道,便让警卫员用枪打灭车灯,以免被敌机炸掉。

这个办法倒是便当——一帮人提着手枪,端着冲锋枪,朝各个亮灯的汽车一通点射,把雪亮的大灯一一打灭。

“向师指挥部汇报——”蔺有亮对通讯参谋们下令,“报告我们到达的位置,这里是伪军一个师部,有大批汽车,让他们尽快派司机来开回去!”

随即便带人在敌师部四处巡视:到处是成捆的电线,甚至用电线缠绕,绷起一个个行军床铺。摊开的鸭绒睡袋被刺刀挑破,踢一脚,鸭毛乱飞。墙角处黑乎乎一片,用手电一照,嗡嗡地飞起一片苍蝇,下面趴着一具腐臭的尸首……在一个挂着军用地图的作战指挥室里,收缴了大批的望远镜、照相机、半导体收音机等战利品,装了有一大口袋。蔺有亮从中挑选了一个精致小巧的半导体收音机,打开贴在耳朵上试着听了听,很满意,对李春红和我说,要用这家伙听听停战谈判的消息。

“这回一家伙打进来十几二十里,看他李承晚还怎么到鸭绿江边洗战刀!”蔺有亮拨弄着半导体说,“再不签字停战,只怕不光是轿岩山,连赤根山也得变成咱们的后方……”

这时,参谋人员来报告,说已与零八师四团联络上——该团位置距一团以西不到两公里。

“成了!咱们穿插汇合的任务完成了!”蔺有亮一拍大腿,“赶快与零八师指挥部联络,请示我团到达位置,何时攻占赤根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