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与零八师指挥部还未沟通联络,我们零七师的电令先到了:任务有变,由于敌人已调集了几个师的增援部队,兵团总指挥部决定停止执行攻占赤根山的计划,要求一团率两个步兵营并一、三团的两个炮营撤回梨船洞一线构筑工事,配属零八师防守梨船洞,由零八师统一指挥,在梨船洞一线坚决阻击敌人。
“执行命令,立即通知各营,回撤梨船洞一线,具体防御位置等待零八师的指示!”蔺有亮吩咐道,忽然想起缴获的大批汽车,又问道,“师里派司机来没有?这么多汽车怎么办?”
“师里说派不出司机,让我们自己想办法。”那个参谋说。
“一群土包子,连车灯都关不灭,咋弄?”蔺有亮想了想,命令道:“通知团直属队和各营,谁能开回汽车,都给立功!开回一辆吉普车立个三等功;开回一辆大卡车立二等功!实在没人会开,找人推!挑新点儿的汽车弄走,能开回多少算多少!”
这道命令一下,没过一会儿,车场里就热闹起来,战士们冒雨赶来,围着汽车摆弄着,叫喊着。
“喂,谁会开,教教我,我给谁一盒春美香烟!”
“呸!一盒春美香烟想换个二等功!”
“一条也行!”
“告你们,听说一踩油门,把好方向盘就能开走!”
“哪是油门?刹车闸在哪儿?”
也有的一个班人员推一辆大汽车,呼喊着号子,一齐使劲儿,把汽车推上公路。
望着这热闹的情景,我们小分队的人也跃跃欲试。刘冬茹说:
“咱们也推一辆回去吧!人少推一辆小吉普吧?”
“对,立不立功两说,咱也算没白上来一回呀!”李春红同意。
“我去试试,说不定能捣鼓走一辆!”廖沙似乎稍懂一点汽车。
于是李春红领着我们几个去找蔺有亮,要求让小分队负责弄一辆车回去。
“哎,正好!你们能行吗?廖沙可以?”蔺有亮想了想说,“一团接到命令,准备到梨船洞一线阻敌,你们小分队上到了最前沿,完成了任务,可以返回师部了……如果再弄一辆车回去更好……不过,你们一定要注意安全,注意防炮……”
大雨如注。我们匆匆与蔺有亮分手。那时我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似乎和蔺有亮在一起,心里就安全、踏实,而一旦离开他率领的指挥部,心里居然没着没落起来。
可能春红姐与我的感觉差不多,她在离开蔺有亮时,似乎想说些什么,却终于没说,只招了招手,道了一句:
“多保重!再见——”
我们离开了一团指挥部。
在廖沙的带领下,我们几个人选中了一辆崭新的美式吉普车,打开车门坐进去,把背包堆在车厢后部。廖沙和赵玉林两人坐在前排,摸索着挂档,鼓捣着开车灯。后来,车灯刷一下亮了。廖沙又赶紧关灭——这让我们兴奋起来:可以开关车灯了!有希望啦!
又过了一会儿,车子猛地前蹿了一下,又停下了——毕竟开动了!
“坐好呵!这回真要走啦!”廖沙在驾驶员座位前挺直了腰,双手把稳方向盘。
马达轰鸣中,吉普车缓缓开动了!我们几个人拍手欢呼起来!
车场上的人们呼喊起来:
“文工队开走一辆!”
“瞧人家,还是有文化的行!”
“咱也紧着弄吧,不行就推呗!”
我们乘坐的吉普车像一个喝多了酒的醉汉,歪歪扭扭、摇摇晃晃地爬上了公路,摸着黑向北边开去。
吉普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折腾了几个小时,总算开过了梨船洞。后来陷到了一个坑里,几个人就冒着雨下来推;一身泥水一身汗地把汽车推出泥坑,却又发动不了;好容易发动了,开了没二里地,又熄了火。赶上敌人一阵远程炮火袭来,我们又四散躲炮。炮轰暂停后,再来开车,却见公路被炸毁——几个弹坑相隔不过十几米,面积都有两间房大,深度也足有一丈多。看起来公路修好之前,车子是无法通过了。为了不让吉普车被敌炮炸毁,我们便把车子推到公路附近一片林地边上藏起来。
大家商量后,决定弃车赶路。反正吉普车已经开到我军阻敌战线以北,敌人是弄不走了。我们打算先返回师部再说。
雨虽然小些了,但是天空依然黑乎乎一片。四处不时有炮弹的爆炸声传来。估计已是后半夜了。我们各自从吉普车上取下背包,快步离开。走了不一会儿,李春红大叫一声掉头往回返,边跑边说:
“我掉了东西!你们等我一会儿!”
等她从吉普车那里找到东西返回来,才气喘吁吁地告诉我们,说是挎包忘在吉普车里了。
“一个挎包丢就丢了呗!”廖沙说。
“不行,这里边有照片——三连的照片!”李春红回答,一边用手在挎包上按了按。
她这么一说,大家都立时不言语了。每个人都想起出征前,三连连长屈家礼对春红的托付:让她代为保管,打完仗再看照片……
想到这里,我们心里都沉甸甸的。我们都知道,这一仗下来,三连剩不下多少人的;但是,不管剩下几个人,也该把三连的照片送回去,不然,总觉得对不住牺牲的战士……
翻过两道山梁后,雨停了。我们加快了行进速度。只是不时躲避敌人炮火的封锁,不得不隐蔽下来,停止前行。
在越过一条小水沟时,廖沙弯腰洗了一把脸,然后用手捧水喝。我们几个也早渴坏了,都趴到水沟边喝水。喝了一阵,才觉得这水味道不对。赵玉林拿手电四处照,发现几米外水沟边上泡着两具尸首——大概是衣服被炮弹气浪摧掉了,尸体赤裸着。看到这情景,大家赶紧离开。而我则觉得胃里直翻腾,恶心了半天,想呕吐却吐不出来。
快到金城川之前,遇到一处炮火封锁线。廖沙指挥我们,利用敌炮爆炸的间隙迅速通过。我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胸口像要炸裂似的。廖沙和赵玉林一会儿拉刘冬茹,一会儿拽我,一会儿推着李春红的屁股让她爬坡……几个人真的是连滚带爬过了封锁线。
过了这一道密集的炮火封锁后,我们在一个避弹面的洞口停下休息。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不对劲儿——背后洞里一股冷嗖嗖的凉气直向外冒,还有一股腥臭气味儿。又是赵玉林手快,揿亮手电往洞里照,这一照不要紧,眼前的情景让我们倒吸一口凉气——洞子里,满满地摞起一层层的尸体!
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惊叫,我们几个女的先掉头跑开,跑了一阵,后边廖沙和赵玉林追了上来。刚说要停下歇一会儿,却又飞来几发冷炮。我们趴下躲过冷炮,又向前赶。身后又是一两声冷炮,赶着我们向北走。
转过一个山弯儿,我们放慢了速度,这时候,刘冬茹在后边问道:
“春红分队长呢?怎么不见了?”
她这么一问,走在前边的廖沙停下了。几个人聚拢来,果然不见了春红。
等了一会儿,不见她来。我心里有点发毛。
廖沙朝来路大声叫喊,也没人回应。
“刚才后边打过冷炮……”我说,“春红姐在后边,会不会……”
“回去找!”廖沙当机立断。
“我跟你去吧!”我对廖沙说。
这样,廖沙让赵玉林、刘冬茹在原地等待,他带着我返回去找。
我们又从原路弯回去,边走边寻找,不时拧亮手电四处照一照。
走到一处缓坡那里,我发现前边有个大弹坑,用手电一照,看见光束里,弹坑向外翻出粘湿新土,好像还冒着一缕缕烟气。我把手电向附近一晃,忽然发现不远处的荆草棵子里卧着一个人!
“廖沙,你快看!”我指给廖沙看。
“走,过去看看去。”廖沙说。
他在前,我在后,我俩趟过草棵子,走到那里——
是一具尸体倒卧在山坡上——倒卧的身子下,露出压着半边的军用挎包,裂开口的挎包露出一个纸包,几张照片散落在地!
“春红姐!”我大惊失色。“没错,肯定是她,这是她的挎包……”
一声尖厉的呼啸响起——附近落下一发炮弹,爆炸的气浪从几百米外袭来。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去喊来赵玉林和刘冬茹,只对他俩说“春红出事了……出事了……”别的再说不出口,只觉得心口憋得胀疼,恐怖和巨大的哀痛麻醉了我的神经,我欲哭无泪!
不知怎么搞的,我一霎时突然想起临战前,小分队下到三连慰问时,那天晚上在坑道里休息时做的一个梦:梦见在血色的红花海洋里漂浮而来的春红姐——她美丽含笑的面容深情地望着我;我上前抱住她,却原来只是她的人头!
想到那个梦,我浑身打了一个寒噤,觉得心底发凉,惊悚和恐惧紧紧地攫住我的心!忍了半天的眼泪哗一下流淌出来,不由得放声哭了起来。
“春红姐呵!我最亲近的姐姐,我的战友和好伙伴……”我心中喃喃念叨着,“你怎么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这么走了?走得这么干净利落,就像你平时的性格……难道冥冥中命运早已安排了一切结局?为什么不祥的预兆屡屡被验证?……”
“别哭啦——这边不断有冷炮,还是危险区,咱们赶快掩埋了春红吧……”廖沙对我说。
还能有什么办法?抬回去也还是掩埋,埋在金城川以南或是以北,都是朝鲜的土地,又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我把压在她身下的挎包抽出来,背在自己肩上——应该依着春红姐的意愿,保管好挎包里的那些照片,以便最终还给三连。
在下过雨的草坡上,我们四人分别抬着她的四肢,连拖带拽,从湿漉漉的草丛里,沿着又湿又滑的草坡,把她的遗体移到附近的炮弹坑边,又慢慢将她滑入坑下……我跳到坑里,把自己头上早已淋湿的军帽摘下,戴在春红姐的断颈上……
不远处又有炮弹落下,闪电般的白光刷地骤然一亮,照着我们几个人被接踵而至的哀痛击伤而不知所措的泪脸。我们把弹坑旁被炮弹炸翻的新鲜泥土一把一把洒落到春红的身上,眼泪和着纷纷落下的泥土,将她轻轻掩埋……
第十七章人们在生死临界线上度日如年地苦熬——1953年那尸臭弥漫的苦夏令我无法言说
返回师部没过几天,我们又接受了一次下部队的任务:到前沿阵地开展对敌广播和战场宣传鼓动。
这次由廖沙带队,成员除了赵玉林、刘冬茹和我之外,师政治部又派给一个朝鲜联络员和两个战士。朝鲜联络员是个人民军少尉,负责对敌进行朝语广播;两个战士专门负责手摇发电机。
当时战场的形势是,我军的战役总攻达到了预定的主要目标:东集团方向,我军由鱼隐山至座首洞的宽大正面实施多点进攻,最远突至黑云吐岭和白岩山;西集团则由金城以西的栗洞至上甘岭一线向南攻击,最远进抵月峰山和新木洞;而中集团主攻方向,我军则强攻轿岩山,突击官岱里,两路突破,最远插到赤根山以北。整个战线上,我军突进敌人阵地最远达到十五公里,收复土地二百多平方公里,将金城以南敌阵线向北凸出的部位基本拉直。
但是事情并未结束:从七月十六日起,敌人为夺回失地,集结了南朝鲜军四个师和一个美军师,以及刚刚在志愿军的进攻中被击溃的三个南朝鲜师的残部,向我志愿军阵地展开全力反扑。为确保战果,我方则适当收缩阵地,全线转入坚守防御。
敌人在猛烈反扑中,把我中集团梨船洞以南的阵地作为攻击重点。在这一带防御战线上,我军在攻占的椅子圈高地和元宝山高地上修筑工事,在淫雨不停的日日夜夜里,与敌人展开了反复争夺,战况甚为惨烈……
那些日子,尽管板门店的停战谈判仍在激烈争吵中继续着,但是我们看不到有什么缓和的迹象——在双方为每一个小小山头而弃尸累累的拼死争夺中,谁知道何时会停战罢手?
敌人的宣传攻势也和战场上的反扑一样猛烈:飞机漫天撒下传单,雪片似的飘落战壕和阵地……一幅宣传画上画的是一个中国志愿军在堑壕里抱着枪做梦——画幅的另一角是一个怀抱婴儿的妇女在哭泣;下面有一行汉字:赶快给你的家人写封信吧……
安着大功率扩音器的敌机一趟又一趟地盘旋在阵地上空,喇叭里不断播放着一个男人嘶哑的喊叫声:
“中共的士兵们,为了朝鲜的一寸土地,你们丢掉性命,这么做值得吗?”
以谈对谈,以打对打,以宣传对反宣传——我们小分队被紧急派往前沿阵地,开展对敌广播和战场宣传鼓动。
七月二十一号那天,我们小分队七人携带着手摇发电机、扩音器、麦克风等器械,各自背着背包带着乐器出发到前沿阵地。凌晨四点多动身,天亮后走浮桥过了金城川。
那个难熬的夏天,我浑身上下几乎成了一副骨头架子,瘦得体重只有六十二斤。但是,为战友复仇和对胜利的渴望化为一种力量,一直在支撑着我。那些日子,我们早已熟悉了流血和死亡,见惯了残肢断臂,对任何刺激神经的血腥场面已不再发出惊叫。我们可以提着收尸的白洋布口袋,把分属于不同死者的头颅、胳膊或一部分身躯捡进袋里而不皱眉,能够踏着前进途中遭遇到的死尸越过一处泥潭而继续行进……战争使我们原本脆弱的神经变得麻木,我们对死亡的危险意识也开始淡漠。那么多熟悉的战友惨烈阵亡,早已使我们哀伤得失去哀伤,恐惧得失去恐惧……
过了金城川后不久,我们要通过一处炮火封锁线。敌炮间隔时间较短,我们必须利用敌人炮火间隙抓紧通过。一路上弹坑连着弹坑,硝烟四散。到处是丢弃的罐头、炸毁的牲口驮驾。死尸和死骡死马相叠。一匹炸断脖子的棕色驮马,伤口处呼呼冒血,血流到一个死者歪侧的头下,像是刚刚从死者口里吐出。还有一个被炮弹炸死的人大概是个司务长,他身边有一个散开的旧皮包,人民币、朝鲜币和一些粮油票证撒了一地——没有任何人会在死亡的炮火下拾捡这些散落的钞票……封锁线上,无论是向前开进的队伍,还是背运物资的运输队,或是朝鲜人运送志愿军伤员的担架队,人们或南上或北下,都是拼尽全身力量,以最快的速度,逃命似的飞奔而过。
但是谁能料到:就在这夺命关、鬼门关般的封锁线上,在人们迅速通过的短暂间隙,在我们紧张得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敢耽搁的死亡地段上,居然出现了要命的邂逅相逢!
唉,廖沙和朴京淑!
唉,命里注定的缘分!
当时,廖沙拉着刘冬茹在前边跑,迎面过来些抬伤员的朝鲜妇女——其中四个妇女抬着一个伤员急匆匆过来,前边的妇女忽然滑倒了,把担架也滑落,她赶忙从泥土里爬起来时,就看见了匆匆掠过的廖沙!
“廖沙——廖沙——”她大叫起来,被意外的重逢搅动了心头的狂喜,张开双臂呼喊着追赶廖沙!
廖沙听到喊声,一回头——见到了朴京淑!那个曾被他和王林当作特务押送过的朝鲜妇女!
“廖沙——”朴京淑两眼噙着泪花,嘴里咕哝着一些听不懂的朝鲜语。
这时我们已经飞奔过去,回头看到了这一幕。当时只觉得那个朝鲜妇女有些眼熟,过后不久才猛然想起这是从前因搜山被我们误抓过的朴京淑;廖沙和王林因押送她去受审而与之相识……以后又导致廖沙受到降职处分。
看到廖沙停下脚步,面对朴京淑不知所措,我们大喊起来:
“廖沙——快跑——危险——”
正喊着,炮弹便呼啸而至——轰隆——排炮落下,泥土冲天翻起,又冰雹般溅落!
这时,朴京淑赶忙退回担架旁,毫不犹豫地趴在伤员的身上!她用自己的身体来保护志愿军伤员,以免让伤员二次受伤。
爆炸过后,廖沙从土中爬起来,朝朴京淑大喊道:
“快跑——离开这里——快跑——”
朴京淑从伤员身上爬起来,也朝廖沙大喊:
“廖沙——廖沙——”
接着,她喊了几句朝鲜语,我们都听不懂。只有随队而来的朝鲜联络员两眼显出困惑的表情。
在同行朝鲜妇女的催促下,朴京淑又抬起担架,四个人向北疾走——但她几次回头,眺望着、用目光寻找着她惦念的廖沙。
而廖沙呢,与朴京淑的意外相遇,令他忧心忡忡,一路闷闷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