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苦夏:一个志愿军女文工队员的悲情往事
13815400000041

第41章 我跳到坑里,把自己头上早已淋湿的军帽摘下,戴在她的断颈上(3)

刘冬茹的眼神中也多是对廖沙的同情与担心:为了朴京淑,他已受了降职处分,承担了作风不好的名誉损失;现在怕又要惹麻烦了。

而我更为廖沙担心:从前那一回,朴京淑跑了远路找到师文工队,别人告诉她廖沙在秋季防御战中牺牲了,她悲痛不已,伤心离去;此事本来算风平浪静了,如今的巧遇却让她得知廖沙不但没死,还活得健壮如常,后边会引出什么麻烦呢?

唯有那位名叫崔哲的朝鲜联络员不明就里,快活地眨着眼,讨好似地凑到廖沙跟前,问他:

“队长,那个抬担架的女人——你的,老婆?嗯,漂亮的……”

却不料廖沙怒目圆睁,朝崔哲骂了一句:

“你的老婆!妈的!……”

崔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廖沙发火,只好退到一旁,默默赶路,嘴里还唧哩咕噜说些朝鲜话。

我走到崔哲身旁,悄声安慰他:

“廖沙心情不好,你别怪他……”

“那么,那个女人不是他的老婆?”崔哲用的是一种奇怪的口气。

“不是。”我摇头道。

“那么,是爱情……”崔哲肯定地说,然后,冲我调皮地笑了笑,“我们朝鲜,漂亮女人许多许多……”

“什么也不是……”我对崔哲说,“他俩只是偶然认识……”

“不是爱情,怎么有孩子?”崔哲小声问我,不解地摇着头。

“什么孩子?”我惊讶地问,“你可不要乱说,这事情可乱说不得呀!”

“我听见,刚才那个女人对廖队长喊,我们的孩子很好,我们有个男孩——她说的是朝语,你们都听不懂……”崔哲认真地解释着。

“天哪!”我大惊失色。心想,怎么会呢?廖沙总共和她单独相处不过一次,就是派廖沙去上图面为队里买狗的那一回,怎么可能呢?可是,看崔哲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像胡说。

见我将信将疑,崔哲再次肯定地说:

“不会听错的,真的是有孩子!她喊的就是‘我们的男孩子……’没有错的……”

我心中忽然一阵大骇,本能地伸手去捂住崔哲的嘴,然后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你听好——这件事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刚才什么也没听到!明白吗?”

崔哲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住了,莫名其妙地连连点着头。

“从此,你把这事忘掉!谁也不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要是让我们部队的上级首长知道了,廖沙要被执行纪律的!”我严厉地告知他事情的严重性。

“什么执行纪律?”崔哲一脸茫然,“他们相爱不好吗?怎么执行纪律?”

“就是杀头!枪毙!”我用手在脖子上一抹,比划了一个人人都明白的手势。

“怎么会呢?”这次崔哲惊骇地瞪大双眼。

“我们军队的纪律是不许和朝鲜妇女发生任何恋爱关系——我们的战友们死得太多了,廖沙队长是个好人,事情一定有某种难以说清的原因……总之,我们需要廖沙,我们不愿再失去一位文工队的战友……”

我想我对崔哲说得已经够多了,但是,为了确保安全,我又对他讲了一件事:有一次,一个电影放映员与朝鲜女房东发生了关系,被发现后开大会公审枪毙了——那个放映员与我们文工队的一个上士是同乡,所以我们知道此事的详情。

崔哲听后,连连叹息摇头,并且一再向我保证:对廖沙队长的私事,他什么也不知道!

“喂,苦夏!”廖沙在前边山梁上喊了起来,“你跟崔哲同志磨磨蹭蹭干什么?快点走,别落太远!”

“哎——我们来啦——”

我俩答应着连忙追赶上去。

中午以前,我们顶着酷夏的烈日,爬上了椅子圈这座山。沿途随处见到死尸。在骄阳的暴晒下,有的尸体膨胀起来,肚腹圆鼓鼓的像被气吹起似的。突然哪里就“嘭——”的一声闷响——一具鼓绷绷的尸体胀破了,腹内腐烂的肠子炸翻出来。

热风吹来一阵阵尸臭。

一团指挥所设在一处地势凸出的崖壁一侧的石洞里。在这里,我们再次见到蔺有亮。所不同的是,在我们小分队里,没有了李春红。为此,廖沙几次表示过内疚:几天前和蔺政委分手时,春红还好好的;现在返回一团,却不见了春红——怎么跟蔺政委交待?

“唉,把政委的未婚妻给炸了……我这个老兵有责任呀!”廖沙摇头叹息。

走进指挥部,见到蔺有亮正在接电话。他把两条长裤腿挽起到膝盖,光膀子穿件背心。一脸络腮胡子几天没刮了,更显得双颊塌陷。见到我们进来,他打手势让我们坐下,迅速接完电话后,转对我们说:

“昨天接到电话,说是师政治部要派到我们这边一个对敌广播组——怎么是你们来?”

“是我们。”廖沙回答,“要求对敌广播和对连队宣传鼓动,两项活动都搞……”

“搞什么搞!”蔺有亮发火道,“师里怎么老是把女同志派上来?前边多危险!牺牲个李春红还不够吗?”

廖沙转头看看我,眨了眨眼。沉默了一会儿,他对蔺有亮说:

“蔺政委,实在是,唉……春红同志的牺牲,我有责任。我是个老兵,没照顾好她……”

“嗐,这事就别提啦!”蔺有亮一摆手说,“你有啥责任?这仗打得,前沿和后方哪里都不安全!侯师长不是被炸死了吗?连咱毛主席的儿子毛岸英也被炸死了呢,那还是志愿军总部……不过,你们得时时小心,注意安全……”

“别为我们担心啦——”我插了一句,“到朝鲜都第三年了,都是老兵啦!你就安排我们下阵地吧,最好马上走……”

“不行,现在敌人正在进攻,等这一次攻击被击退后你们再上去吧!”

“阵地没问题吧?”廖沙问,“咱一团还是归八师指挥?”

“是呀,配属零八师。攻占赤根山的计划取消后,我们奉命撤守梨船洞一线。”蔺有亮简要地讲着战况,“零八师还要我们做预备队……敌人攻得猛烈——刚刚三天,八师就让我们接四团两个营的阵地;没办法,四团伤亡太大了……前天一早,李承晚亲自视察阵地,用八个营打梨船洞南山……我们晚上接了四团的阵地,工事还没构筑好,天一亮敌人就进攻了。八个营!炮火厉害——阵地九点钟就给敌人占领了,当时我还有两个连在山底下屯兵洞里撤不下来——白天炮火太猛,敌人在山上构筑工事。我给八师师长打电话,要求白天反击。他说,你他娘疯了吧?白天反击?我说,敌阵地下边屯着我两个连,要不反击上去,我这两个连就完了!我跟他硬顶,说,反不上去杀我的头!后来他们请示军里,军里同意了。我用了两个营的炮火轰击,白天强攻——由于山脚下屯着两个连,呼啦一下冲出来,一家伙就打上去了……然后一夜抢修工事,今天一早到现在,已经打退敌人三次进攻了……”

蔺有亮简洁地叙述着作战经过,口气不无得意。我望着他瘦长的身躯,清瘦的面颊,以及因说话而有力蠕动的喉结,静静地倾听他那浑厚的男性嗓音,忽然勾起往昔他曾留在我记忆中的一幅印象……

人大概都有过类似经验:不知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情境下,你会忽然想起过往年代一个相熟的面孔,一声动听的旋律、一幅难忘的画面……你可能会完全忘记当时的其他一切,却唯有记忆中那个闪光的点好似突然从遥远的时间之窗中排闼而出,令你为之动情……

现在,在朝鲜战场,在炮火纷飞的前沿,在一团指挥所的掩蔽洞里,我倾听着蔺有亮的讲述,脑海中忽然记起一九五一年春天赴朝之前,在潮白河畔一个小村庄的一户农家屋内,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我合上没有读完的苏联小说《日日夜夜》,与前来探视我的蔺有亮愉快地交谈……那时,窗纸透进午后的日光,农舍里光线明亮而又迷离——微尘和他抽烟喷出的烟缕在光影里浮游……呵,那是一个多么愉快的时刻呵!那时候,我们谈论过《日日夜夜》和保尔·柯察金,英雄营长萨布洛夫在我的脑海里和当时的营长蔺有亮奇妙地融合……那时,我们好似两个相遇的“点”,从此却像铁轨似的拉成两条平行的直线……

此刻,莫非这两条平行的线又会变成一个相交的点?不管怎样,在我眼前,英雄营长萨布洛夫的形象与蔺有亮又一次重叠在一起!

我出神地注视着他,仿佛他只是在为我一人讲述;而他讲着讲着,与我的目光相交的刹那,似乎意识到什么,即刻停下了。

“好吧,就这样吧……”他结束了谈话,交待说,“你们休息一会儿,吃点东西,等一下我派人送你们上阵地。”

我们离开时,蔺有亮伸手拦下我,说:

“你等等,我有事问你……”

我停下脚步,转回身来。

“警卫员!”蔺有亮大喊道,“带文工队的同志去休息,给他们开饭!”

脚步声踢踏走远,洞内只剩下我们二人……没错,这是一九五一年暮春潮白河畔农舍中相聚后,两年多来,我与他仅有的一次单独相处,其间跨越了多少个朝鲜战地的日日夜夜呵!

一时间,我们二人默默无语。

还是他先打破沉默,开口问:

“小夏,春红——她牺牲前,说过什么没有?没交待什么?”

提到春红姐,我的眼圈不由得湿润了。

“打北山前,春红姐对我说,战争结束后,她想尽快和你结婚……”我哽咽地说,“牺牲的时候,我们都不在她跟前,她在队伍最后,一个冷炮,头让炮弹切了……”

那次从前线返回师部,我在电话里把春红姐牺牲的消息告诉他时,并没讲出她死后,我们连她的头颅都没找到的惨状,现在当着他的面,我讲出她牺牲后,我们掩埋她的过程,仿佛又回到那个恶梦般的夜晚,内心哀恸不已……

“都走了——”我强忍泪水,向他诉说,“翟团长、屈连长、汤云、王林,还有春红姐——她最疼我,什么知心话都跟我说……她这么突然走了,我成天觉得空落落的,想哭都不知道找谁去哭呵!”

忽然我觉得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了,多少天来的巨大哀痛像潮水冲决了堤坝,汹涌而出!一声嚎啕,我哭着扑到他的肩头……

“蔺哥——我受不了啦!我想他们,一夜夜睡不着觉……怎么都走了……”我伏到他的肩头,尽情地哭诉着,发泄着哀伤。

“别哭了小夏……”他轻轻拍着我的肩头,安慰道,“战争就是这样,总要有人献身……”

我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后,赶紧起身擦擦眼泪,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相片交给他:

“噢,这是春红姐牺牲后,从她的挎包里找到的,给——”

他默默接过,默默看了好久——

一幅李春红头戴军帽满面春风的照片,背面是她亲笔写给蔺有亮的别有深意的留言:

胜利=囍

下面一行小字是:

有亮,让我们坚持到双喜之日……

蔺有亮将春红的照片端详了好久,然后珍爱地放入自己贴身的衣兜。

“唉,一百步都走了九十九了,最后一步没迈过那道坎儿……”蔺有亮痛苦得摇头。

“蔺哥,你可要当心呵,千万当心……”我望着他,坦露真情道,“你要是再有个闪失,剩我一个,就是等到停战胜利那一天,我怕也笑不出来……”

听到这话,他抬眼凝视我好久,开口道:

“你可瘦多了,真是苦夏呀!瘦得跟个白鹭似的……说起来,我蔺有亮对不起你!不该把你带到部队,又上了朝鲜,新军装还没洗过两水就结了婚,又遇那么多变故……行军,打仗,战友们一个个牺牲……唉,这战场和军队本来就不是你们呆的地方嘛!”

“蔺哥,我不怪你,真的……一切都是命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遭遇,是河是海趟过了才知道……我不后悔,真的!”

“快啦!快熬到头啦……”他说,“上回从敌人师部缴获的那个半导体收音机,灵敏度真高,我老听广播……看起来,敌人撑不住了——美国人都埋怨李承晚,嫌他不打招呼擅自释放俘虏,弄得停战签字推迟,又被打退回去两百多平方公里……”

“这么说,停战真的快了?”我高兴地问。

“看来,咱们金城反击这一仗,以打击南朝鲜军队为主的策略是对头的。”蔺有亮点点头说,接着又像大哥哥似的拍拍我的肩,关爱地叮嘱道,“虽说快到最后关头了,但是可不能松劲儿,更不能麻痹……上阵地以后,时时注意防炮,轻易不出坑道——总之,要挺住,再熬些日子,坚持到庆祝停战签字那一天!”

“你也多保重呵,蔺哥,咱们都要坚持到胜利的日子!”

接下来的日日夜夜有如恶梦——人们在生死临界线上度日如年地苦熬……一九五三年那尸臭弥漫的苦夏令我无法言说……

离开一团指挥部的山洞,我们顺着从崖脚向坡下垂吊的一根绳索溜下十几米,下到通往三营阵地的交通沟。但是交通沟居然一沟死尸——隔不几米就是一具,有的还是三五具摞在一堆,都被炮火的气浪摧掉了衣服,裸着全身……如果从沟里走,那就必须从死尸堆上爬过去——一想到接触尸体那种冰凉粘湿的感觉就令我浑身发冷,何况尽是些双腿伸展的裸尸。

几个男同志也不愿意爬死尸堆,于是决定从壕沟的沟沿儿上边冒险爬过去——大家宁愿伤亡也不愿和一具又一具死尸拥抱。

我们尽量像蛇腹贴地般地爬行,尽量加快速度,万幸的是,敌人似乎在忙于下一次进攻的准备,没向交通壕一带打炮……通过最危险地段后,我们稍稍歇息了一阵——就在那时候,我无意中向四周张望,看到许多被炮火打得七零八落的树木:有的枝干打断,树叶枯萎;有的被炮火烧焦了树干,现出一片焦黑的鱼鳞般的疤痕……

我们立刻动身离开这里,没人下令,没人带头,几乎是同时动作,都下意识地迈动四肢,要远离这死亡之地。

其实我们是离危险更近了——爬到连队阵地,就看到堑壕里一身泥土的战士们正在抢修工事,前边有人喊了一声:“敌人开炮喽——”

奇怪的是炮声并没有立刻响起。那时我起了好奇心,探身由战壕向山下张望,发现远远的山脚下炮弹爆炸了——一团团爆炸的烟团好似刚磕开皮的鸡蛋下到开水锅里,蛋清在锅底成一个圆向四处扩展、翻卷……片刻间,炮弹由山下打到阵地上来了,霎时间震耳欲聋,被重磅炮弹炸飞的泥块、弹片和断木枝干铺天盖地般砸落,硝烟呛得人睁不开眼,胸腔憋得像被堵住呼吸一般。听见有人喊道:

“赶快进洞——”

“快,进坑道!”廖沙喊着,拉了我一把,又去推刘冬茹。

我们连滚带爬,坐滑梯似的下了坑道口。外边爆炸的刺鼻气浪从洞口一涌而进。

“背包!用背包堵——”廖沙喊着,返身把自己的背包堵在洞口,又接过我们递来的背包,把坑道口封堵住。

喘息未定之际,敌炮轰击停止了。

“拿开背包!准备出击!”有人命令道。

廖沙赶紧拽下背包,洞口外的硝烟还没散开,战士们便持枪鱼贯而出……眨眼间,枪弹声炒豆般劈劈叭叭响成一片——阵地上又一次展开对进攻敌人的顽强阻击。

就这样,我们被敌人一顿炮弹拍进洞里,开始了我们小分队距敌最近的一次战壕生活……

如今五十年过去了,记忆中印象最深的就是阵地四围遍布的敌我双方的尸体,在连日来夜间大雨的浸泡和白日骄阳的暴晒下,腐烂膨胀,尸臭弥漫。战壕里雨水汇聚,积到膝盖深,被人们走来走去,搅成泥浆。入夜,守卫的战士便蹲在泥水里,抱枪而眠。那些日子,前沿阵地上,不论干部和战士,浑身都是一身泥污,和雨水泥泞的战壕一个颜色。有时战壕的水面上漂着白色的肉蛆,一看,是从不远处一具腐尸上爬出来的。喝的水和做的饭,吃起来都觉得味儿不对,以为是尸臭熏的,本来就整天恶心没胃口,所以很少下咽。后来才发现,取水的泉流上游,浸泡着两具尸体,已腐烂成一团肉酱,爬满苍蝇。就是这种泡尸的水,我们居然喝了三天!后来,我们每当下雨时,便展开雨布接水,汇集到盆、碗、水壶等各种容器中备用。好在正是雨季,几乎天天夜里有大雨……

连队干部照顾我们女同志,找来些子弹箱码成两排,让我们睡在上面。但是空气的潮湿憋闷令人难以忍受。到坑道外边吧更是尸臭熏得你不敢呼吸,整日头晕脑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