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崖坡下,我找到了那根借以攀缘上下的粗绳子。我抓住绳子,两脚蹬上被人们踩出的脚窝向上攀着,却在仰头上攀之际,看到日落前高空的一幅精彩画面:一架美军高空侦察机被我方高射炮火网围追——敌机东逃西蹿,但是,无数的高射炮在它四周射出炮弹,炸开一团团棉桃似的烟团……这情景有些像猫玩老鼠的游戏,老鼠已被猫掌握,而猫却不急于咬死它,追着它跑来跑去……那夕阳辉映的空中,片片炸开的烟团,有如雨后草坪上冒出的白色蘑菇,又似万朵烟花盛开……
这情景让我惊呆了!我奇怪为什么高炮部队如此不吝惜炮弹?为什么呢?
最终,猫玩腻了,老鼠被一口叼住——那架惊慌逃蹿的敌机终于被击中,拖着一道浓烟落向东边山峦……
我吊在崖坡上,攀着绳索仰头观看着;这幅画面好似一阵凉风吹过,使我在这闷热如蒸的盛夏,感到一丝凉意,心情轻松了许多。我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腿,好似刚从塘中起出的两截泥水淋漓的生藕,而沾满泥的两脚就像烂泥砣。我犹豫了:就这样跟个泥耗子似的去见蔺哥吗?虽说是在战场上,可是一个女文工队员,总该给人一个整洁利索的印象吧?
好在这里离遗尸狼藉的最前沿稍远了些,空气中的尸臭已是若有似无,不似前沿战壕里那般熏蒸得令人窒息。我干脆又溜下崖坡,到背弹面寻找水沟。还好,在一处坑洼不平的石坡上,找到一个澡盆大的水坑——是半尺多深的石凹里积满了雨水,这雨水经过沉淀,显得又清又亮。
我先趴在水边喝了几口,然后洗脸,又脱掉鞋子,站到水凹里,撩水洗掉腿上的泥泞;又拔了些草,把鞋子浸在水里刷干净……十几分钟后,我收拾利索,穿上干净的湿胶鞋,又回到崖坡下抓住溜索向上攀去。
夏季天长。赶到团指挥所的时候,天还没黑。但是洞里光线暗些,早已点起几根大蜡烛。我快步走进指挥所的掩蔽洞,发现气氛有些异常:蔺有亮正在与几个团的领导谈话——那是一种处于轻松状态中的闲聊!是一种与战争气氛绝不协调的欢声笑语!
我有些惊诧,站在洞口愣怔了一会儿。
蔺有亮看见了我,两眼顿时发亮!众人的目光也转向我,笑意都写在脸上。
“你怎么跑来了?小夏!”蔺有亮站起来,迎向我问道。
“我来取对敌广播的稿子……”我回答,紧接着问,“你们都笑什么?为啥笑呢?”
“有好事,喜事!”蔺有亮笑道,“你猜猜吧,是啥喜事?”
“击落一架敌机!”我想起刚才路上见到的高射炮打敌机的一幕。
“再猜猜!”蔺有亮像小孩似的顽皮调笑。
“阵地上击退了敌人进攻?”我问。
“再猜猜!”他的笑容似从内心发出。
“我们要换防,撤下去休整?”我想这次应该说对了——换防,离开这熏天恶臭的前沿,对于苦熬了许多个日日夜夜的守卫部队来说,绝对是轻松的解脱。
“这回差不多了,但还不准确……”蔺有亮笑道,“告诉你吧,要停战了,不打了!”
“什么什么?”我惊问,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打了!今晚停战!”蔺有亮再次肯定地告诉我。
“真的?”我叫道,“是真的吗?”
“是真的。”他平静下来,说,“今天上午签了字——咱们彭总为此专门到了板门店!今晚十点全线正式停火!”
“这是真的吗?”我失声惊叫起来——那时我的双眼一定瞪得牛眼一样大,心中狂喜像春潮一般漫涌而来!我冲上去拉住蔺哥的手握着、摇着……忽然,觉得胸中漫涌的春潮从双目中溢流而下!我的双眼被泪水模糊了,全身刹时瘫软,好似浑身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突然像弹棉花的弓弦一般铮然而断,飞扬的棉絮在我眼前纷纷扬扬地洒落,我身体失重一样仰身向后缓缓跌倒……
从昏迷中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指挥所一侧靠洞壁架的一张床铺上,而蔺有亮正俯身呼唤着我,一脸的焦急。见我苏醒过来,他长吁一口气,说:
“可把我吓着了……这喜事也能让人昏过去,这回我算亲眼见到了!”
“我没事了……”睁开眼,我就挣着要起身,却被蔺有亮又按倒在床上。
“不行,你就在我床上多躺会儿吧!”他说,“这些天在阵地上熬得快成人干儿了……”
说着,他接过警卫员调好的半碗炼乳,坐在床边。用一把铜勺喂我吃。
倚在他的床铺上,一口一口吃着香甜的炼乳,而且是蔺哥用铜勺亲手在喂我……这对于在死尸堆里滚了若干天的我来说,真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幸福……永难忘呵,那短暂的幸福时光——蔺哥关切的目光、喷香的炼乳、被朝鲜老乡唤做“苏格拉”的长把儿大片铜勺,这些记忆的符号都与停战的喜悦融为一体,永远烙印在我的怀念中……
吃罢炼乳后,我默默与他对视了一阵,依然回味着炼乳的香甜。
“真的要停战了?”我再次问他。
“真的。”
“这么说,咱们胜利了?”
“胜利了。”
“蔺哥,咱们……终于坚持到最后了……”
“坚持到最后了。”
这时,掩蔽洞外不停地传来枪炮声——砰砰叭叭,轰轰隆隆……声音越来越密。
“怎么枪炮声更紧了?”我疑惑地问道。
“上边有命令,让停战前把炮弹尽量都打出去……
“啥时候停战?”
“今晚十点整。”
“那我得回去,”我想起了来这里的任务,“我得把宣传稿带回去,停战前好最后播出去。”
“不用了,停战后,双方阵地间的宣传战也一并停止……”
“不行,我得回去,把这喜信儿早点儿告诉队友!”说着,我从他床上撑起身体。
他俯身,双手按下我的双肩,让我躺下;而我,就势抓着他的两臂要坐起——忽然觉得他粗重的喘息和身上散发的汗味儿离我如此之近,使得我心慌意乱,不能自持。
“你别走,外边危险……”他说。
“不,我得归队……”
我与他双臂交缠,相持了片刻,之后,二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而又自然!久已期待的幸福突然降临,使我在他有力的臂弯中,微合双目而溢出滚滚热泪……
“幸福呵!你为何令人历九死一生而不可得,却在不经意间飘然而至?”
“幸福呵,你是残酷的!”
“蔺哥呵,我仅存的亲人!”
我在心底悲怆地呼号着,热泪浸湿了他的肩头!
那天晚上,我还是执拗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返回了前沿——我是趁他离开之际,独自溜出团指挥部,返回前沿的。我想在自己的战斗岗位上,在最前沿迎接停战的时刻!
返回阵地的路上,枪炮的响声听来不同以往,似乎变成了催人行进的鼓点,使我轻松地奔跑。但是,当在战壕里一眼看到迎上来的刘冬茹时,我才猛然记起自己忘记了什么!我忘记了打听廖沙的消息!停战的喜讯令我难以承受而晕眩过去,使我忘记了廖沙遭遇到的不幸。
但是,好在有停战的喜讯弥补——
“停战啦——要停战啦——”我兴奋而又得意地向队友们告知。
这喜讯像夜暗中的春风吹拂开来,顷刻传遍了阵地上的一条条坑道和一个个猫耳洞……
很快,指挥部的正式通知下达了:今晚十时整停战,所有轻重火器,到时一律停止射击!
于是我们一遍一遍地看手表,相互告诉着表针指到了几点。而不断倾泻的大炮似乎也像人们的心情一般激动,一阵紧似一阵地轰响。
距十点越来越近了——而双方阵地的炮声却比赛似的起劲鸣放!这真是战场上少见的奇观:敌我双方阵地上,各式火炮竟相轰鸣——没有任何具体目标,完全是节日礼炮般地隆隆鸣放,恨不得将所有炮弹统统倾泻一空!
那时,我们都跑到坑道外边,兴奋地眺望漫天通红的炮火,任隆隆的炮声伴着我们激动的心跳,等待最后的时刻……
“能停战吗?”
“这炮火刹得住?”
“真不敢相信呀……”
在人们不无怀疑的问询中,时间的秒针指向了那个万众期待的时刻:
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七日二十二时。
这个时刻一到,夜空中,万千轰鸣的火炮顿时烟消火灭,声音骤停。有如阵地上敌我双方各式各样的火炮联合奏响的激烈乐曲,被一根巨大的指挥棒无形中在夜空中一划,所有的枪炮音响戛然而止……
停了!真的停了!千真万确地停了!
“停战喽——”
“停战喽——”
人们尽情欢呼着,从坑道里跃出,相互拥抱着、拍手跳跃着,欢声笑语如春风吹拂阵地,泪水纷纷随风而飘飞!
我们几个宣传队员也不分男女,相互忘情拥抱,尽情享受胜利停战带来的欢悦。
这一夜,我们久久不愿散去。我们聚在一起,永不疲累地向四野观察、倾听:
真静呀——除了偶尔飘过的哪里传来的欢笑声,再没有任何枪声、炮声和飞机的轰鸣——静得让人难以置信,让我们听惯了战争机器嘶吼声的耳朵还有些不能马上适应……
夜空中,星月显得格外明亮,一个劲儿地眨眼微笑,似乎也在分享着我们的喜悦。
“啪啪啪啪——”附近传来双手拍击的掌声。声音越来越近。
从对面敌人的阵地上,三五成群地走来许多士兵,他们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不停地拍着巴掌以表示他们空手而来……
“敌人来了!人数不少……”
“有好几群——那边有,这边也有……”
“让他们来吗?”
“停战了,欢迎他们来——大家也学他们,把咱的巴掌拍起来,欢迎他们!”
月光下,双方士兵的掌声响成一片。掌声中,南朝鲜士兵纷纷走上了我们的阵地——双方士兵语言不通,但是握手和笑容是世界通用的语言。炊事班抬出了烙好的大饼,战士们也拿出压缩干粮和罐头送给他们。这些南朝鲜士兵显然因为后勤供应匮乏,饿了许久,接过各种食物无不狼吞虎咽……一拨敌兵带了食物满意地离去,不一会儿,又一阵巴掌声响起,另一拨敌兵又来我方阵地上寻食……这一夜,我一团几个前沿连队共耗用两千斤面粉,为南朝鲜士兵赶制大饼。
不久前还在你死我活地浴血厮杀的敌我双方士兵,一声停战令下便消除敌对,握手言欢,相互赠送纪念品,微笑挂在每个人的脸上……哦,原来,停战已是双方士兵久已企盼的;现在,双方士兵都轻松地挥动从前握枪的手,为从此不再担心弃尸于无名高地而欢欣……
眨眼之间,历史的大书已翻过一页,炮火硝烟已成昨天。当我递给一个南朝鲜老兵两块压缩饼干时,当我从一个眼神忧郁脸色苍白的美军顾问手中接过赠送的一支原子笔原子笔,即当时对圆珠笔的称谓。时,当我望着坑道里那些与我方士兵相互握手拍肩的敌军士兵之时,我恍然如在梦中。这一切是真实发生的吗?我们昨天在同什么人厮杀?如果今天可以握手言笑,昨天又为什么一定要拼死相向?我的那些弃尸沙场的战友们看到眼前这一幕了吗?看到了吗?吴静在哪里?王林在哪里?春红在哪里?还有翟老虎、屈家礼以及三连众多官兵们……我的那些永远不再归来的战友,他们死于谁手?是眼前这些贪婪地吞吃大饼的敌兵吗?为什么我对他们恨不起来?是由于停战协定的实施吗?如果最终是在大致沿三八线一带停战,那么当初为什么从这一线开战?这些难以让我回答的问题令我为之惶惑,就好比一九五二年初秋在芝劳里一带山林里采摘松蘑,我糊里糊涂走迷了路,心慌气短地在林间奔走寻觅,喊哑了嗓子跑断了腿,却忽然发现又回到了最初的位置,令我迷惑而懊丧……
唯有一个宽慰自己的理由:我们是胜利之师!停战之前我们又向南推进了两百多平方公里!我们流血牺牲,打出了一个停战签字!——在此后连日来庆祝胜利停战的欢呼歌舞声中,我们被胜利的信念鼓舞着,把曾经有过的短暂迷惘置诸脑后……
按照停战协定,三日之内,双方从各自阵地后撤两公里,形成中立无人区。我们对敌宣传小分队向敌人阵地进行了最后一次广播,内容是督促对方到我阵地一带收尸,我方保证不伤害他们。之后,我们小分队跟随部队后撤。撤退前,我们协助部队抬尸、埋尸——用统一发下的雨布包裹尸首,然后用绳子在死尸的头部、脚部和腹部捆扎三道,成批地抬走掩埋。敌方则是用塑料布尸袋收敛尸首,然后抬上卡车运走。令我奇怪的是,南朝鲜士兵在抬尸时,常常哼着号子唱着歌儿。我猜想他们是不是为自己幸存下来没有被别人裹尸抬走而感到高兴?我们却并不轻松:成片的战友遗体大都腐烂,掩埋工作进行得艰难而不无草率……
还有前沿屯积的大批物资:罐头、饼干、香烟、茅台酒、慰问品……成箱成捆,用车拉走了一些,剩下许多带不走的,就喊来朝鲜老乡,由他们或背或扛,各取所需了。
还有成吨的没有来得及在停战前放射出去的炮弹,需要从炮阵地上运下来。由于那些炮弹都拔出了引信,一落地就爆炸,使得搬运炮弹的部队又增添了若干伤亡。后来,上边一道令下,将成批的炮弹就地引爆销毁,不再运下。难怪几天前上级有令,要求各部队在停战前尽量把屯积在前沿的炮弹打出去,打不完的还要挨批评,原来是上级领导已经预料到停战后处理这些炮弹的麻烦。
停战几天以后,我们战地广播宣传小分队收拾器材行李返回了师部。离开一团前,我们抽空去团部告别,遗憾的是没有见到蔺有亮;他那时去了零八师师部,是为一团归还零七师建制前专程去向八师首长道别。
返回师部那天是那一年的八一建军节前夕。一路上,我们说说笑笑,翻山越岭走得无比轻松——再不用担心敌机轰炸,担心穿越封锁线时发出阵阵死亡呼啸的排炮。你会觉得,能放松心情迈步走在路上而无所顾忌,原来竟是那么令人愉快的事!难怪一路上,我们遇见的不少从前沿撤下的部队,都一路行走一路歌声。
日落前,我们过了金城川——临时架设的简易桥梁上车来人往;天黑之前,我们赶回了师部驻地——轿岩山以北的一条沟谷。
离师部越来越近了,我们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特别是刘冬茹,一路心事重重,显得笑颜难开——谁都想到了一个问题:我们此次执行任务的小分队队长,先期被押送回师里的廖沙——他到底怎么样了?即使廖沙犯了错误,如今战争已过,胜利停战,在欢庆的气氛中,对他的责罚是否会轻一些呢?
师文工队当时的驻地是一排半掘开式的木架棚屋,背靠山坡,面临一条小河。下部队的各小分队都已返回,大家战后重逢,庆祝停战,自有一番欢乐。相逢之际,似乎有意避免问及牺牲的战友,怕的是悲哀影响了节日的欢乐。我们和其他分队的战友握手寒暄,互致问候。之后,便为迎接明日八一建军节的到来,在驻地小河边点起了灯火:我们拆开一箱一箱从敌人那边缴获的照明弹,有八一炮的,也有六○炮的,把照明弹的发火和降落伞拆下,在河边树上一颗颗点燃后悬挂起来,一溜一溜的,明亮耀眼,非常好看。
也有不少人向空中投掷照明弹:把照明弹的拉环一拽,朝空中一投,瞬间便爆响,之后弹出一个小降落伞,吊着燃烧的照明弹在夜空中晃晃悠悠……一时间,你也扔,我也扔,一颗颗照明弹在空中炸响、燃烧,像节日美丽炫目的焰火……这种用于战场的照明弹,给我们庆祝停战迎接建军节增添了欢乐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