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个小和尚又念啥王八经哩?入定了?跟个磨盘似的!还不快给新来的苦夏同志倒杯水?让人家坐下?”
王林似被一根弹簧弹起来,赶紧找来一个竹皮儿暖瓶给我倒水,一边说:
“快坐,坐,苦夏大姐。”
我一边在椅子上轻轻坐下,一边想:这“苦夏”的名儿算是给叫定了。管它呢,苦夏就苦夏,反正这称呼倒也符合事实。确实,从小时候,我母亲就常唠叨说:小夏这孩子苦夏,年年都苦夏。
只听王队长又吩咐王林:
“你去告诉邱干事,让他抽空儿给苦夏上了花名册。”
“嗯。”王林垂手而立。
“让他上报军务科,好给苦夏从军需科领被装,把她那长袍换下去!”
“嗯。”
“还有,你得先给苦夏借套被褥——被装发下来之前先将就着用……去找那个女房东吧,只要你小子去,那女房东连她闺女都肯借给你!”
望着王林离去,跟逃走似的,王队长不怀好意地呵呵笑起来。
王队长潇洒地掏出香烟,点火抽烟。
现在,堂屋里只剩我一个新兵了。我在等待王队长即将开始的训话。
“我是队长,你知道了,我叫王统之,统之知道吗?笼而统之的统之——文工队我就可以笼而统之,你也要被统之。你刚来,要学的东西很多,什么都不会?不要紧!只要记住一条:听领导的话,你什么都能会!军人就讲个服从命令。服从是啥?就是听话。只要听话,很多知识、本事我慢慢地教你……刚才走的那个秋月,就是在跟我学小提琴。以后你也可以学,要吹拉弹唱,样样学会,一专多能……”
我坐在椅子上,恭恭敬敬地挺直腰听着。心想:遇到好人了。果然是蔺营长托付的人,真是不错呀!
就在王队长热情地讲着,讲到嘴角快要积起白沫儿的时候,王林抱着一卷铺盖回来了。
王林刚把铺盖放下,院里响起一个嗓音尖细的男人的吵嚷声:
“王队长,我们分队长廖沙不在。秋月说来了个叫苦夏的,我来领人吧……”
脚步噔噔响着,进来的却是一位身材颀长面目清秀的女子,二十多岁,一身刷洗得黄里发白的棉军衣,干干净净,精精神神。领口处露出窄窄一条衬领雪白的边儿,衬得长脖子、瓜子脸更显得白净。挺胸昂首的,透着一股子英气。
一见来人,我赶紧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是歌舞分队副队长李春红同志。”王队长将来人向我介绍。
“李春红?”我心想,这么快就见到了蔺营长的心上人啦!果然,蔺哥有眼力。
李春红笑着走到我跟前,和我握了手。又伸手爱怜地摸摸我的脸:
“瞧瞧这么个小美人儿,我一听秋月说是个小人精儿就觉得是个美人儿,真猜对啦!王队长咋这么开恩,把她分到我们分队?还不留乐队当你的嫡系?”
“我从来不分什么嫡系不嫡系。一概都是革命同志……好啦好啦,李春红同志,把苦夏领走吧……”
“您就是李春红同志?”不知为啥,我忽然决定把蔺营长托付的事情现在办妥,于是从布兜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小布袋。
众人莫名奇妙。
“这是蔺营长让我交给您的——”我把东西交到李春红手上。
“啥东西?”王队长上前一把夺过,打开口一看,撇撇嘴说,“酥豆,你说蔺大个子多不是个好材地,送啥不行,弄点烂豆子!”
王队长把袋子还给春红,说:
“你收着吧,我说咋蔺大个子到了咱这家门口都不进来坐坐,怕见咱们春红呢……”
“怕我啥?我又不吃人!”李春红说着,把袋子向八仙桌上一倒,哗——倒了半桌子酥豆,“吃吧,都尝尝!”
王队长赶紧上前拦:
“别倒这儿,别倒这儿,这是人家给你的心意,你回去一颗颗扔自己嘴里闷着吃吧……我说春红同志,别理那个蔺有亮,我那个老班长是头驴,倔驴,他哪点儿比我强?你看我这一口标准的国语……”
“去你的吧!”李春红瞪了他一眼,转身拉着我就走。“王林,把铺盖和她的包袱送到我们那儿去!”
王林挟着借来的铺盖,提着我的包袱在前边走,我拎着兜子跟着李春红走在后边。
我们出了队部,向街里走,又向右拐到另一条街,过了一座庙,街边有一台石辗,石辗旁的一户人家就是。
路上,春红大姐告诉我,部队在农村号房子暂住,是因为城里营房正在整修,以后会搬回去。还告诫我:新兵到部队,要尊重老同志;部队很讲究资历。另外,到了部队,跟在家不一样,你在家不管是独儿子独闺女,金疙瘩银疙瘩,到了这儿都得跟大伙儿一样,要不怕苦不怕累,不然别人瞧不起你。
“那我不会唱不会跳咋办?”我问春红大姐。那时,我更担心业务上拿不下来,恐怕这比娇气怕苦更让人瞧不起。
“谁天生就会?学呗!”春红大姐说,“咱们师文工队不算什么专业文艺团体,只要肯下功夫学习,能跟上去,我看你挺聪明的。”
春红大姐把我安排和她住在一起,是一座农家小院的东厢房。大炕,炕头有火灶。同屋除了秋月,还有三个,都是早我一年多参军的,只有秋月和我是新兵。不过,秋月也比我早来一个多月,对于我,秋月也可自称老兵了。
我们进到屋里时,秋月等同屋女兵都等在屋里了。事后才知道,那天,是秋月把她们从别处找来的——她们本来跟其他队员一起排节目,听说来了新同志,便赶来欢迎。而且,明知道我不是专业文艺团体的,还要我表演节目,也是秋月的主意。她的本意是想给我个难堪。
那天,王林挟着铺盖卷和我的包袱,进屋后,他问:“这铺盖放哪儿?”
屋里几人面面相觑,没人答应。
我看见,那一盘火炕上,整整齐齐列着五个铺位:都是叠得方方正正的黄军被。再加一个铺盖就显挤了,况且我这一床老乡的被盖,看去不那么干净。
王林问李春红:
“咋办?”
李春红立刻决定道:
“照顾新同志吧,秋月,你把炕头让出来,让苦夏住炕头靠墙。俗话说:靠墙头,不发愁。”
我发现秋月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我赶紧说:
“我睡哪儿都成,没啥关系……”
“戏剧队两个屋子都有空儿,干啥硬在咱这儿挤?”秋月嘟囔着。
“把你赶到戏剧队去住,你愿意?”春红反问她。
“我是说王队长,戏剧队缺人,却把新同志分咱们歌舞分队……”秋月解释道。
“那你找王队长建议去!”李春红斥道,“算了,你不用动了,让苦夏睡我这头儿吧!”
“我没说不愿呵?我给她腾地方……”
没等秋月上炕,春红姐把我的铺盖就放在了另一边炕头,把她自己炕头的被子移开些。这一来,几个人都上炕挪动被子,各自把褥子都叠压了半尺,算给我安顿下来。我一再对春红说,要她还住炕头,但春红大姐执意要我住炕头,她紧挨着我。可是这么一来,秋月显得非常尴尬,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的。而我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因为我的到来,引起了一些不愉快,这可不是我愿意看到的。
为了尽力做一些弥补,在铺盖放好后,我便解开自己的布兜,把从家里来时带的一包糖果拿出来,请大家吃。春红姐也把剩下的半袋酥豆放在炕头,让大家共享。
有了糖果和酥豆,大家吃着聊着,把刚才的不愉快扔到了一边。
这时,秋月却冷不丁冒出一句:
“苦夏,刚才几个老同志还说,想请你唱个歌儿,或者出个什么节目的!”
经秋月一提,几个人都鼓起掌来。
我迟疑着,脸有些红。
“我不会什么……”我支吾着。
“不会唱,王队长哪里会分你到歌舞分队呀?”秋月故意夸张地说,“你别拿架子啦!”
“你会唱啥就唱一个,唱得好不好没关系。”春红大姐大概也想看看我的嗓音条件如何。
这时,我倒真有点感谢王队长了。在队部我紧张了半天,结果王队长什么测试都没做,就收留下了我。而现在,面试开始了。
唱吧!我下了决心。在这几个人跟前若是不敢放开嗓子,以后怎么登台参加演出呢?可是,唱什么呢?我忽然想起,在宣化女中时,解放后,有驻军代表进校,曾教我们唱过一首歌,名字叫《国民党一团糟》。显然这是好歌,于是我从炕上站到地下,给大家唱这支歌儿。
国民党啊,那个一团糟啊!一团糟啊一团糟!地痞流氓狗强盗呀!贪官污吏到处有啊!特务警察赛牛毛……打击他!前方有咱子弟兵!打击他!后方有咱老百姓……
一定是我毫不吝惜音量的放声高歌让满屋的人吃惊不小,人们愣了一阵子,忽然都哄笑起来!那位等着看笑话的秋月更是笑得响亮,前仰后合,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甚至还一个劲儿地鼓掌呢!
春红大姐微笑着听我唱完,鼓励地点着头。又问我,会不会什么民歌,唱一首试试。
我横下一条心:丑媳妇总算见了公婆了,唱就唱呗!要我唱民歌?啥是民歌?老百姓唱的就是民歌!我毫不费力想起小时蔺妈为了哄我睡觉时唱的小调儿,有不少我从小记得很熟。也怪了,一想到蔺妈,那些歌词的曲调就跟泉水似的,一股劲从我嗓子眼儿往外冒。我先唱了一个《两头忙》:
高高山上两间房,
一家姓李一家张。
张家有个大公子,
李家有个好姑娘。
张李两家把亲订,
急急忙忙办嫁妆。
正月里说媒二月里娶,
三月里生下小儿郎。
四月里小儿学会走,
五月里学会喊爹娘。
六月里南堂把书念,
七月里学会做文章。
八月里上京去赶考,
九月里中了状元郎。
十月里回乡来祭祖,
十一月得病倒在床。
腊月里来病加重,
大年三十见了阎王。
诸君要问这是啥调?
这就叫一年四季两头忙。
一唱完,众人齐声喝彩鼓掌!我明白,这回大家是真心叫好。我也高兴了,在大伙儿的鼓励下,我又一连唱了几个小调儿,什么《绣荷包》、《十对花》、《小寡妇上坟》等等,直到要开晚饭了,才算罢休。
那天晚饭是蒸窝窝头熬白菜豆腐。各个宿舍的人用盆到伙房打回饭菜,各自到宿舍分餐。我自然没忘记春红大姐的嘱咐,不能各方面显得娇气而与众不同,加上唱歌的表现又获得认可,心情也好;况且,窝头熬白菜也是在家里隔三岔五的桌上餐,所以,我一口气吞咽了两个大窝头和满满一碗白菜豆腐!吃得很香甜,很“工农化”!
夜里,我扯开王林帮我借来的铺盖,脱衣睡觉。说实话,油腻腻的被头有一股庄稼人的汗酸味儿和脚臭味儿,但我一声不吭。我努力回想着跟随蔺哥离家后一路奔波而来的经历,想着北京街头叮当作响的有轨电车,想着前门军人接待站的老汉,想着路经天津车站时买的热乎乎的小笼包子……我努力把注意力从被子散发出来的异味儿中引开,使自己尽快入睡。黑暗中,我觉得被窝外边有只手伸进来——那是春红大姐的手。
“想家了吧?”春红大姐把头凑过来说。
“不想……”我轻声回答。
“过一段时间会好的,我刚到部队时也是想家……”春红大姐富有磁性的嗓音低沉而委婉。她轻轻握住我的手,我觉得她的拇指在我手心按了一下,听见她安慰我,“睡吧,以后会好的,有大姐护着你……”
我回应着大姐的握手,将五指与春红姐的手指绞缠在一起。春红大姐枕畔的发香阵阵袭来,渐渐抵消着我被头的异味儿。
那时,两行热泪突然溢出,从我眼角滚滚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