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适应新环境的能力真是很强,差不多一个星期后,我便从一个小地方的中学女生,适应了部队文工队的集体生活。就像一条鱼被从鱼缸中捞出,放到河里,摇头摆尾不过三两下,很快便游弋自如了。
那些至今让我回想起来依然感到新鲜活泼的短短时日里,我开始熟悉了文工队里不少战友,并且已经弄懂了起床号、开饭号和集合号、熄灯号之间的区别。我也学会提着饭盆到伙房,跟炊事员老万开一两句得体的玩笑,让他在打菜时给我们的盆里多添一勺。我还掌握了到村口井台边用辘轳把摇水的技术,并且努力把两桶水挑得只剩多半桶。早晨,我睁开惺忪的睡眼,跟大家一起到村头场院上出操跑步,练习队列;上午,我们排成队列去到村西头的夫子庙,听中共党史教育和抗美援朝的战况报告;下午,在分队长和老同志的带领下,我努力练习发声,练习舞蹈的基本形体动作。甚至还被男同志带着学会跳交际舞。据说,从延安时代起,大概是受苏联的影响,党政军领导就喜欢开舞会,以至这种习惯也被带到了作战部队的军师一级机关里。不用说,文工队员自然都是受各级首长欢迎的女舞伴。
仅仅过了四天,我的被装就发下来了。崭新的黄军被子,散发着一股新棉花香味儿。棉军装稍嫌肥一点儿,但扎上腰带也很精神。穿上军装站在整齐的队列里,我比其他人并不逊色。那时我真觉得很了不起。我甚至异想天开:要是有可能的话,我能像蔺哥一样腰里挎着盒子枪到宣化探亲,那时,不但父母会高兴得两眼发光,蔺妈会乐得直唱,我也会大摇大摆去宣化女中校园里走上一圈,让昔日那些小瞧我的人看看:眼前这位英姿勃勃的解放军女战士,就是辜夏!
帮助我尽快熟悉情况融入集体生活的,李春红大姐之外,还有分队长廖沙。也许是漂亮出众些的女性容易得到别人的帮助,何况我还那么年轻,对世事一无所知。我想肯定是这些原因,我受到了分队长廖沙的呵护。
廖沙那时二十三四岁,一头打卷儿的黄毛。眼珠子跟波斯猫眼似的,长相很似俄罗斯人。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俄汉两族的混血儿。文工队一些老点儿的同志都爱叫他阿廖沙。背地里,也有人戏称他是“二毛子”。
我来到离庄的第二天,赶上了一场雪。早晨起来,村道上、房顶上、树杈上已是处处积雪。那天是星期天,不出早操,起床稍晚些。
我去村口井台边挑水的时候,就看见几个男同志在那里打水洗脸。其中最惹眼的就是廖沙,因为他光着膀子,用白毛巾蘸了水擦身子,他前胸也有黑黄的胸毛,皮肤又白又亮,好像刚褪了毛的白条猪。看见我和另一个女同志来井边打水,他擦洗得更欢了,干脆扔了毛巾,在地上抓了雪往胸脯上擦,身上冒着腾腾热气。
一个女同志惊叫:
“阿廖沙,快住手吧!多冷的天呀!”“没关系!我为抗美援朝做准备!”廖沙高叫着,头上热气蒸腾,肥而粗的手指抓了雪向白条肉身上拍打,嘭嘭震响着。“朝鲜比这儿还冷得多,不提前适应可不行!”
“那我们女的可不行!”
“你最好也脱了练练,用这白雪擦擦身子,美得很呐!”廖沙不怀好意地眨着眼。
“哗——”一盆水向廖沙泼过来!
“我让你又犯坏!”女兵笑骂着,又去桶里倒了半盆儿。
廖沙躲闪着,不留神,滑了一跤,跌到雪地上,把雪地压出一个人形坑。
又有几个队员聚过来,还有一些老乡围观。人们哄笑着。
廖沙站起来,浑身沾着雪,双手叉腰跳开了俄罗斯水兵舞,一边跳,一边挤眉弄眼向那个女兵挑衅。女兵端着水盆用手水泼他,他用跳舞动作或下蹲或后仰左右躲闪,动作轻盈娴熟,博得一阵阵喝彩声。
我记得我当时出于对廖沙舞蹈技艺的钦佩而起劲地鼓掌叫好。廖沙边跳边移向我跟前。
“你就是刚来的苦夏吧?”廖沙问我。
我点了点头。
“我是分队长廖沙。”廖沙停下舞步,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毛茸茸的手掌。
众人注视着我。我低头羞红了脸。
“来,握握手,认识一下吧!”廖沙笑道。
我伸手与他轻轻一握,转身逃也似的离开。身后响起他的喊声:
“喂,早饭后我找你有事!”
我挑起水桶迈步,满满两桶水很沉,我吃力地走着,踉踉跄跄。走了十几步,桶里的水已溅出不少。我刚要停下歇歇,却觉得扁担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原来是廖沙匆匆穿上军衣赶来,双手举起了我的担子。
后边传来哄笑声、叫闹声:
“阿廖沙,快帮帮你的娜塔沙!”
“阿廖沙队长,你关心新队员哟!”
“阿廖沙,明天你也帮我挑水呵!”
我跟在廖沙队长后边走,感到很狼狈。而廖沙却满不在乎,挑着一担水大步疾走。我必须快走才跟得上。
廖沙一口气把水挑到石辗那里,快进我们院门了,才把担子放下:
“给你吧,最后的工作还是由你完成!”
“谢谢队长!”我感激地连忙接过担子。
廖沙转身跑了,边跑边说:
“我的脸盆毛巾还在井台放着哩!”
我想起刚才他说早饭后找我有事,便问:
“廖沙队长,早饭后我去找你吗?”
“我来找你吧!”廖沙跑向村口。
我挑起水来走向院门,但是一眼看见秋月站在了院门口,正朝我微笑。她披着军棉衣,露出里边好看的红毛衣,一手端着漱口缸,一手拿着牙刷。我想,她一定是等着用水,才出来看看我为什么还没回来!我抱歉地笑笑说:
“我回来晚了……”
“大伙儿等着水刷牙洗脸呢!”秋月嗔怪一句,转身进去了。
我把水挑进院里,隔着门窗就听见秋月在屋里大惊小怪地描述:
“真会使唤人哪!廖沙队长挑着两桶水像个挑夫,她甩手后边跟着……让她别去她非要去,做好事倒是来真的呀……”
听到这闲话,我羞愤难当,但是强忍住了,没有发作。我记得离家前,母亲叮嘱我的话:“出门在外,凡事能忍则忍,能让则让……记住,咱家划的成分不好,别跟人家争高低……”
我把水挑进外屋,招呼大家:
“水来喽——”
春红大姐一边往脸盆里舀水,一边问我:“怎么挑一担水这么长时间?”
“廖沙队长在雪地里表演舞蹈,围了好多人看,跳得真好!”我说。
“那个阿廖沙,人来疯!”春红嗔怪地说。
“廖沙队长怎么生得像个外国人?”我一边倒水洗脸,一边问春红大姐。
“他爹是汉族,他妈是俄国人……”春红大姐擦着脸说,“听说是他爹到苏联远东当劳工娶的苏联女人,带回东北。后来,他爹当抗联牺牲了,他妈又跟了个白俄从东北跑到上海。廖沙不愿跟白俄继父,就从家里跑了,四处流浪,从哈尔滨到长春、沈阳,后来又到了关内……”
“哎呀!”我惊叫道,“那廖沙队长起小就受了不少苦呀!”
“他卖过报、擦过皮鞋,还跟过耍杂技的草台班子……日本人占了东北后,他跑到了关内,后来投了八路军……”
“看不出来,廖沙队长是个老八路哩!”我赞叹道。
星期天部队习惯开两顿饭。上午饭九点半开。我记得廖沙队长说早饭后找我有事,所以我吃饭很快,一碗小米饭不大一会儿吞进肚里。
但是过了好久,廖沙队长才来,他的脚步咚咚响着,像砸夯,在院里喊:
“苦夏同志!苦夏!”
我朝春红大姐看了一眼,春红大姐说:
“去吧,分队长要跟你谈谈。”
我答应着从屋里出去。廖沙队长站在当院雪地上,见我出来,他示意我跟他出去,便转身出了院门。
“知道我找你做什么?”廖沙挺胸昂头,傲然迈着阔步,甚至背起了一双手!
我疑惑地看看他,表示不解。
“你当然不知道。”廖沙肯定地说,“你还不知道你的幸运……”
我跟着廖沙队长仪仗队式的步伐,听他唾液横飞的教导:
“全中国四万万五千万人民,只有幸运的你——苦夏同志,昨天迈进了我们的队伍。听清楚:昨天。以后还会有幸运青年来到这里,但是数量不会很多,因为我们的编制是有限的。你参加的队伍,是全世界最英勇的光荣军队。我们著名的零七师曾经横扫大西北,一个师抵得上蒋介石一个兵团!我们的文工队,是全军最优秀的……零七师的赫赫战功里,有我们文工队的功劳,我们嘹亮的军乐,伴随着零七师南征北战的铁骑……看看我们的军乐铜管儿吧,你该为之骄傲!”
廖沙队长慷慨激昂地演说,好像在说给一个团人听!我那时估计,廖沙队长一定有作诗的激情和天赋。
廖沙队长把我引出村东南头,来到小河边的一片树林。那时,树林上空,鸟雀惊迴,号声嘹亮。林间空地上,十几个人吹奏着各式各样的军号,乐曲雄壮有力。
“听听吧,这是《俄罗斯骑兵曲》。”廖沙介绍说,“瞧这些号,金光四射!摸一把心里能舒服一个礼拜!这是零七师包围北平时,我们化装成商人进了北平,经内线人介绍,找教堂买的。教堂有乐队,吹奏的是《上帝之歌》。我们包围了北平,《上帝之歌》哑巴啦!我们花了大价钱,把《上帝之歌》吹成人民解放的军乐!你说,来到这样的文工队,成为她的骄傲的一员,你还不是幸运么?”
我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廖沙又带我往回走。谈话继续着。
“我们不仅有军乐队,还有戏剧分队、歌舞分队、曲艺分队和音乐组、创作组。战士们太喜欢看文艺演出啦!我们的演出是什么?是部队的战斗力!多么值得付出劳动的岗位,多么幸运呐!苦夏同志。你,一个中学生,梳小辫子的女学生,连枪都没放过,到了这里,一上来就是个班长级待遇!在作战连队里,一个新兵不打上几仗能提拔成班长?小组长也别想哇!半年后,就提成副排级,拿十五万指旧币,一万约合新币一元。津贴费,乖乖!女的还多拿一万元卫生费呢!管吃管穿,还管零用钱,这兵当得多好?能对不起这待遇吗?能不好好干吗?能不把吹拉弹唱,样样拿起来吗?还能怕苦怕脏怕累怕流血牺牲吗?”
廖沙的这番谈话给我印象极深。多少年后,我想起他与我第一次谈话的效果,我依然佩服,廖沙是一个做思想工作的高手。
那时,我听着廖沙的教导,虔诚地频频点头。我为我的幸运真感到无比的幸福。
“我一定好好干。”我向他保证。
“怎么好好干?”廖沙停住脚步反问。
“认真学本事,不怕苦,不怕……”
“这些都对,但不是最主要的。”他打断我的话。
“什么是最主要的?”我问。
“你只要记住一条就行。”
“哪一条?”
“服从命令听指挥。”
“是。”我点头。
“回答时要立正!”廖沙面对我“咔”——双脚一并,挺胸抬头,做了个立正姿势。
“是!”我立正站好,大声回答。那时,我已下了决心,服从命令听指挥,当一个称职的人民解放军战士。
以后我还熟悉了部队中流行的一句格言: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换句话说,军人天生就是服从命令的。那么,革命军人呢?更不用说,“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第一条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难怪文工队王统之队长和分队长廖沙都对我强调这一点呢。
最初的日子里,服从命令的新兵生活是轻松的。这种轻松主要是什么都不用操心,心理上负担极少。唯有把精力放在业务学习上,其他事一概不用考虑。
那些轻松的日子里,我努力成为一个“听话”的好兵。让我打饭就打饭,让我挑水就挑水,让我到炊事班帮厨我就帮厨,让开班务会汇报思想我就汇报思想,让我学大鼓我就学大鼓,让我学跳舞我就学跳舞,让我学弹弦子我就学弹弦子……日子在音乐、快板和歌声中一天天度过,轻松欢快得像一条奔流的小河。
不知不觉,时间的小河已流过了一九五○年。一眨眼过了阳历年,再一眨眼就到了虎年年底了。那时候,全国上上下下“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口号声一浪盖过一浪,没有一天我们不集体读报,品尝朝鲜前线传来的志愿军胜利消息。虎年快过完了,美帝纸老虎也现原形了。奇怪的是,兔年将至,武松打虎的年画却抢手。连我们文工队也买了十几张,一家房东赠送一张。都说,中朝人民好比武松,美帝李承晚是老虎。抗美援朝就是武松打虎。但武松打的真老虎呀?美帝不是纸老虎吗?管它是啥老虎,它侵略朝鲜咱就不答应!它把朝鲜当跳板想跳到中国来吃人咱就不答应!人们捐款、写慰问信、签名请战。孩子们捡废铁上交,据说可以回炉炼钢造武器。农村妇女们做军鞋、做鞋垫,城市居民们架大锅炒米、炒面,为志愿军做干粮。而我们在国内的部队则盼着早一天开赴朝鲜前线,争取在战场上立功。
到一九五一年二月里,有关上前线的消息越传越多。先是听说三兵团和十九兵团已经开拔了,后来又听说我们部队也要抽调骨干组成一个团上去配属作战,再后来说抽调赴朝的骨干已经在唐山集中了,文工队员们急得都写请战书,要求跟部队上朝鲜。大家伙儿都摩拳擦掌,不少人还写了血书,希望能上前线,亲手把美国侵略军赶出朝鲜半岛。
那时,即将迈入人生第十七个年头的我,也与文工队其他战友一样,在时代潮流的挟裹下,整个陷于热血沸腾的亢奋中。我的轻松欢快的岁月小河很快变成一道激流,浪花迭起,滚滚而下。但是,我怎么也没料到,这条激流又那么快地跌落进一处深谷,陷入一道道漩涡,令我困惑而惆怅……
一切仿佛纯属偶然,又似乎命中注定。至今我仍不解:为什么人与人的命运可以绝然不同。是不是上苍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冥冥中在肆意拨弄着每一个人的生命之舟?
事情开始于我认识了一位团长——他姓翟,叫翟玉祥。
那一天下午,是冬末一个少有的好天气。暖和的阳光笼罩在离庄上空,村庄的屋宇、庙台和树木都浴着一层淡淡的金黄。我们歌舞队一些人在村中庙台前的空场上练习舞蹈动作。村里一些老人妇女儿童们一旁围观。
“哒哒哒……”一阵马蹄声。我们看见一人骑马经过庙台。马儿跑得不紧不慢,是一匹肥壮的黄骠马,驮着一个军人。
是王林先喊起来的——那时,王林正在要求从文工队队部调到我们歌舞队,王统之队长已经答应了,所以他便开始参加我们的训练。
“翟团长——”王林喊了一声,透着几分熟稔和亲热。
骑马的人听到喊声,向庙台这边张望,接着掉转马头走过来。
翟团长骑马到庙台前,面对我们并不下马。
“老团长……”王林笑嘻嘻地迎上前,一手扯住马缰绳,仰头笑望着翟团长。
骑在马上的翟团长一张瓦刀脸,下巴又大又光,好像占了整张脸的一半儿,活像绱鞋用的半个又光又扁的鞋楦头。
我注意到王林喊他老团长的熟稔劲儿,而翟团长望着王林的表情也似父亲看着儿子。
老团长的确显老,两道细而深的皱纹居然从两眼角弯弯地直贯到嘴唇两侧,好像两个大大的括号把他的五官括进了窄窄的空间,只把鞋楦头般的下巴遗漏在外。
翟团长用慈父般的笑容看着马头一侧的王林,抬手用一根皮鞭朝王林的头轻抽一下。
“你个小和尚,在我那里当警卫员多好,非吵着到文工队来,你说在这女人堆里能混出个啥出息?能混上个好媳妇,是不是?”
王林嘿嘿笑着,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翟团长,你又耍大男子主义,看不起女同志,封建思想!”李春红向翟团长发出抗议。
“哟嗬!是春红同志吗。”翟团长望着春红笑道,“大男人不好?这么说小男人好嘛?我说你为啥不赶紧跟蔺有亮同志拜了天地,原来……怎么着,咱换个小男人?哈哈……”
春红大概是跟翟团长很熟,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抢上前两步,去夺翟团长手中的马鞭,一边恨恨地骂:
“看我饶不了你,让你嘴坏!”
翟团长拨转马头,马儿咴咴叫着,前蹄腾起,又原地兜了一圈。翟团长熟练地拽着缰绳,口中吆喝着,稳稳地骑在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