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别让牲口踢了你!”翟团长喝了一声,待牲口安静下来后,对春红说:“告诉你个好消息,蔺营长提副团长啦!昨天命令下达啦!妈的,老子当连长的时候,他还扛歪把子机枪呢,这才几年呀,快跟我平起平坐啦!我说春红呀,抓紧吧,你也老大不小的啦,再不把蔺大个子拽到你炕上,可就让别人抢去啦!下手吧,那可是咱们师最年轻的副团长呵!”
“你可真是的,咸吃萝卜淡操心!”李春红啐了一口,“管你自个儿吧!”
“这位姑娘是……”翟团长忽然发现人堆儿里的我,盯着我问,“新来的吧?嗬,你看看,这可真是,比春红还标致嘛!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脸红了,一时不好意思回答。
“她叫苦夏。”王林代我回答。
“苦夏姑娘,好好干吧!”翟团长掉转了头要离去,还回头嚷着,“小和尚,你代表我多照顾这位新同志!哈哈,春红,苦夏姑娘一来,你可就不算咱们师的花魁啦!你再不快嫁出去,我把你……我把苦夏介绍给蔺大个子……看不旱死你个大闺女的……”
李春红就地拾起一块石头,朝翟团长的马屁股扔下去。翟团长一提缰绳,双脚一磕马肚,扬手朝马屁股上就是一鞭。
马儿带着他的叫喊声和笑声跑走了。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我腾地红了脸。谁都知道,是蔺营长——现在的蔺副团长把我带到部队来的,而且,李春红大姐与蔺副团长又是人所共知的特殊关系,翟团长虽然是一句玩笑话,也真够让我狼狈的了。
我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看看春红大姐,眼神中甚至带有些歉意。
春红大姐看出了我的不自在,上前宽慰地拍拍我的肩膀,说:
“翟团长就是这么个人,嘴上没把门的。话说回来,咱们苦夏以后真得好好找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只怕蔺有亮那样的还配不上你……”
“你别这么说,春红姐,”我打断她,“蔺大哥是我的引路人,没有他,哪里有穿军装的我呢?我只等着早一天叫春红姐一声嫂子,那我才可心可意哩!”
说实话,翟团长的出现,使我得到了久盼的蔺哥的消息,而且蔺哥又官升一级,这真让我高兴。我从心底里羡慕春红姐,能找到像蔺哥这么好的人作终身伴侣,多幸福的事呵……我想起来之前,妈妈叮嘱我的话,到了部队上,遇到合适的军官,就找上一个……可是,我能再遇到像蔺哥那样的人吗?不过,蔺哥这么好的人,春红姐和他为什么不办喜事呢?春红姐也二十多了,真是老大不小的了……或许是怕有了孩子影响工作?
在那个年代,女子二十岁以上结婚就算晚婚了,十七八岁的姑娘出嫁的很多,何况二十一岁的春红大姐呢?
“结婚有啥好的!一辈子这么一回,急个啥!”春红大姐总是这么回答我的关心。“再说,朝鲜战扬打得正热闹,说不定哪一天,一声令下,咱们师也上朝鲜了……”
也许春红姐是对的。抗美援朝轰轰烈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个人的事情还不该往后放一放吗?
还真让春红姐说着了。不几天,就从上边传来消息,说是我们军和师都被列为下一批入朝作战的部队。因为党中央毛主席根据朝鲜战场的形势,做出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轮番出国作战的决定。这样,解放军各部队都将轮流上朝鲜参战。
春节前,文工队还按照师政治部的统一布置,搞了一次抗美援朝形势报告会。而且,王统之队长又别出心裁,根据文工队新同志较多的特点,把形势报告和传统教育相结合,请老红军团长翟玉祥同志为我们做传统教育报告。
这样,我就第二次见到了翟团长。
那天上午,我们集合进入村西夫子庙大殿前院,各自找小板凳、马扎之类坐好。先唱了几支歌:《志愿军战歌》、《解放军进行曲》等。后来,王队长陪着师宣传科长和翟团长来了,坐在队列前的一张旧木桌后边。报告会正式开始。
王队长说,欢迎武科长作报告。大家鼓掌欢迎。瘦长个子戴眼镜的武科长咳嗽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估计是讲话提纲,开始给我们作报告。他从一次战役讲起,讲到二次、三次战役,讲到朝鲜战场的东线、西线,讲到志愿军除夕夜的大反攻,突破“三八”线,打到“三七”线……听得我们激动万分,看到武科长挥动的手臂,听到他读出的歼敌数字,我们都不怀疑:美国侵略军即将被赶出朝鲜半岛!
在热烈的掌声中,武科长结束了报告。他微笑地向大家点头,又用手指推推鼻梁上的眼镜,双臂交叉抱在胸前坐下来。然后他向一旁的翟团长瞥了一眼。那时,我也一边鼓掌,一边望着翟团长,心想,翟团长的报告一定更精彩!和蔺哥在一起的人,又是蔺哥的直接领导,据说又是全师资历最老的红军团长,还是战斗英雄,立过十几次战功的人,差得了吗?可是,就在我向翟团长看过去的一瞬间,我不由得一怔:翟团长也正在看着我,目光发痴发呆!凭着女性特有的敏感,我觉出那目光里含着对女性的欣赏。我惶然低头。
这时,王统之队长开口了——
“感谢武科长为我们文工队作的专场报告——非常地具体!非常地生动!非常地发人深思!我们为什么能打败武装到牙齿的美帝?靠的是什么?笼而统之地说,是因为有毛主席的领导和指挥!有神圣的国际主义精神!有革命军队代代相传的光荣优良的传统!下面,大家鼓掌欢迎,欢迎翟玉祥团长,我们全师最富有威望的、最有军事才干的团长,给我们上革命传统教育课!”
大家又跟着王队长起劲儿鼓掌。
翟团长从桌后站起身来,向大家敬了个礼,笑着来了段开场白——
“你们别上王队长的当,他就爱给我戴高帽子,把我抬得高高的,等会儿一听满不是那么一回事儿,你们就该骂我了:电线杆上挂暖壶——多高的水平(瓶)!敢给我们作报告?你们文工队有不少新同志,对我知道得不多。我,翟玉祥,原名翟二小——就是歌唱二小放牛郎那个二小;二小二小,头上长草那个二小。参加革命前,我还就是个拿鞭杆子的放牛娃。我是陕北榆林人。七岁上爹死了,八岁上娘跟人走了。我跟老奶奶住个破窑洞,给财主家放牛。财主家不给吃饱饭,五月里拔麦也不给干的吃,饿得我受不了,投了刘志丹的红军。在队伍上,老连长问我叫个啥?我说叫个二小。连长说,当了红军了,要有个官名,你自己起个名字吧!我说,连长给我起个吧,我没文化。连长说,你们一排副李玉祥刚牺牲,那是个硬汉子,你顶了他的名字吧!我就顶了那个烈士的名字,叫个翟玉祥……说不定是这个烈士的魂灵保佑着我哩,从红军到八路军到解放军,打了多少仗,负了多少次伤,身上快成马蜂窝了,可人就是不死,活到现在,还闹个一团之长……告诉你们,我在部队还学了文化——现在的文化水平,少说也攀个初中,至少超过前清的秀才!秀才知道联共(布)党史吗?知道唯物辩证法吗?知道游击战和运动战的区别吗?知道……”说到这里,翟团长停顿了一下,他发现王统之咳嗽了几声,向他使眼色,才刹住话头,转入正题——他从衣兜里掏出两张稿纸,是事先准备的讲稿,清了清喉咙,开始念稿子。他声音洪亮,可是却念得嗑嗑巴巴:
“……美帝国主义妄图以朝鲜当跳板,侵略我国领土,威胁新生的祖国……它的战争挑半(衅)赤棵棵(裸裸)地暴露了狼子野心……中朝人民并肩战斗,无比英勇的事迹可歌可拉(泣)……鲜血疑(凝)成的友谊牢不可破……四亿五千万人民坚决声援朝鲜兄弟,伟大的抗美援朝运动如火如茶(荼)……”
你也许对我提到的翟团长这段轶事以为是故意夸张的编排,我告诉你,事实确实如此。当时我刚听到时也不敢相信,我以为是不是翟团长在有意开玩笑?但严肃的场合让我即刻打消了这种猜想。随着会场上掠过的一阵阵不敢放肆却又怎么也憋不住的笑声,我不得不相信这是怎么一回事。从此,我对部队中不断流传的有关军队首长讲话中错读字词的笑话再不以为然:那些从小扛活的受苦人,到了军队上,一边作战一边学文化,马背上识得几个字,能看地图看电报已经是幸运了,还能要求他们对每个字词都能读准发音吗?
当时,一定是翟团长意识到了会场不时响起的一阵阵笑声,与他的念稿子有关系,或者是对照本宣科忽然产生厌烦,于是把稿纸甩在了桌上,抬头向会场扫视了一遍,同时长长吁了一口气,好似一头犁地的老牛被松了套。
翟团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坦白说:
“这讲话稿子是别人写的,党委秘书写的,爱用个生词儿,什么如火如茶——你说这抗美援朝和茶有什么关系?咱不念它了,不念了。大伙儿都同意不——”
“同意!同意!”大家笑着高喊,甚至有人鼓起了掌。
掌声渐停后,翟团长从衣兜里掏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支烟卷。我以为他要抽烟,却见他两手把这支烟一分为二,掐断成两截儿:一截长一些,一截短一些。他先把其中一截烟举起,问大家:
“这截烟长还是短?”
没人吭声。
接着他把另一截烟又举起:
“这截烟长呢,还是短?”
还是没人吭声。
“看看,没人说话,你不知道它是长还是短。”翟团长得意地一笑,开始发挥,“可是哩,我要是把这两截烟放在一起并排着,你就看出它们哪截长哪截短了,是不是呵?”
翟团长把两截烟用两只手捏着,并列举过头顶,举给大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