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对爸爸说:“你带他到城里去吧,他总不能一辈子都跟着我们。当兵不行,去工厂当工人,人家还嫌他是个盲人。除了你,他谁也靠不上,你就帮帮他,再说,他也是因为……”话说到这里,爸爸就扭头干别的去了。他这次回来,本来就是为了接老叔进城,可话经爷爷这么一说,经人们这么一议论,就完全变了味道,仿佛他是夺走老叔一切的人。似乎每个人的话里都隐藏了这样的含义:如果老叔不变成盲人,那个衣锦还乡的人就应该是老叔,而那另一个走投无路、只能一辈子种地的人应该是他。
老叔来到城里之后,爸爸就到处奔波为他打听工作。先是介绍他到瓜子厂当工人,老叔抱着铺盖去了,没有一个礼拜就回来了。老叔被开除了,因为有人看见,他半夜起来拿着布袋偷瓜子。爸爸大发雷霆,骂老叔是个无赖,简直是给他丢脸。都是脾气暴躁的人,谁也不懂得谦让,越吵越凶,直到爸爸高声喊:“算我欠你,我一辈子欠你还不行吗?”他们就谁也不再吵了,这句话像紧箍咒,勒紧了他们的痛处。
后来爸爸又把老叔介绍到朋友开的轧钢厂,帮人家过磅。可是他去没几天,厂里又开始丢东西。这一次,人家还没说什么,爸爸就首先怀疑到了老叔,把他领回了家,那时他们已经很少说话了,一说话就会大吵起来。他们之间的争吵,就像齿轮间的沙砾,磨损着他们的亲情,可是谁也不会停下来,静一静,想办法把沙砾拿掉。爸爸对老叔那么无能为力,对老叔的愧疚却深深地压着他,他总是重复着一句话:“谁让咱欠他的呢!”
爸爸就这样被愧疚压得喘不过气,仿佛他为老叔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老叔,而是为了偿还那样一笔心债。仿佛他们已经不再是最好的伙伴、朋友、亲人,仿佛连接他们的只有那一丝愧疚。老叔成了他的负担,从最亲的亲人变成了最远的人。老叔结婚的时候,我妈妈为他们做了被套和枕头,可他都没来道一声谢。从老叔到运输队工作以后,爸爸就再也没让老叔来家里吃过饭。爸爸说:“让他结了婚有了工作,我欠他的也还得差不多了。”可是不久,爸爸就又欠了老叔一个人情。
那是一个冬天,爸爸体检查出盲肠上长了一个瘤。医生说是良性的,做了手术就没事了。爸爸住院的日子,突然有一天,老叔讪讪地走了进来,也不吭声,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他不说话,父亲也不会先开口,就像他们互不理睬的这些年,僵持已经成了习惯。后来还是爸爸忍不住,气势汹汹地问:“你来干什么?”老叔也不答话,只是体贴备至,日日夜夜地陪伴,夜里让我们回去休息。偶尔出去买一些用品,回来拿一个小本子记呀记——他在记账。有一次他出去之后,爸爸很生气地对我说:“看到了吧,他把账记得一笔是一笔,指望着将来和我算清楚呢!”说着,顺手拿起那个本子翻,却看到上面写着:“给哥哥买一副钓得乐渔具,给嫂子买一个厨宝,不能再让她用凉水了……”原来,他是在我们说话的时候,听到父亲说想去钓鱼,还说起妈妈的关节炎。爸爸不再说话,把头扭到了一边。
爸爸动手术的前一天,医生说爸爸血象偏低,只能先输点血,可是医院还有一个急需用血者,没有多余的血,爸爸只能推后手术。妈妈一听就急了,她实在不想看爸爸躺在床上那么难受,于是跑过去问医生:“能不能再想想其他办法?”医生说:“你们家里人谁是A型血,也可以捐献。”于是老叔急忙跑过去说:“我是A型,我献。”当那温热的液体送进病房,爸爸知道是老叔为他献的血时,当场大发雷霆,他说:“我不愿再欠你的了,我不稀罕你的血。”老叔一句话都不说,静静地坐在角落里,突然间难以按捺地哭了起来,就那样抱着头,放肆得像个孩子似的哭着。满屋的人都在看他,他也不在乎,就那么一直哭,仿佛有多少的委屈都要靠这眼泪才能够流尽。等到他哭累了,才慢慢抬起头对爸爸说:“这么多年,你为什么还是放不下那件事,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可是哥,你也不要怪我了!我给你买了渔具,你一定要好起来……”说着又是一阵泣不成声。我渐渐从他的话里明白,他是把我爸爸的病当成癌症了。爸爸的眼睛一直都不看他,始终盯着天花板,在那一瞬间,他还想用他一贯的冷漠和疏离包裹自己,而眼泪还是那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夜,爸爸给我讲了许多他童年时的故事。那个时候,他们是那样相亲相爱。他和老叔提着篮子给爷爷打酒,他伸出黑黑的小手说:“弟弟,我有一毛钱,哥请你吃糯米团。”然后两个人美滋滋地吃着糯米团回家,到家后才发现篮子里找的钱丢了。两人动也不敢动,站在院子里听爷爷大发雷霆,没有勇气承认是自己弄丢了钱。最后还是老叔走过去说:“我把钱买糯米团了。”那天爷爷没有动手打人,但爸爸吃饭的时候,却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在毒日头下罚站的老叔。他说:“我总是欠着他,从他在太阳下罚站开始。”
后来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费尽口舌才给老叔讲清楚,爸爸的病和癌症还是有区别的。直到最后,他才露出欣慰的笑。高兴的时候,他又要给我爸爸去买橘子,那是我爸最爱吃的水果。他说:“你爸最爱吃的就是糯米团、瓜子和橘子,现在糯米团已经绝迹了?”说起瓜子,他无意中说起了那件爸爸永不原谅他的事,就是那一年他偷了厂里的瓜子,他只是想装一口袋带回来给爸爸吃。他这样说的时候,我能感到他因为那件事所经受的世态炎凉。他没和爸爸解释过这件事,爸爸的愧疚已经把他们隔得太远。
现在我才明白,若干年前老叔跌伤了眼睛,可他的心灵还是明亮的。被蒙住心灵的是爸爸,他的愧疚让他看不到真情——有的真情,只有用爱的眼睛才能够看到。
我对爸爸说,也许没有可以称量亲情的天平。就像买橘子,你要5斤,他总不能给你放到正好,多一个秤高,少一个秤低。真情放在天平上,也总是一边高一边低,一味斤斤计较,计算着谁付出的多,谁得到的少,只会让你看不到亲情的重量。爸爸点点头,他明白了我的意思。
那天爸爸出院,老叔也去接他,当走出门口的时候,他对老叔说:“二宝,去我家吃饭,带上孩子他妈。”这么多年,我爸爸第一次叫了老叔的小名,我也第一次看到老叔那么快乐地笑,原来他等待的,不过是这样温情的一句话,就像小的时候,爸爸伸出黑糊糊的手说:“弟弟,我有一毛钱,哥请你吃糯米团。”
就像狐狸告诉小王子的那样,有些事情要用心才能看清楚,要用爱的眼睛看才能领悟。
没有很好的沟通,人与人之间可能就会发生误解,使原本小小的芥蒂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如同爸爸和老叔多年的僵持。因为有了愧疚,他们之间的爱总是那么沉重,让人感到窒息的压迫,一次次的帮助更像是一种还债,一种补偿,一份解脱。这份愧疚令爸爸难堪心灵重负,负罪感把他的眼睛蒙得紧紧的,这样的眼睛让爸爸只能看到歉意,看不到爱,即使看到,也不真切。
患难时刻见真情,爸爸的患病尽释了两兄弟间的嫌隙。出乎爸爸的意料,老叔很豁达,“一只眼睛”的情债只有爸爸耿耿于怀。
当云雾散尽,洗涤后的眼睛更加明亮,它不再计较得失,因为亲情是没有重量的,更是无价的。
外婆的硬币
曾庆宁/编译
那年冬天,居住在美国西北部的我们刚经历了被称为“哥伦布暴风雪”的灾害性天气。无情的暴风雪和肆虐的狂风摧毁了很多房屋和树木。空气中弥漫着刺骨的寒冷,将我们的房子变成了一个冰窖。
父亲点燃了壁炉里的木柴,我们兄弟姐妹便一窝蜂似的跑到壁炉前面取暖。木头发出噼劈啪啪的响声,赤红的火舌舔着炉膛,我感到胸前逐渐暖和起来。然而,正当我闭上眼睛背对着火炉,享受炉火带来的惬意时,不幸降临了。不知何时,一个从壁炉里溅出的火星点燃了我棉睡衣的后背。等被发现时,火星已变成火舌开始吞噬着我的睡衣。空气中夹杂着炭火味、棉絮烧煳的味道和我身上的肉被烧焦的味道。一阵剧痛后,我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已躺在医院的床上。医生告诉母亲,我左腿的皮肤和神经组织被严重烧伤。由于伤势很严重,医生严肃地对母亲说:“美洛蒂的伤势很重,植皮手术做完后,她的一只脚可能会僵硬,也就是说她只能一只脚走路,当然,幸运的话,她能恢复到不靠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路。”母亲听到医生的警告后痛哭流涕。腿上伤口的恢复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此后几个月,我每天都得换包扎伤口的纱布,其间,医生把我臀部的皮一点点植到了左腿的烧伤部位。那是我有生以来身体经历过的最痛苦的时候。下半身的任何一点活动都会带来巨大的痛楚,要想站起来走路简直是天方夜谭。伤口愈合的初始阶段,那种疼痛是常人无法忍受的,任何腿部活动对于我都是一种折磨,我只能整天静静地躺着。
外婆住在附近的小镇上,离我家有五英里远。我受伤后,外婆每天一大早就赶过来看我,直到傍晚才回她自己家,从未中断过。
外婆绝不能接受我瘸着腿走路或者只用一只脚走路的想法,也绝不允许别人说这样的丧气话。她总是用她干枯的手抚摩着我的额头,说:“亲爱的,你一定会站起来,用双腿走路的!”那时候,外婆每天都会鼓励我,想出各种各样的办法来哄我活动那只伤脚。为了让外婆高兴,我宁愿忍着剧痛,噙着眼泪活动那只受伤的脚。
有一次,移动伤脚时产生的剧烈疼痛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我号啕大哭,决定放弃取悦外婆。我哭着对她说:“外婆,我的脚实在太痛了,我不想再走,永远也不想再动它一下。”
在我拒绝练习走路一天后,外婆带来一个蓝色的布袋子。她对着我神秘地笑了笑:“亲爱的,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外婆拿起布袋摇了摇,里面传来悦耳的金属碰撞声。“哦,我知道了,是硬币。”外婆居然带了一袋子硬币过来。一个硬币对于一个小孩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那时一个美分都能买到一把做成动物模样的糖果呢。躺在沙发上,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袋子里那些鼓鼓囊囊的硬币。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硬币。它们让我想起那些美丽的糖果,我异常兴奋,忘记了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