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上去,这件事李鸿章的判断完全是正确的,曾国藩的决定完全是错误的,而且最后曾国藩还是按李鸿章的建议来修正错误的,甚至因此还原谅了李鸿章这个曾经在危难之际背叛了自己的学生。所以按正常情况看,不要说是勇于反省、勇于承认错误的曾国藩,就算是一般当领导的,也会认这个错的。
但是很奇怪,曾国藩虽然在事实上纠正了他的祁门之误,却从来没承认过他的错。
那么,是他脸皮薄到不好意思认错吗?
我们知道,曾国藩当然不是这种人,要不然,他也不是能写出东方“忏悔录”的曾国藩了。
是他脸皮厚到死不认错吗?
当然也不是,要不然,他也不敢自诩是提倡“吾日三省吾身”的曾子的后人了。
那么,祁门之误这件事上,曾国藩后来的态度为什么跟他平常的行事风格大相径庭呢?
我想,只有一种可能,也就是在他心底,或者他根本不认为自己是错的。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这就和曾国藩的一大特殊爱好有关了。
曾国藩平生有两大瘾,一直让他耿耿于怀。
第一个是烟瘾,这确实是个不良嗜好。他十七岁时因为那上不得志的老爹的影响,染上了烟瘾,后来一发不可收拾。从二十岁起,他立志开始戒烟,可整整戒了十年都没戒掉。当然,话说回来,我们也知道,男人戒烟就跟女人减肥一样,永远都有明天。所以曾国藩戒烟难,也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可曾国藩就是曾国藩,他跟别人不一样,他花了整整十几年的功夫,凭着绝大的毅力,最终还是把这个烟瘾给戒掉了。对这一点,他平生也还是很得意的。
但另一个嗜好,他虽然也费了很大的劲,付出了很大的努力,可终其一生,也没能戒掉。这一个和烟瘾一样让曾国藩头痛的瘾,就是棋瘾——下围棋上瘾。
当然,喜欢下围棋绝对不能算是不良嗜好,可曾国藩认为下棋这种爱好耗时间、耗心血、耗精力,尤其上了瘾之后,更是欲罢不能,实在是他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如此一来,跟戒烟一样,曾国藩在日记和家书里曾多次表示,一定要戒掉棋瘾。可事实上是,他这么有毅力的人,他这种连烟瘾都能戒掉的人,却压根戒不掉下棋的瘾。最后,甚至到他被困祁门,眼见就要遭受灭顶之灾,甚至他连棺材都买好了,可他还是每天下棋不耽误,真可谓是一个铁杆棋迷。
别看瘾这么大,曾国藩的围棋水平也不过一般般。但曾国藩能最终戒掉烟瘾,却终其一生也戒不掉棋瘾,是因为下棋对他的人生观有一个极其重大的,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影响只在两个字——“局”与“势”。
当然,这两个字可以组成一个词“局势”,但曾国藩看重的是它们分开来之后的概念,布局的局,趋势的势!
所谓“世情似纸张张薄,人生如棋局局新”。曾国藩认为人生和下棋一样,首先要讲究布局,尤其是做大事,要成就一番事业,就更要讲究布局了。比如他率湘军与太平军作战,不像绿营主力一股脑地涌到南京城下,就是因为他有一个全局观。他认为太平天国南京建都,正是蒸蒸日上、趋势向良性发展的时候,你想一口吃个胖子,想把这个已经发展壮大的太平天国一下完全吞下去,这无疑是痴人说梦。所以他的思路是不急于求成,而是要布一个局。
曾国藩这个布局思路是什么呢?
他先占据两湖,也就是湖南与湖北,这是他布局的根本。因为一来湖南是湘军的老家,二来两湖是长江中游的咽喉,从这里出发向东步步挺进,就可以居高临下、顺江而下,一步步按长江一线压缩太平军的生存空间,把太平军困在长江中下游一线。这个压迫的趋势一旦形成,太平军的良性发展趋势就会变弱,而此消彼长,湘军就会呈现出良性的发展趋势来。这其实就是毛泽东称赞曾国藩“观其收拾洪扬一役,完美无缺”的原因所在。
说实话,太平天国内部实在缺少这种有战略眼光的人,洪秀全一来把主要眼光全盯在城墙外的江南、江北大营上,二来完全按照曾国藩的布局思路,把余光放在长江中下游沿线各个城市争夺战上。虽然太平军很英勇,虽然湘军打得也很艰难,但当曾国藩的战略预期逐步实现的时候,这个局就成了,而曾国藩的势也就成了。
这就要说到洪仁玕设计攻破江南、江北大营对于太平天国未必是好事的原因了。
虽然太平军与湘军的作战渐入曾国藩的瓮中,但曾国藩的这个布局还有一个最大的缺陷,就是他虽然是布局的人,但却不是控局的人。因为这不是两个人下的棋,而是三个人下的棋。
哪三个“人”呢?
太平军,湘军,还有绿营。
因为满汉相防,清政府向来希望能把湘军边缘化,甚至包藏祸心,有借太平军之手灭掉湘军的想法。所以不论曾国藩如何忠心耿耿,咸丰也不会把控制全局的大权交在曾国藩手里。要不然他当年就不会发出一句“刚去掉半个洪秀全,又来了一个曾国藩”的感叹了。
事实上,以绿营为主的江南、江北大营根本没什么战斗力,它们在南京城下也根本威胁不了太平天国,要不然也不会围了整整七年也没半点成果。如果洪秀全有战略眼光,他应该认识到江南、江北大营根本不是太平天国最主要的威胁,而在长江沿线一块块啃硬骨头的湘军才是最大的麻烦。
可惜,洪秀全建都后只知享受荣华富贵,根本没有什么战略眼光,他手下像杨秀清、石达开这些有本事的人,也被一场洪秀全亲手发动的天京内乱逼得死的死、亡的亡、出走的出走了。洪仁玕虽然有政治才能,却缺乏军事眼光,再说他来得晚,哪知道这是一盘争天下的大棋,所以他一招貌似凌厉的攻势,却替湘军搬掉了绿营,使得曾国藩彻底做大,坐收渔人之利,成了控制全局的人。至此,三个人的棋变成了两个人的棋,曾国藩从容布局,尽得先手,太平天国正是在最大的胜利中大势已去。
围棋最讲究布局,也同样讲究争势,曾国藩一介文人带兵,最大的特长正在于这两个字上。
因为特别看重布局与趋势,所以曾国藩不急于挺进南京,所以他步步为营,包括开辟安徽战场之后,他也还是按照既定的布局思路稳扎稳打。因为有这样的全局观,所以曾国藩思来想去,把湘军老营安在祁门。因为从地形看,东流虽然比祁门要好得多,但从地理位置看,祁门东连徽州,南达景德镇,是安徽、江西、浙江三省交界的地方。对于赣、浙、皖三省战局乃至长江中下游战局来说,祁门都是一个枢纽之地。
对曾国藩这样的棋迷来说,祁门就像围棋中的一个实眼,是他必控之地,正是他安设大本营的理想之处。
正因为如此,曾国藩即便看到祁门的地形后有所犹豫,也还是按既定方针扎下了大营。甚至在太平军兵围祁门,甚至在他准备棺材要自杀的时候,他也不认为这个决定是错误的。就算他逃过一劫,最终移师东流后,他还是不认为对祁门的选择有错,因为这是他这盘战争大棋的“局”和“势”所决定了的。这才是他心中更高的判断标准,所以他在心底,并不认为祁门之误,是一个彻底错误的抉择。所以事后他曾在给手下大将李续宜的信中回忆祁门被围与移师东流说:
“三旬危险之际,鄙人不肯移出岭外,此固执之挺经也……即定计于二十六日移驻之东流,此通融之挺经也。”(《曾国藩全集·书札》)
固守祁门,原来也是明强挺经的表现之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