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在教育子弟时曾感慨说:“天下事,未有不从艰苦中得来而可久可大者也。”(《曾国藩全集·家书》)他还写过一个名联,叫“天下断无易处之境遇,人生哪有空闲的光阴”。意思是说,要想真正干些有价值有意义的事,你必须要做好艰苦卓绝的准备,天下事没有容易的事,特别容易的事往往不是“可久可大”之事,也就不是特别有价值、有意义的事。
大丈夫在世,就像许三多说的,当然“要做有意义的事”,而这样的事做起来又往往会碰到各种各样的阻力、各种各样的麻烦,面对种种阻力、麻烦,甚至是责难、刁难,你该怎么办呢?
这就要说到曾国藩在家训中提到的人生经验与智慧了,他曾经教育后辈说:“大凡办一事,其中常有曲折交互之处,一处不通,则处处皆窒矣。”(《曾国藩全集·家书》)又说:“百端拂逆之时,只有逆来顺受之法。”(《曾国藩全集·家书》)这两句话是说,做事要讲究技巧,临事要讲究智慧,不要轻易地放弃、拒绝,也不要简单地由着性子来,做事情是有连贯性、整体性的,一个地方不通,则处处不通。但如果真要遇到“不通”的地方,你该怎么办呢?
曾国藩提出了一个办法,四个字——逆来顺受。
逆来顺受是个成语,如今在白话文语境里已经有些贬义的意思。我们如果说一个人“逆来顺受”,那往往是说他个性中有懦弱的一面,所以不算是什么好词。但曾国藩用这个词,它在古文的语境里倒完全没有贬义的意思,它就是一种处世技巧的客观表述。那么这个“逆来顺受”在曾国藩的家训智慧里到底指的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还是先来看一件曾国藩的亲身经历,大概更能说明曾氏“逆来顺受法”的内涵。
公元1856年10月,英法联军进攻广州,发动了第二次鸦片战争。后来,时战时停,一直折腾了四年。到了1860年8月,英法扩大战争,一直打到了京津地区,向来自以为彪悍、号称“铁帽子王”的僧格林沁也打不过英法联军,另一位八旗兵的统领胜保则败得更惨,结果北京危在旦夕,咸丰皇帝万般无奈,眼见情势危急,只好带着三宫六院和满朝文武离开紫禁城,惶惶如丧家犬一般逃往热河的避暑山庄。
英法联军都打到京城了,按照旧时的规矩,驻守各地的部队都应该赶去京城救驾,这在古代叫做“勤王”。但问题是当时天下已无多少可战之师,也就是政府的正规军虽然编制不少,但大多战斗力不行。所以咸丰在万般无奈的危急局面下,第一个想到了就是并不属于政府正规军的湘军。
当时曾国藩正在安徽战场,他把他的湘军大本营安在安徽祁门,湘军主力在围攻安庆,祁门空虚。而太平天国名将陈玉成率十万大军西征,顺道来攻曾国藩的祁门大营,李元度又失守了徽州,祁门屏障全失,眼看曾国藩就要成陈玉成的瓮中之鳖。就在这时,曾国藩收到了咸丰让湘军北征勤王的圣旨。
曾国藩一看这个圣旨就犯愁了,为什么呢?是因为这个让湘军北上勤王的圣旨有些古怪。
古怪在哪儿呢?
古怪就古怪在这份上谕并不是要曾国藩带湘军勤王,而是点名点将,指定只要曾国藩手下悍将鲍超率他手下五千“霆军”北上勤王。
鲍超,字春霆,所以他所带的部队原来叫“霆字营”。后来,由于他能征惯战,打仗特别勇猛,鲍超嘛,听这名就跟马超有一拼,所以尤其被曾国藩所看重,后来成为曾国藩的心腹大将,他所带的部队就改叫“霆军”了。
曾国藩在祁门被围,这时候他的弟弟曾国荃率湘军主力在围攻安庆,正是功败垂成之际,所以根本没法动,来救援曾国藩的主力正是鲍超的五千霆军。现在曾国藩正要靠霆军来救命的时候,咸丰皇帝却要调霆军去勤王,这不是在曾国藩的釜底来抽薪吗?
而且,让曾国藩奇怪的是,按说皇帝下旨要调各地人马勤王,也应该调曾国藩率湘军北上啊,怎么会直接点名要鲍超的霆军去呢?这不太合常理吧。
所以曾国藩赶快派人打听,动用了他的情报机构获得了重要的内部消息。原来,咸丰之所以在逃命途中点名要鲍超带所部霆军北上,完全是出于一个人的主意。这个人就是跟着僧格林沁在英法战争中连吃败仗的满族镶白旗统领胜保。
说起这个胜保来,曾国藩恨得牙都痒。为什么呢?因为胜保一直在跟他曾国藩作对。
胜保原来曾经跟太平天国李开芳的北伐军作战过,因为太平天国战略上决策的失误,北伐军只以少量的人马孤军深入,所以虽历经英勇奋战,最后还是失败了。而胜保作为八旗兵的统领因为参与作战而受到了提拔。胜保是满族镶白旗人,出身又好,仕途一发达,就得意忘形了,结果连吃败仗,后来又得罪了皇帝,被发配新疆。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胜保学了乖,回来后死拍皇上马屁,居然又重新被重用,被派到安徽与太平军作战。可胜保手上没兵,他就瞄准了曾国藩的湘军,要么挖曾国藩的墙脚,要么就是招募当地的叛军或团练跟湘军抢地盘。但这个胜保打仗实在不行,每仗必败,再加上人品又坏,所以当时人因为他名叫胜保,就给他起了个外号,都叫他“败保”。胜保铆足了劲儿跟曾国藩叫板,刚好英法联军打进北京,他就向皇帝建议,第一个就叫曾国藩派手下的悍将鲍超来京。
曾国藩也是老江湖,知道底细之后,立刻就明白了胜保的险恶用心。胜保知道鲍超的霆军是曾国藩湘军中的劲旅,现在借勤王的圣旨把鲍超的霆军调走,实在是一石二鸟。
一来,曾国藩正在战事吃紧之际,霆军是他手中救命的王牌,一旦调走,祁门大营危急,搞不好他胜保的死对头曾国藩就要因此而彻底完蛋。这是釜底抽薪。
二来,鲍超率霆军到了北京,就算脱离曾国藩的领导与指挥,就要归他胜保领导与指挥。说起来,这队精兵强将虽然算是临时借用的,但我可以借用不还啊,反正人马在我这儿,你曾国藩拿我也没办法。这叫鸠占鹊巢。
最让曾国藩没料到的是,鲍超本人是个愣头青,虽然打仗很勇猛,但政治上根本没什么眼光。他一听说皇帝下圣旨单点了他的名,让他率霆军北上勤王,虚荣心一下极度膨胀。再一看,湘军里那么多能征善战的惯将,像什么曾国荃、李续宾、李续宜、彭玉麟这些名将都没点,皇帝就单点了他一个,鲍超这个兴奋就更别提了,也不管祁门大营危在旦夕,恨不得立刻肋生双翅飞到北京城去。曾国藩没办法跟他明说这其中的关键,费了半天劲儿才先把浮躁的鲍超给安抚了下来,让他随时待命。
但曾国藩也发愁,只拖着也不是办法,毕竟圣旨摆在那儿,这事儿你总不能违抗圣旨吧!说起来你曾国藩一代名臣,又向来以儒学、理学自命,儒家最讲究什么?最讲究忠孝节义,现在君父有难,还不要你亲自出马,只让你手下出马,你能拒绝吗?不要说是拒绝了,就是稍微犹豫、迟疑一下,也要落个不忠不孝的千古骂名!
可曾国藩又坚决不想派鲍超去,因为这明显是个套。总不能自己看出这明明是个套,还要伸长了脖子往里钻吧?
所以曾国藩十分为难,他想抗命又不敢,他想拒绝又不能,因此把胜保恨得要命,但也拿他没办法。曾国藩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写了封急信,让人八百里快递送往湖北,请湘军另一大核心领导人胡林翼帮忙拿个主意。
事实上,曾国藩本身是想拒绝这次勤王之命的,但他不能担这个恶名,所以他请教胡林翼,也是想大家共担这个责任。曾国藩的意思胡林翼完全明白,而其中的内幕和利害关系胡林翼也完全清楚,所以按道理胡林翼肯定会支持曾国藩的想法,怎么着也不能把自己辛苦培养的队伍拱手交给别人吧!
可出乎曾国藩的意料,胡林翼回信却提醒自己的这位老领导、老朋友,说:“疆吏争援,廷臣羽檄,均可不校。士女怨望,发为歌谣,稗史游谈,诬为方册,吾为此惧。”(胡林翼《胡文忠公遗集》)那意思是说,胜保的确是个王八蛋,这小子没安好心,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但就算是套,就算是陷阱,我们也得跳,要不然从百姓的口中到史官的史笔之下,我们可都是历史的罪人啊!所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文人士大夫最在乎名声,这种遗臭万年的事可不能做!
连胡林翼都这么说,连跟曾国藩最贴心的胡林翼都是这种态度,曾国藩也没辙儿了。这时候甚至他那个一贯飞扬跋扈的弟弟曾国荃也写信来劝他这事一定要谨慎。
到了这个份儿上,曾国藩还是不给鲍超下命令,还是不发一兵一卒。事实上,曾国藩有时候做事是很决绝的,而且他发起牛脾气来远比曾国荃之流还要拧,还要犟。胡林翼说的这个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但抛却所有的政治上的利弊得失不说,他自己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而鲍超的霆军又是他救命的关键,他怎么可能让鲍超带霆军走呢?
只有一条路了,不能明着拒绝,只能装傻充愣地拖着,但这样也跟明着拒绝根本就没啥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