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家坟地机关重重,从来不许外人进入。
在得到进来的路线后,风临替我在坟地中修建了暮云宫,以防外人打扰到我和茂兰的生活。所以暮云宫里很安静,走在门廊上,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小鼓一般的心跳声。
走到卧室门口,我长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主厅内,雕花桌上,一盏荷花纱灯散发着幽幽黄光。
纱灯旁,放着一件织金嫁衣。睡房门大开,大红纱帘静静地垂着,里面黑洞洞的。
我问:“这嫁衣什么时候送来的?男装呢?茂兰,你睡了么?”我知道他在里面,因为如果他出门,侍女一定会向我汇报。
里面的人没回应,想必是睡着了。
于是我轻手轻脚地关好门,掏出蚀骨香,走到睡房前,打开瓶盖,挥手运气。无声无息的风,轻轻掀起纱帘,钻进了睡房。
估摸着药已开始生效,我收起药瓶,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喝了一口水。然后撩开纱帘,慢慢地走了进去。
心跳得越来越快,脸越来越烫,腿越来越软。
好不容易摸到床边,我脱掉外衣,轻声喊道:“茂兰。”
床上还是一点声儿都没有,难道他还没醒?
正在纳闷之际,一道强光突然从窗外斜射进来,将整间卧室照得恍若白昼。雕花大床上空空如也,哪里有茂兰的影子。
怎么回事?我眯着眼扭头一看,只见聂家祭坛的方向,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像一根擎天柱一般,直直地插入云端,映红了半边天。
看着这副壮观的景象,我半天才回神,顿时浑身一凉,如置冰窟。
聂家祭坛被人打开了。
聂家坟地奇门阵千变万化,卦心就在祭坛。一旦有人打开祭坛,重新调整卦心中的天火,奇门阵就会变化。
而且奇门阵设计巧妙,只有聂氏一族的人才能打开。
聂无双还没这么修为,我更不可能,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他。
怪不得风临总想废他武功,他太可怕了。
冲到门外,我大声喊:“来人,来人!”
没人回答。屋檐下,几盏忽明忽暗的灯笼轻轻摇晃着。
周围没半个人影,整个暮云宫如同一个鬼域。
看来他已完全清醒,连闲杂人等都清理光了。
想不到我忙了这么久,只换来他给我抹一回梅花雪油,可怜又可笑。
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我的心情终于恢复了平静。
也罢,我不找他,他也会来找我。与其被他追杀,还不如体体面面地去见他。
于是我穿上那件织金嫁衣,对镜梳妆画眉,打扮妥帖,这才朝聂氏祭坛的方向走去。
祭坛上的日月家徽不翼而飞,祭坛中央凹进去了一片,里面盛着一汪火一般的水,散发着太阳般耀眼的光芒。
但那种叫天火的水没有半点热量,祭坛周围还是凉飕飕的一片。
一股股诡异的冷风,围绕着祭坛飞来飞去,撞起我鲜红的裙摆,撩起我的头发,像一只只窥视着猎物的幽灵。
这就是天火池,天火淬魂的地方,也是聂氏一族施行最严家法的地方。
要是掉进去,只需片刻,再高的功力,再坚毅的心智都会化为无形。若是迟些,连命都得送掉。
聂倾念站在天火池边沿,背对着我。长长的发丝和雪白的衣袂在风中缠绕飞舞,口中念念有词:“……要治好小女顽疾,必须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孝孙舍不得,见她的病情不再加重便侥幸一拖再拖。致使她被风临蛊惑,犯下的错,污染祠堂,惊扰祖先。不孝孙今重布家族坟地迷阵,阻挡外人进入……”
望着他优雅的背影,我全身都麻酥酥的,连最后一点恐惧都跑得无影无踪。
他这个人啊,美到极致,冷到极致,狠到极致,却也让我爱到极致。
我解释道:“我刚开始只是给你下迷心毒,撮合你和傻子。傻子对你一心一意,傻子年轻貌美,她哪里比不上祝阿晨?”
“如果不是你不动心,我根本不用对你动手脚,让你练功走火入魔。其实走火入魔没什么不好,入魔后你不是和傻子过得很开心吗,为什么不让那段美好的时光持续下去?为什么要逃入坟地?只要你继续让她做你的女人,我会一直乖乖地呆在她身体里。”
“别跟我说父女不能相爱,年幼时我受尽欺负,连祝阿晨都想杀我。你以为你后来对我好就行了吗?我都长大了你才来接我,你叫我怎么把你当爹爹?”
“我才不管你是谁,我只是爱你,就是爱你,我要得到你。”
可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为所动,仍然喃喃地念着:“……借族阵,治疗小女顽疾,除去小女心中之魔障。再以魔障为祭,换出虚无界小女魂魄,助她返阳。或者,助她早入轮回,投入富贵人家,不受饥寒之苦……”
听到这话,我有些不忿,不由提高声调,争辩起来:“我不是魔障,我是完整的灵魂。”
“你才是魔,你害了祝阿晨,祝阿晨又害了你女儿,你才是伤害你女儿的罪魁祸首。本来到厉风堂后我和她都已过上了平静的生活,要不是因为你爱女成狂,我根本不会再出现。”
“你太贪心了,你太自私了。聂露儿身上流着祝阿晨的血,你无法忍受让别的男人触碰祝阿晨的血。从聂露儿十二岁起,你就不让她接触第四个男人。你还拆散了她和者童,你毁掉了她变回正常女人的机会。你逼你女儿只能爱你,你想让你女儿代替祝阿晨永远陪着你。你才是魔障,聂露儿变成这样都是你害的!”
他猛地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碎金一样的眸子中闪耀着鹰般锐利的火花。
他的眼里终于有我了,他在恨我。
我又开心又悲哀。
我是那么爱他,恨不得用刀将心挖出来掏给他看。结果,心捧在手里,直到被风吹成了灰,才祈求到一个恨恨的眼神。
也好,恨就恨吧,恨就恨得更彻底些。恨我,总比把我当成一抹残念,一个魔障要好。
想到这,我望着他,凄凉地一笑:“聂倾念,傻子爱你呢。如果非要说我是魔障,那我就是傻子对你的痴恋。爱上自己的父亲,又知道不可以,所以才叫我出来帮她。她占尽了无数便宜。你呢,尝到了甜头还卖乖,现在反而怪我。”
傻子真的占便宜了吗?连我也不清楚。
我只知道,那夜傻子裹着小衫,靠着门,听着屋外的雨声发呆。她希望从此和聂倾念藏在屋子里,再也不出门,再也不见其他人。
不过无论她怎么想,那夜之后,她再也没起过后悔的念头。
可勇敢的只有她一人,只有小傻子一人。
连聂倾念都不敢再往前走一步。他肯为祝阿晨做任何事,却不会为聂露儿逆天而行。
苍凉的感觉伴着朦胧的雾气,遮住了我的视线:“为什么,为什么做过的事你不敢认?你不是邪魔聂倾念吗?我聂露儿都不怕的事你为什么害怕?我一个傻子都不怕的事你为什么害怕?”
他眼中恨意不减。
也许他以为我说的话都是魔障的语言,他女儿绝不会说出这种话。他女儿只会傻傻地陪着他,不会对他有半点质疑。
为什么,连他也把聂露儿当傻子?!
我忽然怒了,张开双臂,气冲七经六脉,宽大的嫁衣像火焰一般腾天而起:“你是不是以为用天火将我淬灭就能救回她?来啊,有本事就把我扔进去。你教的东西,傻子没记住多少,我全记住了。我打不过你,可我就算毁了这具身体,也不会跳进天火池做回傻子的。”
他那俊美无双的脸上还是没有一点表情。突然,他退了一步,仰头朝后倒去。
“不——”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赶紧滑过去拉住他。
不料他反勾住我的手腕,使劲一拽。
霎时,周围一凉,眼里只剩一片刺目的黄光。一股股气流飞快从我耳边飞过,有的撞到我身上,疼得我没法呼吸。
我想逃,身体却被倾念紧紧制住,动弹不得。
挣扎中,倾念的怒吼刺破天火,穿到我耳里,狰狞可怖:“你爱我,那我就赏你与我一起飞灰湮灭,把我女儿还给我!”
天火淬魂,魂飞魄散。
想不到他这么恨我,宁愿与我同归于尽也要傻子回来。
我想与他相守一世,永不分离。
可我聂露儿是有骨气的,这样的不离不分,我不屑要。
这样的结局,我也不想要。
于是我咬牙运气,将所有真气集中到手腕,大喝一声,使劲将他往上一推:“上去!”
身体一轻,四周安静了下来。
我知道他已被我推出天火池,不由用最后的力气微微一笑。
爹爹,你可知,我真的是聂露儿呢,爱你爱到入魔的聂露儿。
我不后悔,永远不后悔。
就这样吧,带着对他的爱,消失。
冷,身体好冷。
一滴滚烫的水珠沿着我的眼角滑落,迅速消散在冰冷的天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