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以来,全球化贸易浪潮顽强地冲击着闭关锁国的中国市场,商业渐成势力,出现了许多商帮名贾,尤以晋、徽、齐鲁、江右、洞庭、宁波、龙游、闽、粤、陕最为著名,史称“十大商帮”。江浙福地,商贸繁盛,人文荟萃,商人的生活自然进入了文学家的视野。以苏州人冯梦龙(1574-1646)的“三言”(《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和湖州人凌初(1580-1644)的“二拍”(《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为代表,这一时期的市井小说对商人多有描写。
据初略统计,“三言二拍”二百卷里大大小小的商人形象不下百人,其中徽商、洞庭商(苏商)最多,且议论精到,浙、闽、粤、陕等商也有涉及,足可窥见商业已然融入当时社会生活的状况。
一
应该说,“三言二拍”对商人的看法,仍然体现了中国传统社会对“商”的基本评价,但在社会出现重大转型的晚明时期,冯、凌两人刻画的商人形象,不过是“以商言世”,表明了文人士大夫对炎凉世态的看法。因此,“三言二拍”里的商人,善恶并存,忠奸掺杂,利来息往,有亏有盈,恰如世情一般呈现多样性。
商虽为“四民之末”,却经营不易。《喻世明言》卷十八“杨八老越国奇逢”抄录古风一篇,单道为商的苦处。
人生最苦为行商,抛妻弃子离家乡。
餐风宿水多劳役,披星戴月时奔忙。
水路风波殊未稳,陆程鸡犬惊安寝。
平生豪气顿消磨,歌不发声酒不饮。
少资利薄多资累,匹夫怀璧将为罪。
偶然小恙卧床帏,乡关万里书谁寄?
一年三载不回程,梦魂颠倒妻孥惊。
灯花忽报行人至,阖门相庆如更生。
男儿远游虽得意,不如骨肉长相聚。
请看江上信天游,拙守何曾阙生计?
踏破千山万水,吃遍千辛万苦,商人在近世中国社会搅出多少风流故事来!如诚实经营的小商人秦重(《醒世恒言》卷三“卖油郎独占花魁”)、在风月场中一掷千金的徽商孙富(《警世通言》卷三十二“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等都早已广为人知,《喻世明言》卷一“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可看作是晚明商人生活的典型。九岁便随父在粤地闯荡的蒋氏“生意行中,百般都会”。十七岁丧父,蒋兴哥只好离别新婚妻子,独自远出谋生。岂料在广东得了疟疾,误了新年归期,真个是“偶然小恙卧床帏,乡关万里书谁寄?”娘子思夫心切,听信算命先生胡言,“一日几遍,向外探望”,被也是远地经商的徽商陈大郎看中,从此生出一场千回百转的波澜。小说中出现的其他市井人物如薛婆、陈大郎妻平氏,以及知县吴杰等等,和早些时候的《水浒传》、《金瓶梅》相似,如鲁迅先生所言,这类“明之拟宋市人小说”,基本体现了晚明的社会风貌。
“三言二拍”中直接以商人为第一主角的篇什并不多,多为“以商言世”,但一旦商人走到前台,此卷小说则必定充满传奇色彩。我认为,大抵是因为商人行走江湖,阅尽世间所有,本身的经历就为故事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喻世明言》卷十八“杨八老越国奇逢”说了一段陕商杨复的奇事。杨复在闽地经商被倭寇劫去十九年,又被充做倭人到沿海劫掠,终于和家人团聚。小说虽反复强调说的是元朝故事,但黄仁宇先生在名篇《从〈三言〉看晚明商人》中断言:“将嘉靖间倭寇事迹,讳称元代,显系避免评议当日政府。”明朝倭寇实为因“海禁”而由中国商人组成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如今人樊树志所著《晚明史》,已对这段公案作了令人信服的论证。
二
“三言二拍”描写商人时,往往对各地商人的特点都有十分精彩的议论,尤其对活跃在自己生活区域内的徽商、苏商、浙商等评价相当精到。如冯梦龙对家乡“洞庭商帮”的议论堪称经典:“话说两山(指苏州太湖洞庭东西山——引者注)之人,善于货殖,八方四路,去为商为贾,所以江湖上有个口号,却做‘钻天洞庭’。”(《醒世恒言》卷七“钱秀才错占凤凰俦”)
对徽商的评价就更多,最经典的是凌初这一段:“却是徽州风俗,以商贾为第一等生业,科第反在次着……徽人因是专重那做商的,所以凡是商人归家,外而宗族朋友,内而妻妾家属,只看你所得归来的利息多少为重轻。得利多的,尽皆爱敬趋奉;得利少的,尽皆轻薄鄙笑。犹如读书求名的中与不中归来的光景一般。”(《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七“叠居奇程客得助三救厄海神显灵”)另有对徽商的点评也很有意思,如《拍案惊奇》卷二十四中有:“元来徽州人心情俭啬,却肯好胜喜名,又崇信佛事。”《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五中又说:“元来徽州人有个僻性,是乌纱帽、红绣鞋(指官吏和女色——引者注),一生只这两件事不争银子,其余诸事悭吝了。”
再如评价江浙商人,《二刻拍案惊奇》借官员马少卿之口说:“江浙名邦,原非异地;经商亦是善业,不是贱流。看足下器体,亦非以下之人。”(卷二十九“赠芝麻识破假形撷草药巧谐真偶”)这段故事说的是浙商蒋生在江西经商的奇遇,因治好马家千金小姐的病而与小姐成婚。这段议论虽是赞商,却仍见“士”与“商”的地位差异。
大约是受生活地域的限制,“三言二拍”里对北方商帮劲旅晋商的评价并无只字。不过,我认为,晋商走红主要是在易代后开设票号时期,而冯、凌生活的晚明,晋商在江南的影响可能还不及陕商,用汇票结算交易尚未见,从二百卷中描写最大一笔十万两的交易都为现银这一点来看(《拍案惊奇》卷二十二“钱多处白丁横带运退时刺史当艄”),此论不谬。从后来平遥“日昌”留下的史料证实了这一观点。
一般认为,“三言二拍”创作的时代,江南已出现所谓“资本主义的萌芽”。城镇家庭手工业极其发达,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如至今号称“东方第一绸都”的盛泽在当时已十分了得,《醒世恒言》卷十八“施润泽滩阙遇友”中对盛泽有一段诗文并茂的描写:“说这苏州府吴江县离城七十里,有个乡镇,地名盛泽,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那市上两岸绸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绸匹,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乃出产锦绣之乡,积聚绫罗之地。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大约对家乡的这等景况太熟悉了,冯梦龙犹觉意犹未尽,又录古风一篇:
东风二月暖洋洋,江南处处蚕桑忙。
蚕欲温和桑欲干,明如良玉发奇光。
缲成万缕千丝长,大筐小筐随络床。
美人抽绎沾唾香,一经一纬机杼张。
咿咿轧轧谐宫商,花开锦簇成匹量。
莫忧八口无餐粮,朝来镇上添远商。
这类议论,已具有研究商人与近世中国的史料价值。
三
按鲁迅先生的分类,明小说有两大主潮,一为神魔之争,如《西游记》;一为讲世情,如《金瓶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三言二拍”当属后类,“以商言世”不仅丰富了小说的题材,作者还借商人一族对世态进行批判:“而今总是混帐的世界,我们又不是甚么阀阅人家,就守着清白,也没人来替你造牌坊。落得和同了些。”(《二刻拍案惊奇》卷二十八“程朝奉单遇无头妇王通判双雪不明冤”)
刻画商人当然需要细节,“三言二拍”里大量对商人生活细节的描写,无疑透露了晚明中国社会商业发展的具体情况,如现银交易、解铺放贷、商业合同、文人下海,不仅已有海外贸易,还有外商来中国经营。从探讨“士商相杂”和社会阶层的视角,我以为,有两篇小说值得一读。
《拍案惊奇》卷一“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说的是明朝家住苏州阊门外的书生文若虚,下海经商,“却又百做百不着”。譬如到北京贩扇子,请出“吴门四家”,“了几笔,便直上数两银子”,结果北京当年偏偏阴雨连绵,不仅扇子卖不掉,扇上胶墨还粘作一块,弄得血本无归。没奈何,邻居张大等请他随同去做海外贸易,送了一两银子,本是看文若虚有文化,“在船中说说笑笑”,聊解寂寞而已。文氏便将这银子买了东西山产“洞庭红”橘子百余斤,本意是途中解渴。岂料到了吉零国,“洞庭红”大受欢迎,竟赚了个一本万利。归途遇风,船泊荒岛。文若虚上岛闲走,意外发现一只罕见鼍龙壳,“却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硬脚床”。到得福建,入住一波斯商人开的大旅店中。那波斯商人识货,以五万两纹银买下鼍龙壳,并一定让文若虚签了买卖合同,才说出鼍龙壳的珍贵,原来那鼍龙壳有二十四肋,脱壳后肋节内有珠,唤做“夜明珠”。文氏虽让波斯商人讨了便宜,但自己也一举成富。小说对明际商场多有妙笔,如海客归国经福建,当地已形成了庞大的服务业,“才住定船,就有一伙惯伺候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你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这情景很像现在各地车站码头拉客的景象。波斯大店则就是当下的外商独资星级大饭店无疑。关于波斯商人在中国经商的事,在《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六中还有记述。尽管在“三言二拍”二百卷里,文人下海经商致富的故事仅此一篇,但仍能说明晚明中国社会中传统“士农工商”的社会结构已受到冲击,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在剧烈的社会变动中,‘商’经历了由末到本、由末而首的上升性运动过程。”(王先明《近代绅士——一个封建阶层的历史命运》)
另一篇值得一读的为《拍案惊奇》卷十五“卫朝奉狠心盘贵产陈秀才巧计赚原房”,说的是一个开当铺的徽商卫朝奉如何乘人之危,占人房产的故事。小说中用了大段篇幅描写开当铺是如何赚黑心钱的:“却说那卫朝奉平素是个极刻剥之人。初到南京时,只是一个小小解铺,他却有百般的昧心取利之法。假如别人将东西去解时,他却把那九六七银子充作纹银,又将小小的等子称出,还要欠几分兑头;后来赎时,却把大大的天平兑将进去,又要你找足兑头,又要你补勾成色,少一丝时,他则不发货。又或有将金银珠宝首饰来解的,他看得金子有十分成数,便一模一样,暗地里打造来换了,粗珠换了细珠;好宝换了低石。”真个道尽了“行商辛苦,坐商奸诈”。
“为富不仁”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对商人的一般看法,凌初很幽默地表达了相同的观点:“大凡富人,没有一个不悭吝的。惟其看得钱财如同性命一般,宝惜倍至,所以钱神有灵,甘心跟着他走。若是把来不看在心上,东手接来西手去的,触了钱神嗔怒,岂肯到他手里来?故此非悭吝不成富家,才是富家一定悭了。”商人固然有钱,但富人并不都是商人,譬如后来的民谣“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便道出了这一区别。还是凌初点破了世情的真相:“罗仁卿是个白身富翁,见县官具帖相请,敢不急赴?即忙换了小帽,穿了大摆褶子,来到公厅。”(《拍案惊奇》卷二十九“逼闺闼坚心灯火闹囹圄捷报旗铃”)可见,商人哪里敌得过官人?有钱哪里比得上有权?
真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货殖列传》)冯梦龙看得真切,单用四句诗说那世情:
世事纷纷一局棋,输赢未定两争持。
须臾局罢棋收去,毕竟谁赢谁是输?
(《醒世恒言》卷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