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943年12月18日,冬月廿二,癸未年甲子月庚戌日。
辽阔的兴凯湖畔此时早已是一片冰天雪地的隆冬景象。西伯利亚吹过的寒流不知疲倦地把冰冷和风雪带给这片广袤的大地。银装素裹中,在两只凶猛聪明的西伯利亚莱卡猎犬的引领下,由九只雪橇犬拖拽的行李车正行驶在早已经冻得僵硬的湖畔小道上。它们身后,六匹强壮的西伯利亚良种马与它身上肩负重装的乘客一起,正艰难驰向冰封千里的兴凯湖。
离开伊克市其实才两天,但多拉尔·古怀德感觉仿佛已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了。
出城以来骤然而降的气温给他们的行程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困难。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落到身后追查他们的鄂伦州政府手中,他们这一行人绝不可能带着那个秘密活着离开这片广袤的土地。想到临走前鄂伦州首都伊克市领导人巴雷夫那诡异的笑容,古怀德终于明白了他话中的含意,“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加入队伍的条件,那你们离开伊克市后鄂伦州帝国将不会再以任何形式给你与你的队伍提供给养。也请你们马上离开鄂伦州国境,因为在这个国家你们是最不受欢迎的人。”
说实话,这个结果对古怀德来说还是比较容易接受的。而离开北京前,古怀德对这个在战乱中才刚刚建立起来、叫做鄂伦州帝国的军阀国家几乎没有任何了解。可是现在,他的看法开始有了些许改变,比如他开始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巴雷夫在对自己说那番话时,就已经安排好了搜索自己一行人的尸体的人选。
也怪自己过于小看东北的天气,原本以为塞北市算是最寒冷的地方,谁知还没到石大兴安岭,他就有点快扛不住了。无论是在M国还是中国,他都没有遇到过这么冷的地方!古怀德勒住马,用戴着厚牛皮手套的手吃力地把挂满冰碴子的围巾挑开道缝隙,小心地吸了几口寒冷的空气,望着混沌灰白的天际,深深地叹了口气,“已经没有退路了,一定要走下去。”他边自言自语边瞅着雪橇里的物资,对仅凭这些偷偷在伊克市高价买到的东西穿越深邃的兴凯湖,在茫茫石大兴安岭中搜索,并赶在对手之前到达那里,他实在没有什么信心。
可是现在又能怎么办呢?如果不是巴雷夫有意扣留,恐怕一个月前他们就带着足够的物资上路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纵然他的对手是两个国家又能如何?面对他们的咄咄逼人,古怀德清楚这本身就不是一场公平的较量。但他必须这么做,如果他不去,大清国将不会再有机会实现复兴。
那样我们面临的将是亡国灭种的危险啊!古怀德闭上双眼,迎着剧烈的冷风,仿佛又回到了十九年前那个让他始终无法忘怀的夜晚。那天紫禁城乱,北京城也乱,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兵,都是冯玉祥的兵,可唯独没有大清国的兵。可怜皇上作为一国之君,竟被赶了出来,那时古怀德就在他身边,与宣统一样充满了悲愤与无奈。
也多亏了冯玉祥这场北京政变,从紫禁城出来后的古怀德才知道原来大清国多不受人待见,才知道我们所谓的国家在世界上是什么样的地位。也正因此他才毅然下西洋前往M国,抱着的就是“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志向。十多年来,他始终没有忘记从塘沽出海前发下的宏图誓愿:泣血勤勉、复辟大清!
可随着时间的流逝,机会开始越来越渺茫,最后变为古怀德在梦中才能看到丁点曙光和希望。但它的出现又重新点燃了他心中复兴的所有梦想。他相信凭着它,自己一定可以做到。它是一张地图,一张用英文标注的石大兴安岭地区地图,目的地里藏有的就是除了古怀德外没有人再能知晓详细的秘密,亦是他所有的希望。
“已经离开鄂伦州帝国国境,他们应该不会再追上来了吧?”约翰教授望着若有所思的古怀德停住脚步,面带愁容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说到他们时,仍然可以看出骨子里那残存的点滴恐惧。他清了清嗓子,继续用带着浓浓西部口音的英语说道:“我们今天晚上必须要商量好下一步的行动计划,并做好充足的准备。要知道在这个季节穿越兴凯湖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他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看众人的反应,“我是本次行动的领队,必须为你们的安全负责。”说话的同时他已经拿出从不离身的烟盒,点燃了一支从M国带来的鸵鸟牌香烟。
约翰教授四十六岁,身体强壮,长着一副典型的日耳曼男人面孔:严肃,冷峻而又不苟言笑。他皮肤很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似乎还要年轻一些,是古怀德导师马克的挚友。在这之前,古怀德早已听说过这个实际已经名满天下且为M国物理学会会员的物理学资深教授了。作为这次因身体原因不能前来的马克教授的代替者,生于德国的约翰·勒尔几乎代他行使了全部的权力。在古怀德看来,之前如果可以委婉对待鄂伦州帝国政府提出的要求,也许他们还不至于落到这种地步。可惜与这两个国家的意识形态一样,约翰教授的决定在这里就成了不可以改变的钢规铁律,也正因如此才为此次行动结局的极度悲惨埋下了伏笔。
不过现在,古怀德还没有违抗约翰教授的意思。他为身后的包衣奴才古永忠、古永贵简单翻译了约翰的话,然后示意他们准备宿营,接着转过身问安吉儿的意思。
安吉儿是个典型的白人美女,父亲是个农场主。她身材苗条,容貌艳丽,年仅二十一岁却已从M国国家理工学院的物理专业毕业,论起来比古怀德还要大上一届。由于她是队里唯一的女性,所以她的话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不过念在导师约翰的面子上,安吉儿没有坚持什么,只是吩咐与教授同来的学生梅切尔照顾好教授后,便纵身下马,用不太流利的中文指挥着古永忠和古永贵准备宿营。
古永忠和古永贵都是三十多岁,年龄上相差不大。但他们却不是哥俩,甚至也没有半点亲戚关系。他们家族从祖父的祖父时代开始就已经成为古怀德家的世代奴才。如今虽然封建帝制不存在了,但在两人看来家法却不能乱,无论何时都该如此。事实上他们也是古怀德为此次行程特意挑选来的保镖,两人都是文武兼备、枪法一流又颇有见识的高手。
古永忠拿着冰斧在地上挖了一道深沟,然后把凿出来的冰雪堆到沟旁,形成一道半环形的雪墙,再用美式工兵锹把雪堆打结实,才将两顶帐篷迎着东边的方向支好,并在下面都铺了厚厚的雪垫。此时古永贵也把物资从雪橇上卸下,和梅切尔一起堆上左边的帐篷里,把雪橇犬牵进帐篷之后又安排好同行的莱卡犬做好警戒工作。此时安吉儿和古怀德已经在旅行支架上点起燃料,煮开了第一锅雪水。
喂好狗之后,六个人围坐在火堆旁吃饭。主食是硬得像冰块般的黑面包,已被安吉儿丢进了水里煮成一锅,这也是他们能在伊克市买到的唯一主要口粮。每个人都盛了一大碗,根据口味不同可以加放自己喜欢的调料。比如古永忠和古永贵就在碗里加了很多干辣椒和盐,而约翰教授放的则是砂糖和黄油。至于副食则丰盛一些,除了从M国带来的咸鱼和牛肉罐头,他们还有些在伊克市买来的俄式香肠、鸡蛋粉、罐装熟猪油以及很少的一点通心粉。
“我说过,我们对是否要穿越兴凯湖应该更加谨慎一些。”约翰教授放下专门为此次行程配发的野战餐盒,从军用水壶里倒了些速溶咖啡,慢慢地品味着,“你们要知道,对兴凯湖来说,我们现在感受到的温度还远远不够低,甚至应该说是很舒服才对。如果这不能引起你们警示,那我就和你们讲个真实的故事。”说到这里,约翰停下来把手里的咖啡喝光,然后看着古永忠从他手中接过火筷子摆弄火堆,直到古怀德用低低的声音把他的话翻译给两个手下。就如他的身高一样,古怀德的嗓门永远都带着压抑和低沉。
“S国政权被推倒后,他的最高指挥官米尔多克为保存力量,曾经把剩余的一百多万军队集结起来,交给心腹军官带领前往远东,希望能在那里得到J国的支持。这一百多万军队走到兴凯湖时就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五万人,也没有时间和更多的食物来支持他们走更远的路了。于是,近二十五万人在零下六十摄氏度的低温中选择横穿兴凯湖。可惜一场强烈的暴风雪将他们彻底吞噬,只留下二十多万具被冻僵的尸体,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沉入湖底。”
温暖的篝火将本就不大的帐篷烤得温暖宁静,只能听到约翰教授充满沧桑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的耳畔。伴随它的,是古永忠手里窸窸窣窣的轻响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烧烤香味。古怀德叹了口气,还是把这沉重的故事翻译了一遍,然后轻轻地问道:“兴凯湖的天气很难预测,横穿它实在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我们的食物和时间都不允许过多地消耗,因为那样我们将失去唯一一个和对手平等竞争的机会。”他说话时左右环望,似乎是想得到众人的支持。其实古怀德心里清楚得很,梅切尔是约翰的学生,绝不会对他有任何意见;而古永忠、古永贵二人则只是奴才,能商量的也仅有也是约翰的学生但较有自己想法的安吉儿一人而已。
安吉儿大梅切尔一年,自从跟随古怀德来中国后,她彻彻底底像迷恋他一样疯狂地迷恋上了这个国度;在北京待了几年下来,她对中国文化竟也颇有见地。此时见古怀德看自己,她低头颔首,意思是一切听他的。古怀德只好又把目光移回约翰处,试探地问道:“我们真要绕过兴凯湖吗?”听他如此问话,约翰又点燃了一支香烟,摇头说:“不,我没有说我们要绕过去。”
“那您的意思呢?”
“我们不妨冒个险,重新返回伊克市去!”
“回去?”古怀德心头一动,难道约翰教授后悔了,要去向鄂伦州政府妥协吗?可是如今再次返回,他们如果提出更苛刻的条件又该如何是好呢?还没等他想出答案,约翰教授已经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我想过了,我们如果这个季节穿越兴凯湖,很可能落到与米尔多克手下军队一样的下场。所以我们必须返回伊克,再偷偷坐上前往石大兴安岭的货运列车,那样穿过整个石大兴安岭会很快,而且到达我们的目的地——北石大兴安岭的地下实验基地相对比较安全。”
坐火车去当然是一个好办法,在这之前古怀德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他们在鄂伦州坐火车其实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情,光是政府部门的批文就不会拿到。况且两天前约翰刚刚拒绝了他们总统的邀请,怎么如今却要回去?当时就想办法坐火车不是更好,为什么还要走这两天的路?他刚刚想把疑问提出,却嗅到了一股浓浓的食物香味。
什么东西这么诱人啊?古怀德有种离开中国后就没有再闻到这种味道的感觉,刚想发问却猛然听到外面另外帐篷里的狗接二连三地狂吠起来。接着大地好像要裂开般传来阵阵隆隆声,让古怀德想起了西伯利亚食人巨兽的传说,难道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就在他惊异间,古永忠、古永贵两人已经纵身跃起,一左一右把他护在中心,不约而同地从腰间抽出了俗称“盒子炮”的德制毛瑟军用手枪。
梅切尔见状也将约翰教授拉到其身后,看着古永忠、古永贵两人不满地嘟囔了一句,似乎是在谴责他们只保护古怀德的安全。然后他也从身上抽出一支勃朗宁手枪,打开保险盖率先冲出门去。而安吉儿此时却已熄灭火堆,和古怀德一起蹲到古永忠、古永贵身后。
“啊……”刚出门梅切尔忽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仿佛见到撒旦般惊恐,接着就见他跌跌撞撞地跑了回来。
二好在古永忠、古永贵都很机敏,一左一右护住古怀德后顺便拉过安吉儿,依次钻出帐篷。此时外面犬吠声已连成一片,两只莱卡犬忠实地保护着九只躁动的雪橇犬,如果没有它们,恐怕这九个家伙早就不知深浅地冲上前去了。而引起它们躁动的动物,也就是几百步外一只身材硕大的北极熊,正对十一只狗和它们身后的帐篷虎视眈眈。
“是北极熊,要小心!”身旁的约翰教授挥舞着双臂,对众人大声呼喊。此时看到几个人的北极熊也明显兴奋起来,不停地晃动身体的同时发出低沉的吼叫。此起彼伏的狗叫声更厉害了,只是在没有命令的情况下,训练有素的莱卡犬并不会贸然攻击。这时,梅切尔对自己的狗群下达了退后的命令,然后举起手中的枪就要射击,却被身边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拦住了。
“你这枪短时间内打不死熊,弄不好还会激怒它。”古永忠抬手制止梅切尔,然后也不管对方听没听懂就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顿,“你的职责是保护好教授,这东西让我来对付。”说着话古永忠转身向古怀德鞠了个躬,“请主子稍候,容奴才去收拾这熊瞎子。”言毕,他掖起长衫下摆,将手中的盒子炮重新插回腰间的同时已从背后背着的刀鞘里抽出一口太平刀,倏然纵起,看似瘦弱的身躯,几个起落已至北极熊近前,挥刀向熊腿砍去。
看到有人过来,北极熊停止前进,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张望,稍一愣神时,太平刀已至左后腿。它怒号中舞起硕大熊前掌压了下来,却是后发先至,速度极快。古永忠见状,翻手腕去削熊掌,却不知道北极熊熊掌宽厚,通常刀枪伤其不得。故竟被北极熊将太平刀拍落到了地上,不由得惊道:“好大的力气!”说话同时动作却不敢停下,翻左手略一按下落的熊掌,借力飞身跃起,右拳结结实实地打到了北极熊的鼻子上。
有道是“熊的鼻子狼的腰,蛇打七寸虎脑勺”,世上无论任何种类的熊,鼻子都是全身细胞密集度最高的地方。古永忠从小拜云泉派掌门为师,最擅长北派硬功,诸如单掌开碑、铁砂掌之类的功夫自不在话下。这一拳下去,北极熊饶是强壮也承受不了,哀嚎一声挥起双臂向正在空中的古永忠打去。
古永忠没有想到这一拳没能打晕北极熊,瞬间惊出一身冷汗。他毕竟是人,身在空中避无可避,如若打中必是九死一生。关键时刻,身后的古永贵抬手一枪,正打在北极熊肩膀,使其因疼痛而熊掌偏了方向,只略扫了古永忠腰间一下。与此同时,梅切尔也扣下手枪扳机,一口气将七发子弹全部打到北极熊身上。
在现存的陆生动物当中,北极熊是仅次于阿拉斯加熊的第二大熊种,是最凶猛,也是唯一主动攻击人类的狗熊。这只北极熊约有三米高,皮糙肉厚,浑然不把勃朗宁M1911手枪里的1143毫米子弹当回事,只如在身体里扎了七八个眼,虽然咕咚咕咚往外冒血,却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而它却更加疯狂起来,咆哮着向众人所站方向冲去。古永贵一看不好,抽出另外一支驳壳枪,双手手心向上,左右开弓地对准北极熊就扫射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