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书·五行志》中则记述说:“惠帝元康中,贵游子弟相与为散发倮身之饮,对弄婢妾。逆之者伤好,非之者负讥。”在这种裸体宴饮中,往往会发生酩酊之中互换性伴的群交。如果有人在这种场合拒绝参与 “对弄”,则可能毁弃朋友间的交谊;如果有人对此提出非议,那他反会被讥讽为阿乡。张华曾作《轻薄篇》写时人之放浪:
盘案互交错,坐席咸喧哗。
簪珥或堕落,冠冕皆倾邪。
酣饮终日夜,明灯继朝霞。
绝缨尚不尤,安能复顾它。
留连弥信宿,此欢难可过。
对男人而言,婢妾如美酒,可以与人分享,也可以慷慨赠人。在男人们俱乐部式的欢会中,也有可能遇到“婢妾”的抵抗:
楚庄王赐其群臣酒。日暮酒酣,左右皆醉。殿上烛灭,有牵王后衣者,后白圪其缨而绝之。言于王曰:“今烛灭,有牵妾衣者,妾圪其缨而绝之,愿趣火视绝缨者!”王曰:“止。”立出令曰:“与寡人饮,不绝缨者不为乐也。”于是冠缨无完者,不知王后所绝冠缨者谁……
(《韩诗外传·卷七》)
绝缨的故事,向来被认为是王有大人之量的典范。王后在欢宴上的不合作态度有两种可能:一是确实对骚扰者没有好感;二是忌惮楚庄王而抢先表达自己忠贞不贰。但后者的可能性较小,因为那时女人“贞”的行为规范还没有完全确立。然而楚庄王式的雅量,却一直为后世文人士大夫所传承。《宋史·王韶传》亦载类似逸闻——
……在鄂宴客,出家姬奏乐。客张缋醉挽一姬不前,将拥之。姬泣以告,韶徐曰:“本出汝曹娱客,而令失欢如此!”命酌大杯罚之,谈笑如故,人亦服其量。
其实,这并不需要王韶有多大的“量”来容纳此事:张缋酒后失态,“醉挽一姬,将拥之”,也只是挽而已,打算“拥”而未“拥”,尚无非礼之事。这“量”要是动了真格,会大到什么程度呢?
故宋驸马杨震,有十姬,皆绝色。名粉儿者犹胜。一日,招詹天游日宴,尽出诸姬佐觞。天游寓意粉儿,口占一词云:
淡淡青山两点春,娇羞一点口儿樱,一梭儿玉一窝儿云。
白藕香中见西子,玉梅花下遇昭君,不曾真个也销魂。
杨遂以粉儿赠之,曰:“令天游真个销魂也。”
(《情史类略·卷四》)
这杨震的量较之王韶,无疑要大得多了。而远在杨震之前,士林中早有人作出了表率:
刘尚书禹锡罢和州,为主客郎中。集贤学士李绅罢镇在京,慕刘名,尝邀至第中,厚设饮馔。酒酣,命妙妓歌以送之。曰:
梳头宫样妆,春风一曲杜韦娘。
司空见惯浑闲事,断尽江南刺史肠。
李因以妓赠之。
一个是下岗的江南刺史,一个是虚置的内阁宰辅;一个以才华名世,一个以练达著称,互有所慕,所以有歌妓相赠本不足奇。奇的是江南刺史刘禹锡猎色手段之高明:他在席间本对李府歌妓生了渔色之心,却巧妙地恭维司空大人法眼高超,阅色甚多,已然见惯不惊视同等闲了;而自己却孤陋寡闻,面对眼下这位美人思恋若渴,柔肠寸断!这一饱一饥之间,司空大人还好意思囤积居奇吗?
好在李司空原本就是个慷慨之士,且人品极佳。张郎中曾与之有隙,李宽厚以待。张感佩至深,尽释前嫌,两人常在一起开怀畅饮,席间亦颇有雅量——
与张宴饮,必极欢醉。张尝为广陵从事,有酒妓,尝好致情,而终不果纳。至是二十年犹在席,目张悒然,如将涕下。李起更衣,张以指染酒,题词盘上,妓深晓之。李既至,张持杯不乐。李觉之,即命妓歌以送酒。遂唱是词曰:
云雨纷飞二十年,当时求梦不曾眠。
今年头白重相见,还上襄王玳瑁筵。
张醉归,李令妓夕就之。
但若士大夫的雅量被无限放大,则又能大到何种程度呢?
南唐韩熙载,后房妓妾数十房,室侧建横窗,络以丝绳,为窥觇之地,旦暮亦不禁其出入,时人目为“自在窗”。或窃与诸生淫,熙载过之,笑而趋曰:“不敢阻兴。”或夜奔客寝,客赋诗,有“最是五更留不住,向人枕畔著衣裳”之句。
这差不多是以家眷待客了!韩熙载之佻达放浪,名震南唐朝野。这可能是他有意为之。以北人而在南唐为中书舍人,必然与当地阀阅貌合神离,暗中猜忌。于是韩中书整日里征歌买妓,饮酒弄妾,常常躲在家中招人作长夜之饮,席间轻歌曼舞,笙箫和鸣;或于酒酣耳热之际,难免有颠鸾倒凤、雨云翻覆之事。这样做当然是为了使政敌放松对他的警惕,以图自保。据说后主李煜非常艳羡韩熙载的夜宴,又没有机会亲自参与,只好派宫廷画师潜入韩宅观察,尔后再据回忆画出来,以供欣赏。这才有了《韩熙载夜宴图》长卷存世于今。韩虽然自甘消沉,但其席上座客却都是当时名士风流,如太常博士陈雍、状元郎粲之属,最奇怪的是男宾中还有和尚德明、他的学生舒雅等人;女宾中竟包括他妹妹!足见时人不以淫纵为羞。而韩于当时,甚至极富美誉。李温陵《初潭集·卷十七》有云:
韩熙载事江南三主,时谓神仙中人。风采照物,每纵辔春城秋苑,人皆随观。简介不屈,举朝未尝拜一人,唯多置女仆,昼夜歌舞,后房伎妾恣其出入。后主屡欲相之……
士林男子的如此雅量,代代相传,已成为一种文化性格,且渐变为审美对象。《隋唐佳话》记杨素有云——
李德林为内史令,与杨素共执隋政。素功臣,豪侈,后房妇女锦衣玉食千人。德林子百药夜入其室,则其宠姬所召也。李俱执于庭,将斩之,百药年未二十,仪神隽秀,素意惜之,曰:“闻汝善为文,可作诗自叙,称吾意,当免汝死。”后解缚授以纸笔,立就,素鉴之欣然,以妾与之,并资从数十万。
即使到了理学大炽以后的明清之际,怀此雅量的文人士大夫,仍还有之。这相对于道学家残忍禁锢女性,不能不说是一种可贵的人道主义精神——
相传毕秋帆制军一日侵晨至某妾房,揭帐视之,某妾起坐之顷,似有慌张掩饰之状。视其被中,隆然凸起。戏以手纳被中探之,适与被中人首相抵。公戏抚之曰:“真好头颅!”
(《清朝野史大观·卷十二》)
5.另一种模式:雅典改革者为淫纵大开方便之门
公元前8世纪到公元前6世纪,中国处于春秋时期中。这时候的希腊正逐渐变“大”——随着希腊人向海外的大规模殖民,各城邦纷纷“繁殖”出它们的“子邦”,如斯巴达人在南意大利建立了塔林敦;科林斯人在西西里岛东部建立了叙拉古;米利都人在黑海南岸建立了锡诺帕;麦加拉人在博斯普鲁斯海峡建立了拜占庭;雅典人在南意大利建立了图利伊……这些新兴的殖民城市又迅速地对外发动了新一轮殖民运动,其殖民的规模甚至远远超过了它们的希腊“母邦”。结果形成了一个殖民范围西至今意大利、法国、西班牙东岸,南临埃及、叙利亚,东北达小亚细亚、赫勒斯滂和黑海周围的大希腊经济文化圈。
不言而喻,这个庞大的殖民疆域,给希腊人带来了空前富足的好时光。殖民者不仅从海外带回了大量财富,还带回了大量的漂亮女奴。
看起来这都是一些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人们永远不知道上帝如何掷骰子。来自被征服民族的女奴,自然已经沦为她们的希腊主子的刀下之俎。她们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她们除了自己的身体而外,一无所有。于是她们的价值便按照身体的年龄、姿色而定。最初来到希腊本土的女奴,当然就是经过年龄、姿色两大标准筛选出来的精品。这些“精品”一旦进入了希腊人的家庭,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就发生了戏剧性的角色转换:她们很快就在性吸引的竞争中击败家庭主妇,成为被男主人专注的性伴,从而在床上征服了希腊男人。
如果在一个父权制的社会中征服了它的男人,这个社会原有的价值体系还会固若金汤吗?虽然漂亮的女奴们并没有打出争自由民主的旗帜,也没有提出人格的或是经济的平权要求,但她们的存在毫无疑问地威胁着希腊一夫一妻制家庭的稳定:如果丈夫们越来越不喜欢和妻子上床,总是把性交机会留给自己的女奴,婚姻的内容在实际上还能剩下多少?
公元前594年出任雅典首席执政官的梭伦(Solon,约公元前638~前559),倒真是受命于危难之际。他面临的危机之一便是:生活在富足中的希腊社会,不顾一切地追求着性快乐;而妻子们则发现,她们在丈夫眼中越来越不算回事了。
在一系列兴利除弊的改革中,针对性乐追求和婚姻危机这一矛盾,梭伦断然决定,从宗教手中接过卖淫业,把圣妓从神的名下转归社会,实现妓院国营。梭伦认为这是个一石二鸟的改革方案:将男人们的性趣味从他们的女奴身上导引至妓院,从而保障婚姻和家庭的稳定;将妓院的高额盈利用于政府开支。梭伦让雅典政府开设的公共妓院叫“达克泰里翁”,即国家妓院。在达克泰里翁卖淫的妓女,按国家指导价格收费;妓女应缴纳的个人所得税税率,也有明确的法律规定。
梭伦同样不知道上帝如何掷骰子。
雅典政府遵照传统,将妓院设置在神庙里,科林斯成千的妓女活动在阿芙洛狄特女神香火不断的居所中。梭伦改革所结出的第一批成果是:卖淫业缴纳的巨额国税成为军费的主要来源之一。“社会贤达”则纷纷赞扬说,此举保护了希腊家庭的妻女们免遭玷污——“伟大的梭伦!你创建了国家妓院,使男人们的要求得到了满足;保护了良家妇女,使她们在大街上不再受到骚扰……”
有趣的是,历史为这两项改革成果作了特别的注释:在一个世纪后发生的希波战争中,波斯军队攻占了科林斯城,城中可爱的希腊妓女们热情地接待了敌军将士,使波斯人在她们怀里乐不思蜀流连忘返,因为这个缘故,才使得科林斯得以保全,而没有像其他战败城邦那样被波斯人夷为平地。战争结束之后,妓女们的爱国主义精神使人们感动不已,从而决定对她们进行表彰并宣布永远纪念她们。同样遭遇了战败命运的罗克里斯城邦却出现了另一番情景:战士们在被迫弃城之前,全都把自己的妻女送入妓院中,以避免为破城的敌军所掳掠。
科林斯妓女以自己的身体筑成血肉长城,走上前线,阻挡了波斯人的战争毁灭,保卫了家园。罗克里斯人的妻女们,为了免遭敌人玷污而加入妓女行列,没有沦为异族女奴,妓院拯救了她们的尊严。妓女为国家安全和民族的尊严作出了双重贡献。然而这只是后来的事。希腊妓女可以说自始至终都有一种雍容的气度:她们从不猥琐、自卑,她们知道自己很美,总是面带高贵的微笑,不炫示也不隐藏她们优雅迷人的体态。她们的风采神韵来自天国——她们本来就是从奉祀神的圣职中“转业”到世俗世界来的。
被塑造成这样的社会形象之后,妓女属于什么“阶层”?没有任何一种说法能给出令人满意的解答。但希腊妓女自身却明显地分化成为高低不同的三个群体——
那种在达克泰里翁花一个奥浦拉斯(古希腊货币)就可以嫖一次的神女,叫狄特里亚德(Dicteriadoe)。她们大多为女奴,法律规定她们无权拒绝任何要求服务的客人,并且必须着统一的职业装,以便于消费者识别。狄特里亚德是真正面向社会大众的妓女,虽然看起来针对她们的法律条文有些苛刻,但那些法律通常并不认真执行,比如,狄特里亚德在拉客的时候更喜欢裸体展示自己,而不是穿上职业装。
第二等级被称做奥列特里德(Auletrides),这个群体颇似中国古时的乐伎,或日本艺伎。她们能歌善舞,通常为一些需要音乐歌舞的宴会或其他高雅聚会所邀,出卖艺与色。在她们所献的舞蹈中,可以包括极富性刺激的淫舞,如果需要,当然也可以卖身。她们剃掉阴毛,使阴部光洁,在嘴唇和乳头上涂上用蜂蜜调制的丹朱,大腿内侧抹上香油,口含麝香草精,身着透明长衫,形象非常迷人。奥列特里德收入颇丰,明显优于狄特里亚德。而所有妓女中,最为出类拔萃的群体是希泰尔 (Hetaires) 。
希泰尔这一群体的女子,多数出身于体面人家,从小生活在优越环境中。稍长之后,或是为了感谢神恩,或是为了祈求神佑,家里将她们送入神庙中,接受哲学、文学、艺术、音乐、舞蹈等多方面的教育,同时充做圣妓,进一步完善对她们的训练。也有一些富贵人家,把买来的幼女作为自己的女儿献入神庙,以求神灵庇护。这批在神庙中接受严格训练的少女,有许多脱颖而出,成为魅力十足、风情万种的美女。她们有极好的教养,广博的学识;趣味高雅,谈吐斯文。平时她们多出入于大剧场、音乐会,欣赏艺术,与名人交往,谈诗歌、戏剧、文学、哲学……希泰尔吸引着整个希腊上层社会的男子们,把他们撩拨得如痴如醉,意乱情迷。哪怕贵为君主、军事统帅,或者政治家、艺术家、哲学家,对希泰尔都趋之若鹜,概莫能外。而希泰尔当中一些杰出女子,甚至能于股掌之间影响国家政治进程!例如美丽的泰依斯就征服了亚历山大大帝;而阿斯帕西娅竟使伯里克利爱得走火入魔……
希泰尔们究竟出类拔萃到了什么程度,美到了什么程度,能让社会如此倾倒?当时的雕塑家普拉克西特列斯(Praxiteles,前375~前330)创作杰出的美神像《尼多斯的阿芙洛狄特》,就是以希泰尔中极负盛名的普鲁娜为模特儿。雕塑表现刚脱去衣服的阿芙洛狄特,正体态婀娜地走向海中。普鲁娜的美,足以作为塑造美神的摹本,可见其魅力之大。据说,她美丽的双乳名闻全希腊。她曾被指控诱惑了雅典的优秀青年,使他们道德败坏,法庭打算判她有罪。开庭审理时,她的辩护人让她站到一个大家都看得到的地方,突然拉下她的长袍,使她美丽的胴体和丰乳呈现在众目睽睽之下,法官们立刻被这光芒四射的美搞得方寸大乱,一致同意普鲁娜无罪!直至普鲁娜已经被释离开了法庭,他们才清醒过来“纠偏”,宣告这样的判决下不为例!普鲁娜非常珍视自己的美,因而连公共澡堂都不肯去。但她每年逢两个重要节日时,则会当众裸体,下海戏水,只有那时才不会吝惜让全雅典的人都一饱眼福,普鲁娜的美在当时已成为雅典的一道风景线。普拉克西特列斯正是抓住了普鲁娜在海中裸戏的这一瞬,创作了《尼多斯的阿芙洛狄特》——美神走向海中。
为了享有那种连美神都要以之为模特儿的美,许多人不惜用金子来为自己铺路。名妓弗卢美娜接一次客要收费50个金币!她对钱是非常认真的,决不为甜言蜜语所动。她曾经轻蔑地对一位嫖客说:“你何苦要给我写长长的情书呢,我要的是50个金币,不是情书。如果你爱我,就请付钱;如果你更爱自己的钱,就别再缠着我了……”希泰尔们如此高的收入,使她们个个都成了富婆,有的甚至到了富可敌国的地步。普鲁娜就曾出钱重建了底比斯城墙。难怪她会豪气冲天地在城墙上刻下铭文:“亚历山大平毁了它;我,名妓普鲁娜重建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