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蒙是上上人物。少年时的吕蒙是属于脾气暴烈的猛人,宁愿刀头舔血也不愿意当吃闲饭的小舅子。讨灭庐江的山贼时,有生杀大权的吕子明采取的是“诛其首恶,余皆释放”的政策,攻心为上固然是原因,也说明了残忍好杀不是他的本性。看看吕蒙为将后的宽容克己,很难想像当初的吕子明会因为几句话而杀人,也许后来的吕蒙才是真正的吕蒙。儒雅风流是一种奢侈,宽容大度也是一种奢侈,吕蒙骨子里是国士,不是悍将,但是他不得不先去做悍将,只有先做悍将才能够成为国士。
锦帆贼是他,百骑劫魏营是他,快意恩仇,杀黄祖是他,与凌统一笑泯恩仇也是他。水贼实在也是很有前途的一种职业。甘宁甘兴霸是上下人物。
凌统是下中人物。一句句为父报仇,在换来孙权赏赐的情况下,就与甘宁和好了,这是凌操的儿子吗?
陆伯言书生统兵,才兼文武,刘备伐吴,正值曹操新亡,吴中无将,又以关兴、张苞两个急于报父仇的少年猛将为先锋,打起报仇的旗号,以川中精锐,雷霆万钧之势长驱直入,陆伯言一来看准曹丕龙椅未热,新篡天子之位,自顾不暇,二来料定吴中之人,没有自己的敌手,打得挥洒自如,气势之强,虽兵力不及赤壁曹军,依然锐不可当。陆逊瞧得清楚,一上来就以死守之势,将刘备锋锐之气遏制住,让刘备空有一腔杀气,却半分也逞不出来。刘备想早分胜负,以免曹魏有所举动,可陆逊偏偏不疾不徐,死守不出。结果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一场艰苦的持久战打下去,刘备越来越毛躁,越是想万无一失,越是给敌人可乘之机。终于让陆逊一把大火,将刘备这个不世枭雄,烧成了末路英雄,永安宫内,长叹而亡。三十余年来,惟一一次统一天下的契机,却葬送了刘备的性命。陆逊是上下人物。
周瑜是无双人物。《三国演义》里,关公那样的义士也有不少,诸葛亮还有一个庞统对着,但综观三国一百年,只有周郎一人空前绝后,国士无双。孙权在周瑜死后曾向群臣哀叹:“周公瑾不在,孤不帝矣!”
司马懿是上上人物。一个字,“忍”。最后什么都是他的了。
司马昭是下上人物。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本来是权谋大家,却过早露馅,司马懿鹰视狼顾,司马昭看来也有父风,得急病身死,得的什么病呢?是心病吗?
司马炎是上中人物。先不论人品谋略,只一头长发,便和关公美髯有得一比。而且,是他结束了三国时代。该收场时就收场。
)5.英才与市侩的人格统一
三国时代,时局辟易不定,人物一茬一茬地代谢,很多人是可以与时俱进的,如果说在早期,吕布的“三姓家奴”身份还可以被当做是贬义,那么到了后期,跳槽者越来越多,夏侯渊的儿子夏侯霸都投降了蜀汉,“三姓家奴”已经不少见了。
关于三国“厚黑”
前辈李宗吾先生,曾经用他的厚黑理论,套用三国人物,以讽刺当时国民政府的黑暗和无操守。
李宗吾写道:
我自读书识字以来,就想为英雄豪杰,求之四书五经,茫无所得,求之诸子百家,与夫廿四史,仍无所得,以为古之为英雄豪杰者,必有不传之秘,不过吾人生性愚鲁,寻他不出罢了。穷索冥搜,忘寝废食,如是者有年,一旦偶然想起三国时几个人物,不觉恍然大悟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为英雄豪杰者,不过面厚心黑而已。
三国英雄,首推曹操,他的特长,全在心黑:他杀吕伯奢,杀孔融,杀杨修,杀董承伏完,又杀皇后皇子,悍然不顾,并且明目张胆地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心子之黑,真是达于极点了。有了这样本事,当然称为一世之雄了。
其次要算刘备,他的特长,全在于脸皮厚:他依曹操,依吕布,依刘表,依孙权,依袁绍,东窜西走,寄人篱下,恬不为耻,而且生平善哭,做三国演义的人,更把他写得维妙维肖,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对人痛哭一场,立即转败为功,所以俗语有云:“刘备的江山,是哭出来的。”这也是一个有本事的英雄。他和曹操,可称双绝;当著他们煮酒论英雄的时候,一个心子最黑,一个脸皮最厚,一堂晤对,你无奈我何,我无奈你何,环顾袁本初诸人,卑鄙不足道,所以曹操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此外还有一个孙权,他和刘备同盟,并且是郎舅之亲,忽然夺取荆州,把关羽杀了,心之黑,仿佛曹操,无奈黑不到底,跟著向蜀请和,其黑的程度,就要比曹操稍逊一点。他与曹操比肩称雄,抗不相下,忽然在曹丞驾下称臣,脸皮之厚,仿佛刘备,无奈厚不到底,跟著与魏绝交,其厚的程度也比刘备稍逊一点。他虽是黑不如操,厚不如备,却是二者兼备,也不能不算是一个英雄。他们三个人,把各人的本事施展开来,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服你,那时候的天下,就不能不分而为三。
后来曹操、刘备、孙权,相继死了,司马氏父子乘时崛起,他算是受了曹刘诸人的熏陶,集厚黑学之大成,他能欺人寡妇孤儿,心之黑与曹操一样;能够受巾帼之辱,脸皮之厚,还更甚于刘备;我读史见司马懿受辱巾帼这段事,不禁拍案大叫:“天下归司马氏矣!”所以等到了这个时候,天下就不得不统一,这都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诸葛武侯,天下奇才,是三代下第一人,遇著司马懿还是没有办法,他下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决心,终不能取得中原尺寸之地,竟至呕血而死,可见王佐之才,也不是厚黑名家的敌手。
把他几个人物的事,反复研究,就可以把这千古不传的秘诀,发现出来。一部二十四史,可一以贯之:“厚黑而己。”兹再举汉的事来证明一下。
项羽拔山盖世之雄。咽鸣叱咤,千人皆废,为什么身死东城,为天下笑!他失败的原因,韩信所说“妇人之仁,匹夫之勇”两句话,包括尽了。妇人之仁,是心有所不忍,其病根在心子不黑;匹夫之勇,是受不得气,其病根在脸皮不厚。鸿门之宴,项羽和刘邦,同坐一席,项庄已经把剑取出来了,只要在刘邦的颈上一划,“太高皇帝”的招牌,立刻可以挂出,他偏偏徘徊不忍,竟被刘邦逃走。垓下之败,如果渡过乌江,卷土重来,尚不知鹿死谁手?他偏偏又说:“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我念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这些话,真是大错特错!他一则曰:“无面见人。”再则曰:“有愧于心。”究竟高人的面,是如何长起得,高人的心,是如何生起得?也不略加考察,反说:“此天亡我,非战之罪”,恐怕上天不能任咎吧。
我们又拿刘邦的本事研究一下,史记载:项羽问汉王曰:“天下匈匈数岁,徒以吾两人耳,愿与汉王挑战决雌雄。”汉王笑谢曰:“吾宁斗智不斗力。”请问笑谢二字从何生出?刘邦见郦生时,使两女子洗脚,郦生责他倨见长者,他立刻辍为之谢。还有自己的父亲,身在俎下,他要分一杯羹;亲生儿女,孝惠鲁元,楚兵追至,他能够推他下车;后来又杀韩信,杀彭越,“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请问刘邦的心子,是何状态,岂是那“妇人之仁,匹夫之勇”的项羽,所能梦见?太史公著本纪,只说刘邦隆准龙颜,项羽是重瞳子,独于二人的面皮厚薄,心之黑白,没有一字提及,未免有愧良史。
刘邦的面,刘邦的心,比较别人特别不同,可称天纵之圣。黑之一字,真是“生和安行,从心所欲不逾矩”,至于厚字方面,还加了点学历,他的业师,就是三杰中的张良,张良的业师,是圮上老人,他们的衣钵真传,是彰彰可考的。圮上受书一事,老人种种作用,无非教张良脸皮厚罢了。这个道理,苏东坡的留候论,说得很明白。张良是有夙根的人,一经指点,言下顿悟,故老人以王者师期之。这种无上妙法,断非钝根的人所能了解,所以史记上说:“良为他人言,皆不省,独沛公善之,良曰,沛公殆天授也。”可见这种学问,全是关乎资质,明师固然难得,好徒弟也不容易寻找。韩信求封齐王的时候,刘邦几乎误会,全靠他的业师在旁指点,仿佛现在学校中,教师改正学生习题一般。以刘邦的天资,有时还有错误,这种学问的精深,就此可以想见了。
刘邦天资既高,学历又深,把流俗所传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五伦,一一打破,又把礼义廉耻,扫除净尽,所以能够平荡群雄,统一海内,一直经过了四百几十年,他那厚黑的余气,方才消灭,汉家的系统,于是乎才断绝了。
楚汉的时候,有一个人,脸皮最厚,心不黑,终归失败,此人为谁?就是人人知道的韩信。胯下之辱,他能够忍受,厚的程度,不在刘邦之下。无奈对于黑字,欠了研究;他为齐王时,果能听蒯通的话当然贵不可言,他偏偏系念著刘邦解衣推食的恩惠,冒冒昧昧地说:“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后来长乐钟室,身首异处,夷及九族。真是咎由自取,他讥诮项羽是妇人之仁,可见心子不黑,作事还要失败的,这个大原则,他本来也是知道的,但他自己也在这里失败,这也怪韩信不得。
据上面的研究,厚黑学这种学问,法子很简单,用起来却很神妙,小用小效,大用大效,刘邦司马懿把它学完了,就统一天下;曹操刘备各得一偏,也能称孤道寡,割据争雄;韩信、范增,也是各得一偏,不幸生不逢时,偏偏与厚黑兼全的刘邦,并世而生,以致同归失败。但是他们在生的时候,凭其一得之长,博取王候将相,炫赫一时,身死之后,史传中也占了一席之地,后人谈到他们的事迹,大家都津津乐道,可见厚黑学终不负人。
厚黑归结到一个字上,那就是“忍”,厚就是未达目的时的“忍耐”,而黑就是为了实现目的的“残忍”,三国中那些得善终的人物,不都是这样活命下去的吗?
汉献帝、曹奂、刘禅,都是在新朝野心家的刀剑下生存下来的,不忍耐,不“厚”,行吗?刘禅“乐不思蜀”,其实那是他的一种高超的“忍术”,大概是从其父先主刘备那里继承来的家学吧!
看似“单刀赴会”
最后说到《三国演义》,其作者罗贯中也够“与时俱进”的,你看,谈起“单刀赴会”,大家自然就会联想到关羽,大致的情节是这样的:刘备取了西川后,孙权想讨回荆州,还假装把诸葛亮的兄长诸葛瑾的家小软禁起来,刘备耍赖不还,最后看在惺惺作态的诸葛亮的面上,才答应把长沙、桂阳、零陵三郡交还,但镇守荆州的关羽却又不把三郡让出来。
最后鲁肃定下一计,请关羽来孙吴赴宴,当面讨还,如不允,就以刀斧手在席间杀之。关羽接到邀请,慨然前往,只带周仓并十几名随从。酒宴上,关羽泰然自若,完全不把孙吴“鼠辈”放在眼里,在气势上彻底压倒了鲁肃,鲁肃提起荆州的事宜,关羽始终没有作正面的回答,并看准时机,巧妙地装醉,拿过周仓手上的大刀,并挽住鲁肃的手,一直走到江边。众人见关羽挟持鲁肃,皆不敢动。关羽直到见了周仓招来的接应船只,才放下已经吓得“面如土色”的鲁肃,安然离去……这个故事把关羽的英雄气概,极强的应变能力体现得淋漓尽致,而鲁肃则无计可施,完全做了关羽的陪衬。以上是《三国演义》中的记载。
实际上是这样的吗?
《三国志》裴注引《吴书》记载:肃欲与羽会语,诸将疑恐有变,议不可往。肃曰:“今日之事,宜相开譬。刘备负国,是非未决定,羽亦何敢重欲干命!”乃趋就羽。
这段话阐述了谈判前,从人担心鲁肃去了会有危险,不让鲁肃前往,但鲁肃依然冒着生命危险去了,接着在与关羽谈判的时候又是什么情况呢?
《三国志·鲁肃传》中记载:肃邀羽相见,各驻兵马百步上,但诸将军单刀俱会。肃因责数羽曰:“国家区区本以土地借卿家者,卿家军败远来,无以为资故也。今已得益州,既无奉还之意,但求三郡,又不从命。”语未究竟,坐有一人曰:“夫土地者,惟德所在耳,何常之有!”肃厉声呵之,辞色甚切。羽操刀起谓曰:“此自国家事,是人何知!”目使之去。备遂割湘水为界,于是罢军。
从以上记载来看,双方都带了兵马,兵马离谈判的位置大约只有百步远,谈判人员关羽、鲁肃各带一口刀,谈判时,鲁肃面对关羽,丝毫没有畏惧,反而据理力争,最后倒是蜀方理屈词穷,遂以湘水为界,割三郡还给孙吴,双方才就此罢兵。
可见,历史上确有过用谈判讨还荆州的“单刀赴会”,但并不是关羽一口大刀孤身冒险,且谈判时据理力争。事实上义正词严的也不是关羽,而是鲁肃,从这些分析看来,“单刀赴会”的真正英雄是鲁肃,而并非《三国演义》中的关羽,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单刀赴会”,结果也完全不同。
《三国演义》,很多地方就是这样,从《三国志》到《三国志评话》再从《三国演义》到《反三国志》,倒像是这些文官武将、英雄小丑们在不断变换着自己的角色,在后人的笑谈中,上演一幕幕的新剧,如果今天有人再写三国,那将与《三国演义》又完全地不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