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河滨上的盛况
晚上九点钟,皇宫前面整个河滨大马路上都是一片灯烛辉煌的景象。河里向城内那一面,凡目力所及的地方,水面上都挤了船夫们的船和游玩的彩船,船边上都挂着彩色灯笼,被波浪轻柔地摇荡着,看去就好像是一片无际的百花怒放的花园,被夏天的微风吹得微微动荡一般。那一直通到河边的雄伟的石阶,宽大得足以容纳一个日尔曼公国的军队在上面排队。这时候那上面站着一排一排的穿着晃亮的盔甲的皇家戟兵,还有一队一队打扮得非常漂亮的仆役上下跑动、来回跑动,忙着准备这桩大事。这真是一个热闹场面。
随后有一道命令传达下来,马上一切的生物都从石阶上走开,无影无踪了。于是空中就充满了焦急和盼待的静默气氛。要是有人一眼望去,就可以看见那些船上成千成万的人都站起来了,大家把手伸到眼睛上面遮住灯笼和火炬的强烈光线,向皇宫那边注视着。
四五十只华丽的御艇排成一行,向石阶靠拢。这些豪华的大游船都漆着富丽的金色,它们那高起的船头和船尾都雕刻着精致的花纹。有几只船上还装饰着飘扬的旗帜。另有几只挂着金丝锦和绘着纹章的花帷。还有些船上飘着绸子的旗帜,旗上系着无数小银铃,每逢微风一吹,这些银铃就发现一阵一阵的悦耳的音乐。另外还有一些排场更大的船,因为是属于那些侍奉在王子身边的贵族的,所以两旁都用盾牌围护着,盾牌上还雕刻着华丽的纹章。每只御艇都用一只差船拖着。这些差船上除了划船的水手而外,每一只上面都载着一些头戴晃亮的钢盔、身披胸甲的兵士,还有一队乐师。
期待中的游行行列的前卫这时候在大门口出现了,那是一队戟兵。他们下半身穿着黑色和茶色相间的条纹裤子,头戴两边镶着银色玫瑰花的天鹅绒,用镀金的钉子钉住,还有金色的穗子装饰着。他们向左右两边分成两队前进,排成了两个很长的单行,一直从宫殿的大门口排到河边。然后有王子的仆役,身穿金、红二色相间的号衣,把一幅带条纹的厚毡子或是地毯摊开,铺在这两排戟兵之间。这一着完毕之后,宫殿里面就奏起了一阵响亮的号声。河上的乐师们又奏了一支生气勃勃的前奏曲。于是有两个拿着白色指挥棍的前导官从门口摆着缓慢而庄严的步子前进。他们后面跟着一个手执权标的官员,他背后又来了一个捧着京城宝剑的官,再后面是京师卫队中的几位军士,他们都是带着全副装备,袖子上都有臂章的,随后是身穿官服的嘉德纹章局长,再后面是几个巴斯级的骑士,每人袖子上都缠着一条白丝带,然后是他们的扈从,然后是身穿红袍、头戴白帽的法官。然后是英国大法官,他穿着深红色礼服,前面敞开,镶着白毛皮的边。然后是穿红袍的京都市参议会代表团,然后是穿着礼服的各市民团体的领袖。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十二个法国贵族萨侍从,他们穿的华贵礼服包括白色锦缎上用金线配着线条的夹衣、镶着蓝紫色线缎里子的艳红色天鹅绒的短斗篷和淡红色的灯笼裤。他们顺着石阶往下走。这十二个人是法国大使的随从,他们后跟着十二个穿着毫无装饰的黑天鹅绒礼服的西班牙大使的随从骑士。跟在这些人后面的是几位英国大贵族,还带着他们的随从人员。
宫里又传出一阵号声。王子的舅父——未来的摄政王萨蒙塞大公爵从大门里出来了,他穿着一件黑底子金丝缎的紧身衣,一件深红色缎子的长袍,上面绘着金花,还有银色的网纹镶着边。他转过身去,脱下那插着羽毛的帽子,非常恭敬地弯下身去,开始往后退,每走一步就行一个鞠躬礼。随后有一阵很长的号声和一声呼喝:“赶快回避,皇太子安得霍殿下驾到!”宫殿的墙头高处有一长排通红的火舌随着响雷似的一声咆响向前跳动。河面上聚集的人群轰轰地发出一阵欢迎的吼声。这一伟大场面的主人公托蒙·卡迪出场了,他只微微地把他那高贵的头点了一下。他穿着一件华丽的白缎子紧身衣,胸前配着一块紫色的金丝缎,那面嵌着许多宝石,镶着貂皮的边。他在这上面披着一件白底金丝缎的斗篷,斗篷顶上是一个三根翎毛的顶饰,里子镶的是蓝色缎子,斗篷上嵌着珍珠和宝石,前面用一个钻石别针扣着。他颈上挂着嘉德勋章和几个外国的王子勋章。凡是有光线射到他身上的地方,都有宝石反射出眩眼的光芒。啊,托蒙·卡迪,他不过是个小破房子里出世的穷孩子,在伦敦的贫民窟里长大的,一向与破烂、肮脏和苦难结了不解之缘,现在这番景象却是多么煊赫啊!
十
落难的王子
我们上次说到约翰·卡迪拖着合法的王子往垃圾大院里去,后面跟着一群嘈杂而高兴的闲人。只有一个人替被抓的孩子求情,但是没有人理睬他。大家骚动得一团糟,他的声音连听也没有人听见。王子继续挣扎,企图脱身,并且对他所遭的侮辱大发脾气。直到后来,约翰·卡迪简直忍耐不住了,他就忽然暴怒起来,把他那根木棍举到王子头上。惟一替那孩子求情的人一下子跑过去挡住卡迪的胳臂,于是打下来的一棍就落在这个人的手腕上了。卡迪大声吼道:
“你来管我的事吗,是不是?那就叫你尝尝滋味吧。”他的棍子在那管闲事的人头上狠狠地敲下去。于是随着一声惨叫,就有一个模糊的人影倒在人群的脚下。随即它就在黑暗中独自躺在地下了。闲杂的人群又拥挤着前进,他们的兴致丝毫也没有因这一幕插曲而受到打搅。
随后王子就发现他自己已经到了约翰·卡迪家里。约翰关上了门,把那一群人关在外面。王子在一支插在瓶子里的蜡烛的微弱光线之下看出了这个令人作呕的狗窠的大致轮廓,也看出了屋里那些人的模样。两个邋遢的女孩子和一个中年妇人在一个角落里靠着墙哆嗦,她们那样子就像几个受惯了虐待的畜生,现在也正在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虐待。从另一个角落里有个衰老的母夜叉披着灰白的头发、瞪着一双凶恶的眼睛,悄悄地走过来。约翰·卡迪向她说:
“等一等!这儿有一处怪有趣的滑稽戏。您别打搅,先开开心再说,完了之后您尽管爱怎么使劲就怎么使劲打。站过来吧,小把戏。现在你再把那一套傻话说一遍吧,要是你没有忘记的话。先说你的名字吧。你叫什么?”
因受辱而激起的血液又涨到王子脸上来了,他抬起头来,愤怒地定睛注视着那个人的脸上说道:
“像你这种家伙居然吩咐我说话,真是太无礼了。刚才我就告诉过你,现在再给你说一遍吧:我就是皇太子安得霍,不是别人。”这个回答所引起的令人失神的惊讶使得那母夜叉牢牢地在原地站住,好像脚底下钉了钉子一般。她几乎连气都透不过来了。她瞪着眼睛盯住王子,显出一种傻头傻脑的惊讶神情,这使她那坏蛋儿子大感兴趣,因此他发出了一阵响亮的笑声。可是托蒙·卡迪的母亲和两个姐姐的反应却不同。她们害怕托蒙挨打的恐惧心理马上就变为另一种痛苦了。她们脸上含着悲痛和惊惶的神色,连忙跑向前去惊喊道:
“啊,可怜的托蒙,可怜的孩子!”母亲在王子面前跪下,伸手按在他肩上,眼眶里含着泪,爱怜地注视着他的脸。然后她就说:“啊,可怜的孩子!你傻头傻脑地念那些书念入了迷,终归遭了殃,弄得发疯了。哎,我早就警告过你,叫你不要念,你为什么偏要念呢?你简直把你妈妈的心伤透了。”
王子注视着她的脸,温和地说:“好心的太太,你的儿子并没有毛病,并没有发疯。你放心吧!他在皇宫里,你让我回宫里去,我的父王马上就会把他交回给你。”
“你说国王是你的父亲呀!啊,我的孩子!千万别这么胡说吧,你说这种话会要治死罪的,你的亲人也会遭殃。你醒一醒吧,别再做这种可怕的梦了。把你那颗可怜的野马似的心叫回来,想想从前的事情呀。望着我吧。难道我不是生你和爱你的母亲吗?”
王子摇摇头,怪不情愿地说:“上帝知道我不愿意伤你的心。可是我实在是从来没有见过你的面哩。”
那女人晕了,往后一倒,坐到地板上。她把双手蒙着脸,不由得伤心痛哭起来。
“让这出戏再演下去吧!”卡迪嚷道。“怎么啦,娜埃?怎么啦,波塔?好不懂礼的死丫头!你怎么竟敢在王子面前站着?快跪下,你们这些穷骨头,快给王子磕头!”
他说完这话又粗声大笑了一阵。两个孩子开始胆怯地替她们的弟弟告饶。娜埃说:
“爸爸,您要是让他去睡觉,他只要休息休息,睡上一觉,疯病就会好了。求求您,让他睡吧。”
“让他睡吧,爸爸,”波塔也说,“他今天比平常更疲倦哩。明天他的脑子就醒过来了,他一定拼命去讨钱,不会再空着手回来的。”
这句话使她的父亲头脑清醒过来,不再穷开心了。他认真想起了正经事情。于是他转过脸来向着王子,很生气地对他说:
“明天咱们一定要给这个破房子的房东两个便士,两个便士,记住呀——这些钱是给他作半年房租的,要不然咱们就得滚蛋。你这懒家伙,讨了一天到底讨到多少钱,都给我拿出来吧。”王子说:
“你别说这些肮脏的事情,叫我生气。我再告诉你一遍,我是国王的儿子。”
卡迪伸出宽大的手掌在王子肩膀上“噼啦”一声打了一掌,把他打得东歪西倒地倒到卡迪大嫂怀里。她就把他抱在胸前,用自己的身子掩护着他,顶住卡迪的拳头和巴掌像急雨般的一阵捶打。
那两个女孩吓得退回她们的角落里去了,可是她们的祖母却急切地走上前来,帮助她的儿子。王子从卡迪大嫂怀里挣扎出去,大声喊道:“你不用替我吃苦头,太太。让这两个畜生尽量在我一人身上打个够吧!”
这句话更惹得那两个畜生大怒,于是他们就加紧打起来。他们两人互相帮忙,把那孩子痛打了一顿,然后又打那两个女孩和她们的母亲,为的是她们不该对那受难的孩子表示同情。
“好吧,”卡迪说,“你们都去睡觉。我玩了这一场,简直累坏了。”随后就熄了灯,全家都睡觉了。当那一家之主和他的母亲的鼾声表示他们已经睡熟了的时候,那两个女孩子马上就爬到王子躺着的地方,温柔地把干草和破絮盖在他身上,不叫他受凉。她们的母亲也爬过去,抚摸他的头发,对他哭起来,同时还对着他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些安慰和爱怜的话。她还给他留下了一口吃的东西给他吃。可是这孩子因为痛得太厉害,简直就没有食欲了——至少对这点无味的黑面包皮是没有胃口的。他为了她那样勇敢而不惜牺牲地保护他,为了她对他的怜恤,大受感动。于是他用很高贵的、王子派头的口吻向她道谢,请她去睡觉,把她的苦恼忘掉。此外他还说,他的父王不会辜负她这番忠心的好意和热忱,一定会酬谢她。他这样再发“疯癫的毛病”,又使她大为伤心,于是她再三把他使劲在怀里拥抱了一阵,才满脸流着眼泪回到她床上去了。
在她躺着想心事和悲伤的时候,她心里渐渐起了一个念头。她觉得这个孩子无论是否发了疯,反正是有一种托蒙·卡迪所没有的、难以说明的特点。她无法形容这个特点,也说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她那母性的本能似乎是觉得到、看得出这点区别。万一这孩子果真不是她自己的儿子,那可怎么办?啊,真是胡思乱想!她虽然又发愁、又着急,可是她想到这里还是几乎发笑了。不过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这个念头不肯罢休,偏要在她脑子里打转。它纠缠着她、折磨着她、萦绕着她心头,不让她忘却,或是置之不理。后来她终于看透了:非等她想出个测验的方法来,清清楚楚地、毫无疑问地证明这个孩子究竟是不是她的儿子,借此消除那些恼人的疑团,那她心里就永远也不会太平。哈,对啦,这才分明是解决困难的正当办法。因此她就立即开动脑筋,要想出一个测验的方法来。可是一桩事情总是想着容易做起来难。她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考虑了一个又一个可能灵验的测验方法,可是结果不得不把它们通通打消——这些方法没有一个是绝对有把握和绝对妥善的。而一个不大妥善的方法又不能使她满意。她显然是极费心机——她似乎是很明显地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当她心里转着这种丧气念头的时候,耳朵里忽然听见那孩子匀称的呼吸声,于是她知道他已经睡着了。她再一听,就听出那平稳的呼吸声被一种轻微的惊喊声所打断,这种喊声是做恶梦的人所常发出来的。这件偶尔发生的事情立刻就给她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办法,那比她煞费苦心所想的那些测验方法合到一起还强。她马上就狂热地、可是不声不响地动手把蜡烛再点着,一面低声自言自语道,“刚才他说梦话的时候,我要是瞧见他,那我就准明白!自从他小时候火药在他面前炸了的那一天起,他每逢忽然从梦中惊醒,或是正在想事的时候惊醒过来,他就老是伸手挡在眼睛前面,就像他那一天那样。可是他伸出手去和别人的姿势不同,不是把手掌向里,而是把手掌转向外面——我瞧见过无数次了,从来没有两样,也没有不做这个举动的。不错,现在我马上就可以明白了!”
这时候她已经用手遮住蜡烛的光,悄悄地溜到那酣睡的孩子身边。她小心谨慎地在他身上弯下腰去,抑制着兴奋的情绪,几乎停止了呼吸。然后她突然把蜡烛的光射到孩子脸上,同时在他耳边用指节敲着地板。孩子马上就把眼睛睁得很大,惊骇地瞪着眼睛向四周张望了一阵——可是他并没有用手做出什么特别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