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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王子与贫儿(22)

“我已经警告过你,现在还是不得不警告你离开这里。否则这个人就会要你的命。他是个昧尽良心的****魔王。我是让他上了脚镣手铐的奴隶,知道他的狠心肠。可怜的米奥森和亚赛,还有我那亲爱的监护人理查爵士,都摆脱了他,长眠不醒了——你宁肯跟他们在一起,也不要留在这里,遭这个坏蛋的毒手。你的要求对他的爵位和财产都是一种威胁,你还在他自己家里对他动过武——你要是不走,那就完蛋了。去吧——不要迟疑。你要是缺钱用,就把这一袋钱拿去,买通那些佣人,让你出去,我央求你。啊,可怜的人,听我的警告吧,趁着还可以逃的时候赶快逃吧。”

米奥森做了个手势,谢绝了她的钱,起来在她面前站着。

“请你允许我一件事情吧。”他说,“把你的眼睛望着我,好让我看看你是否沉得住气。好——现在你回答我吧。我是不是米奥森·哈敦?”“不是。我不认识你。”“你发誓!”回答的声音很低,却是清清楚楚的:

“我发誓。”“啊,这真是叫人不相信呀!”

“快跑!你为什么要耽误这种宝贵的时间?赶快逃命吧。”

正在这时候,有些军官冲进屋里来了,随后就是一场猛烈的格斗。但是哈敦不久就力竭就擒,被拖出去了。国王也被捕了,两人都被捆绑起来,送到监狱里去了。

二十七

在狱中

牢房都挤满了犯人,于是这两个朋友被锁上链子,关在一间看守犯小罪的人的大屋子里。他们有许多伴侣,因为这里有二十来个上了脚镣手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犯人——这是一群下流的、吵吵闹闹的家伙。国王因为他的天子之尊受到如此惊人的侮辱,切齿痛恨地大发脾气。哈敦更是憋住一肚子气,不声不响,他简直弄得莫名其妙。他这个兴高采烈的浪子回到家里,原是指望着人人都为了他的归来而狂喜。结果却反而遭到了冷待,进了牢狱。原来的期望和实际的结果竟至相差这么远,因此就产生了令人万分惊骇的效果。他简直说不清这究竟是一幕悲剧,还是一场大笑话。他的感觉和一个欢欢喜喜跳出去看彩虹,结果却遭了雷打的人的感觉很相类似。

但是他那纷乱的、苦痛的心思渐渐平静下来,有了几分头绪,然后他的脑筋就集中在爱迪思身上了。他把她的行为翻来覆去地想了一阵,以各种看法把它仔细研究了一下,但是他简直得不到什么满意的结论。她究竟是认识他呢?还是不认识他呢?这是个令人难解的谜,在他心头萦绕了很久。但是最后他还是深信她认识他,却为了自私自利的原因而否认了他。这时候他很想指着她的名字乱骂她一通,但是她的名字在他心目中向来就是神圣的,以致他觉得自己要想玷污它,简直说不出口来。

哈敦和国王盖着监狱里那种肮脏和破烂的毯子,熬过了喧嚣的一夜。狱卒受了几个犯人的贿,给他们弄了一些酒来。结果自然就是唱些下流的歌,还乱打乱嚷,狂呼痛饮。后来半夜过了一会儿,有一个男人袭击一个女人,用他的手铐打她的头,几乎把她打死了,幸亏狱卒赶紧过来,才救了她的命。狱卒拿短棍在那男人头上和肩膀上狠狠地敲了一顿,才恢复了平静——于是狂呼痛饮也就停止了。从此以后,谁要是不怕那两个受伤的人痛苦呻吟的打搅,就有了睡眠的机会了。

以后的那个礼拜当中,日日夜夜所发生的事情都是非常单调的:白天有些人进来瞪着眼睛望着这个“骗子手”,否认他的身份,并且还侮辱他,而这些人的面孔,哈敦还大致记得清楚。一到夜里,狂饮和吵闹就很有规律地继续不停。但是后来终天有了一个变化。狱卒带进一个老年人来,对他说:

“那个坏蛋在这间屋子里——把你那双老眼四处望望,看你能不能认出他是哪一个吧。”

哈敦抬头望了一眼,马上就起了一阵愉快的感觉,这是他关进牢里以后第一次意识到的。他心里想:“这是勃朗科·安德鲁,他一辈子在我父亲家里当仆人——是个老老实实的好人,心肠很正直。那是说,从前他是这样,可是现在谁也靠不住了。大家都是些撒谎的家伙。这个人一定会认识我——而且也会像别人一样否认我哩。”

那老头儿在屋子里东张西望,把每个人的脸都看了一眼,最后他说:

“这儿我只看见一些小流氓,都是街上的渣滓。他是哪一个?”

狱卒大笑起来。“这儿,”他说,“你仔细瞧瞧这个大畜生,再把你的意见告诉我吧。”这老头儿走到哈敦跟前,很认真地把他上下打量了很久,然后摇摇头说:“哎呀,这可不是哈敦家里的人——向来就不是!”“对你这双老眼还挺不错呐。我要是修沃爵士的话,就会把这个肮脏的坏蛋抓去,给他……”狱卒说到这里,就踮起脚尖,假装有一根绞索把他吊起来似的,同时他嗓子里还发出喀喀的声音,表示透不过气的样子。那老头儿很仇恨地说:

“他要是不遭更严厉的处罚,那真得感谢上帝。如果叫我来处置这个坏蛋,那就得把他烤死,要不然我就不算好汉!”

狱卒凶残地大笑了一阵,然后说:

“你也赏他一顿吧,老头儿——他们都这么做哩。你会觉得那是怪好玩的。”

于是他就逍遥自在地往他那休息室里走去,看不见了。这老人双腿跪下来,悄悄地说:

“多谢上帝,您又回来了,我的主人!这七年来,我一直相信您已经死了,可是你瞧,您还活着在这儿呐!我一看见您,马上就认识了。我还得装出一副冷酷的神气,好像是只看见一些下流的坏蛋和街上的游戏,那可真是挺费劲哩。米奥森爵士,我又老又穷。可是请您吩咐一声,我就去把事实宣布出来,哪怕我因此让人绞死,我也不在乎。”

“不行。”哈敦说,“你不要这么做。这会把你毁了,对我的事情还没有什么好处。可是我感谢你。本来我对人类已经丧失了信心,现在你又把我这种信心恢复几分了。”

这个老仆人对哈敦和国王都很有用处:因为他每天进来“骂”哈敦好几次,每回都偷着带几样美味的食物。安德鲁不得不约束自己,只来作短时间的访问,以避嫌疑。但是他每次都想方设法传达了相当多的消息——为了哈敦打算,这些消息都是低声传给他听的,当中还夹杂着一些大声的辱骂,故意叫别人听见。

于是哈敦家里的情况就一点一滴地泄漏出来了。亚赛死去已经六年了。这个损失,再加上米奥森杳无音讯,就使老父身体更坏了。他相信自己快死了,于是他就希望修沃和爱迪思在他去世之前成亲。但是爱迪思极力恳求延期,老希望着米奥森回来。然后就来了那封报告米奥森的死耗的信。这个打击就使理查爵士一病不起了。

他相信死期已近,于是他和修沃就坚决主张赶快促成这桩婚事。爱迪思苦苦哀求,才获得了一个月的延期。然后又推迟了一个月,再推迟了一个月。后来终于在理查爵士临终的病床前面举行了婚礼。这个婚姻是不幸的。邻近一带的人悄悄地传说,婚礼过后不久,新娘就在她的丈夫的文件当中发现那封报告噩耗的信的几份潦草而不完全的草稿:因此就指控他恶意地伪造了这封信,借此促成婚事——还加速了理查爵士的死亡。四面八方都听到了关于修沃惨酷对待爱迪思和仆人们的消息。自从父亲去世之后,修沃爵士已经完全抛弃了温和的假面具,对待所有依靠他和他的领邑吃饭的人,他都成了个铁石心肠的主人。

安德鲁的闲谈当中有一点,国王听了特别感到兴趣:“外面谣传国王疯了。可是请您积德,千万不要说是我谈了这个消息,因为人家都说谁要是传出这个消息就得处死刑。”

国王陛下瞪着眼睛望着这老头儿说:“好人,国王并没有发疯呀——你与其在这里说这些淆惑听闻的废话,还不如去忙一些与你更有切身利害的事情,那对你是有好处的。”

“这孩子是什么意思?”安德鲁说,他从这意外的角色受到这个突如其来的袭击,不免大吃一惊。哈敦对他做了个手势,他就没有再追问下去,又继续做他的汇报:“一两天之内,已故的国王就要在温莎下葬——本月十六日——新王将在二十日在威斯敏士特宫举行加冕礼。”

“我觉得他们必须先把他找到才行。”国王陛下嘟哝着说。然后他又很有信心地说:“可是他们一定会注意这件事情——我也要注意的。”

“看老天的……”但是老头儿没有再说下去——哈敦做了个警告的手势,就把他这句话打断了。于是他又继续说他的闲话。“修沃爵士会去参加加冕礼——他存着很大的奢望哩。他很自信地指望着被封为男爵回来,因为他是很受摄政王的宠信的。”“什么摄政王?”国王陛下问道。“萨蒙塞公爵殿下。”“什么萨蒙塞公爵?”

“哎呀,只有一个嘛——就是哈坦弗伯爵赛莫尔呀。”国王严厉地问:“他是什么时候当了公爵和摄政王的?”“从今年一月底起。”

“请问是谁让他当的?”“他自己和国务会议——还有国王也帮了忙。”国王陛下猛吃了一惊。“国王!”他喊道,“什么国王呀,老先生?”“什么国王,真问得怪!天呐,这孩子有什么毛病?我们既然只有一个国王,当然不难回答——就是至圣天子安得霍六世陛下——愿上帝保佑他!是呀,他还是个仁慈可亲的小孩子哩。不管他是不是疯了——他们都说他的毛病天天都在好转——反正大家嘴里都在赞美他。大家都为他祝福,并且还祷天祝地,希望他长寿,多给英国当几年皇上。因为他一开始就很仁道地救了诺阜克公爵的命,现在他还打算废除那些折磨和压迫老百姓的最残酷的法律哩。”

这个消息使国王陛下惊讶得哑口无言,他马上就陷入深沉而阴郁的幻想,以致再也没有听见老人的闲谈了。他怀疑那个“小孩子”是不是他自己当初给他穿上了御服、留在宫里的那个小乞丐。这似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他如果冒充皇太子,他的举动和谈话一定会叫他露马脚——然后他就会被撵出去,朝里就会寻找真正的太子。难道是朝里另外立了一个贵族的子孙代替他继承王位吗?不会的,因为他的舅父决不会答应这么办——他是操大权的,当然可以制止这种行动,而且一定会制止。这孩子想了半天,一点用处也没有,他越是想要解开这个谜,就越觉得莫名其妙,他的头痛也越痛,睡眠也越不安了。他急于想到伦敦去的心思时时刻刻都在增长,于是他的囚禁生活就几乎使他无法忍受了。

哈敦千方百计都不能使国王宽怀——他根本不接受安慰,但是他附近有两个套着锁链的女人劝他的话反而更为有效。他在她们温柔的劝慰之下,终于安静下来,学得了几分忍耐的本领。他非常感激,渐渐对她们热爱起来,乐于和她们在一起,受那温柔体贴的影响。他问她们为什么进了监狱,一听说她们是浸礼会教友,他就微笑着问道:“这难道也是犯了罪,应该关到牢里来吗?我很难过,因为你们快跟我分手了——你们只犯这点小罪,他们不会把你们关得太久。”

她们没有回答,她们脸上的神色使他不安。于是他急切地说:

“你们不作声——给我说老实话吧,告诉我——该不会给你们别的处罚吗?请你们对我说,这是不用担心的吧。”

她们想变换话题,但是她们已经引起了他的不安,于是他就追问下去:

“他们会鞭打你们吗?不会,不会,他们不至于这么残忍!你们说不至于吧。喂,他们不会,是不是?”那两个女人露出慌张和痛苦的神色,但是她们无法避免回答,于是其中有一个用激动得哽住嗓子的声音说:“啊,你这善良的心灵,你会叫我们心都要碎了!上帝会帮助我们,让我们能受得了我们这……”“这就是说出实话来了!”国王插嘴说。“那么他们还是要鞭打你们呀,这些铁石心肠的混蛋!可是,啊,你们千万不要哭,我受不了。鼓起勇气吧——我一定会恢复原位,来得及救你们,不让你们吃这个苦头,我一定会这么做!”

第二天早上国王醒来的时候,那两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她们得救了!”他高兴地说。随后他又丧气地接着说了一声,“可是我真倒霉!——因为她们是安慰我的人。”

她们各人留下了一小块丝带,用别针扣在他的衣服上,作为纪念品。他说他要把这点东西永远保存起来,不久他就要找到他这两位亲爱的好朋友,好好地照顾她们。

正在这时候,狱卒带着他手下几个人进来,吩咐他们把犯人都领到监狱的院子里去。国王高兴极了——能够再到外面见见青天,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那是很痛快的事情。他为了这些看守们动作迟缓,心里很烦躁,也很生气,但是后来终于轮到他了,他们打开他那个骑马钉上的锁,把他放出来,叫他和哈敦跟着其他的犯人后面走。

那个四方院子地下铺着石头,上面是露天的。囚犯们穿过一条高大的石砌拱道,被安排着站成一排,把背靠着墙壁。他们前面拦着一根绳子,同时还被那些看守的人监视着。那是个寒冷而阴沉的早晨,夜里下过的一场小雪把这一大块空地铺上了一层白色,使这里整个的情景更加显得凄惨了。时而有一阵寒风飕飕地吹过这个院子,吹得雪花到处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