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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傻瓜(28)

劳科莎极力主张改过自新

地道的南方西瓜是一种与众不同的天赐之福,那可不能与一般的东西相提并论。它是全世界美味珍品的魁首,是上帝恩赐给人间的一切水果之王。尝过这种西瓜的人就知道天使们吃的是什么东西。夏娃所吃到的并不是南方的西瓜。这我们是知道的,因为她事后懊悔了。

——《傻瓜维昂希格言日历》

大约在维昂希鞠着躬把代表团送走的时候,帕勃罗克·赫霍坦走进紧邻的一家去报告消息。他发现老法官绷着脸,笔挺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

“呃,赫霍坦——消息怎么样?”“好到家了。”

“同意吗,他?”战斗的光彩从法官的眼睛里愉快地闪射出来。“岂止同意?好家伙,他简直高兴得跳起来了。”

“真的,真的吗?这可太好了——真是好极了。我就喜欢这样。什么时候举行?”

“现在!马上就去!就在今晚上!真是个了不起的角色——真了不起呀!”

“了不起?简直是天使下凡,太可爱了!嗬,和这种人较量较量,实在是又光荣、又愉快的事情。好——你快去吧!快去安排一切——替我向他表达最真诚的敬意。这种人可真是难得。你说得对,他是个了不起的角色!”

赫霍坦连忙走开,一面说:“我在一小时内就把他请到维昂希的住宅和鬼屋之间的那块空地上,我还要把我自己的手枪带来。”特里森克法官满心欢喜、非常兴奋地在屋里踱来踱去。但是随即他就停住脚步,开始沉思——他想起了托蒙。他再向书桌走去,又一再转身走开。可是最后他还是说。

“这也许是我在世界上活着的最后一夜了——我可不能冒险。他固然对这件东西丝毫不感兴趣,因为它根本就没什么价值,并不能帮助我解除困难。可是现在呢——嗨,现在我对它太感兴趣了。是呀,这种兴趣简直是叫人伤心透顶,这等于一袋黄金,在我手里变为粪土了。它本可以挽救我,而且可以轻而易举地挽救我,可是我却非完蛋不可。这好像够着了一只救生圈,却偏要淹死一样。一切的晦气都落到我头上来了,好运道都归了别人——比如傻瓜维昂希吧:连他的前途都终于有了一点起色。我倒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功劳,配走这种好运?他固然是自己打开了出路,可是他并不满足,偏要把我的路堵住。这真是个卑鄙龌龊、自私自利的世界,我真想脱离它才好。”他让蜡烛的亮光在刀鞘的钻石上跳动着,但是那耀眼的闪光对他的眼睛已经失去了魅力,徒然使他看了像万箭钻心一般地痛苦。“这事情我可千万不能向劳科莎提起。”他心里想,“她胆子太大了。她会主张把这些宝石挖下来变卖,那么一来——她就会被捕,再一追究宝石的来源,那就会——”这个念头使他发抖,于是他浑身哆嗦着,偷偷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把宝刀藏起来,好像一个罪犯幻想着告发的人已经近在身边一般。

他是否应该勉强睡睡觉呢?啊,不行,他是睡不着的。他的苦恼那么纠缠着他、折靡着他,使他睡不成觉。他必须找个人诉诉苦才行。他要把这种走投无路的心情向劳科莎去倾吐一番。

他听见了远处传来的几声枪响,可是这种事并不稀奇,这阵枪声也就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溜出后门,向西走去。他由维昂希的住宅旁边走过,顺着小巷前进,随后就看见几个人影从那片空地上走近维昂希的家。那是决斗的人们斗完之后回来了。他觉得他把那些人认清楚了,可是他现在根本不愿意和白种人见面,所以他就在篱笆后面弯下腰去,一直等他们走过去了才直起身来。

劳科莎兴致很好。她说:“你上哪儿去了,孩子?你没参加吗?”“参加什么?”

“参加决斗呀。”“决斗?有人决斗了吗?”

“当然喽。刚才老法官和那两弟兄里的一个决斗了。”“我的天哪!”然后他又自言自语道:“原来他就是为了这个,才重立了遗嘱。他估计可能被打死,于是他就对我心软下来了。他和赫霍坦那么忙了一阵,也就是为了这个……哎呀,那小子要是把他打死了,我可也就摆脱了我的——”

“肖索,你在嘟哝些什么?你刚才上哪儿去了?你不知道要决斗吗?”

“不,我不知道。老头儿打算叫我和列杰伯爵决斗,可是没有谈妥,所以我猜他后来就打定了主意,要由他本人去把这一家的荣誉挽救过来。”

他谈到法官这种想法,还发出讥讽的笑声,随即就滔滔不绝地详细叙述他和法官的谈话,描写法官发现这里出了个胆小鬼的时候,多么吃惊,多么感到羞耻。后来他终于抬头瞟了一眼自己也大吃了一惊。劳科莎抑制着满腔的怒火,胸膛一起一伏,她低下头望着,皱着眉头狠狠地盯住地,脸上露出无穷的鄙视的神气。

“原来人家踢了你一脚,你伯伯叫你跟他决斗,你有了这种机会,不但不高兴得跳起来,还不肯干!我生了你这么个可怜的、没出息的兔崽子,让你在世界上活着,你简直一点也不害臊,好意思来把这种丢脸的事儿告诉我!呸!这可真叫我恶心!这只怪你有黑奴的种,就是这么回事。你身上有三十一分是白种,只有一分是黑种,偏巧这可怜的一分就成了你的灵魂。这是值不得挽救的。连拿铁镐把它铲出去、丢在水沟里也值不得。你污辱了你的出身。你爸要是还活着,他会对你怎么看法?这种事真够叫他生气的,他在坟墓里都会睡不安哩。”

最后那三句话激起了托蒙一股怒火,他暗自想道,如果他的父亲还活着,有机会杀人的话,他母亲一定会很快就发觉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的兄弟对他的情份有多大,所以他就会情愿予以充分的报答,即便冒着性命的危险,也会这么做。但是他把这个念头藏在心里,现在正赶上了母亲在生气,他这么做是最妥当的。

“你那艾塞克斯的血统上哪儿去了?这我可真是不懂。并且你身上还不止有艾塞克斯的血统哩,决不止这个——真的不止!我的曾祖父的祖父,也就是你的曾祖父的曾祖父,是约翰·史密斯老船长,他是老弗吉尼亚出世的最高贵的血统,他的太曾祖母或是再往上数两代的什么人,是印第安王后波卡洪达斯,她的丈夫是个非洲的黑人国王——你可是这么没出息,躲开了一场决斗,给我们的历代祖宗一直到你父亲都丢了脸,简直像个不中用的下流胚子!不错,准是你身上那黑人血统在作怪!”

她坐在一只蜡烛箱子上,陷入沉思。托蒙没有打搅她。有时候他是不够小心的,可是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他却不敢大意。劳科莎的一场暴怒渐渐平息下来,但消失得很慢,后来虽然好像完全风平浪静了,她也还是不免有时发出一阵阵的喃喃低语,仿佛是远处的雷声一般。其中有几句是这样的:“他的指甲上看不出多少黑人的血统,那只有很少的一点儿——可是这也就足够把他的灵魂涂黑了。”

随后她又嘟哝着说:“是呀,足够把整个儿都涂黑了。”

最后她的牢骚终于发够了,于是她的脸色开始爽朗起来——这是托蒙所欢迎的一种表情,他早已摸透了她的脾气,现在知道她的心情快要好转了。他注意到她随时都在不知不觉地用手指摸一摸鼻尖。他靠拢去看了看,说道。

“怎么啦?妈妈,你的鼻尖儿蹭掉皮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发出一阵满心欢喜的笑声,这种十全十美的欢笑是难得听到的,除了天上的快活神仙和人间的受尽苦难、遍体创伤的黑奴而外,上帝从来不曾把它赐与其他任何人。她说道:

“那场该死的决斗,我自己也卷进去了。”“天呐,那是子弹蹭的吗?”“是呀,千真万确!”“呀,真糟糕!那是怎么搞的?”“是这么回事。我坐在这儿的黑地方正在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忽然那边‘砰!砰!’地响了两声,我赶紧跳跳蹦蹦地跑到屋子那头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我在朝傻瓜维昂希家那边的旧窗户跟前站住,那窗户已经没框子了——说到窗户框子的话,这些破窗户全都没有了——我在那站在黑地方往外看,就在我下面,那对孪生弟兄当中有一个站在月亮光里正在咒骂——骂得不算厉害,只是小声地骂——咒骂的是那个脸皮黑一些的小伙子,因为他肩膀上中了枪克莱普尔大夫正在给他包扎伤口。傻瓜维昂希也在帮忙,特里森克老法官和潘·赫霍坦站在另外一头,离得不远,他们等着这边的人弄好了再交手。一会儿他们就包扎完了,只听见一声口令,手枪就‘砰!砰!’地响起来,那小伙子喊了一声‘哎唷’——这回打中了他的手——我听见那颗子弹‘啪’的一声打在那窗户底下的木头上。后来再开枪的时候,那小伙子又嚷了一声‘哎唷!’我也喊了一声,因为那颗子弹蹭着了他的颧骨,往上一飞,又蹭着那窗户边上,‘飕’的一声从我面前飞过,蹭掉我鼻子上一块皮——哎,我要是再往外一两尺的话那就会打掉整个鼻子,也就破了相了。这就是那颗子弹,我把它找到了。”

“你一直都站在那儿吗?”“这还用问,真是!不在那儿站着还能干什么?难道我会天天有机会看到决斗吗?”“呀,你正在射程以内呀!你不害怕吗?”那女人轻蔑地哼了一下鼻子。

“害怕!斯密土和波卡洪达斯的后代什么也不怕,子弹更不消说了。”“我猜他们准是胆子很大吧。可惜考虑事情不够慎重。我可不会站在刀口儿。”

“谁也没有埋怨你呀!”“还有别人受伤了吗?”

“除了那个白脸蛋儿的漂亮小伙子和大夫和两个副手,我们全都给打中了。法官没受伤,可是我听见傻瓜说枪子儿把他的头发蹭掉了几根。”“糟糕!”托蒙暗自想道,“差点儿可以摆脱我的苦恼了,偏要差这么一寸。哎呀,哎呀!他再活下去,就会发觉我是冒充的,终归要把我卖给一个黑奴贩子——是呀,他马上就会这么做。”然后他用沉重的语调大声说道:“妈,这下子我们可糟糕透了。”劳科莎猛吃一惊,倒吸了一口气,说道:“孩子!你干吗要突如其来地说这种吓唬人的话呀?出了什么岔子吗?”“呃,有一件事我还没告诉你。我拒绝决斗的时候,他又把遗嘱撕毁了,后来——”劳科莎的脸色马上变得惨白,她说:“这下子你完蛋了!——一辈子完蛋了!毫无办法。咱们俩都得挨饿,迟早……”“你先等一等,且听我把话说完,行不行?我猜他打定主意亲自去决斗的时候,准是想到了他可能送命,这辈子也不会再有机会饶恕我一次了,所以他就重新立下了遗嘱,我已经看见了,这倒是没问题。可是……”

“啊,谢天谢地,那么我们又平安无事了!——稳稳当当了!既然是这样,你干嘛还要上这儿来说这种吓死人的……”

“别忙呀,我告诉你,让我说完嘛。我偷来的那些东西还不够抵一半的账,要知道首先是我那些债主——呃,你也知道会出什么事。”

劳科莎不再唠叨了,她叫她的儿子别打搅她,让她考虑考虑——她必须想出个主意来,随后她严肃地说:

“你现在可得特别小心呀,我告诉你,你得这么办:他没让人打死,你只要让他稍微抓到一点把柄,他就会再把遗嘱毁掉,那可是最后一次了,你记住我的话吧!所以——往后这几天里,你得做给他瞧瞧,让他知道你也能规规矩矩。你千万要表现得特别好,让他看见。你得想方设法使他相信你,还得多向普拉特老姑妈讨讨好——她对法官是很有影响的,对你顶能帮忙。随后你就离开家里,到圣路易去,这就可以保住他对你的好感。到了那儿,你就去跟那些人打个商量。你告诉他们,说他活不长了——这也是事实——你说你可以给他们出利钱,而且是很大的利钱——一分——你们管那叫什么?”

“月息一分,是吗?”“对了。然后你把那些东西拿到各处去卖,一回只卖一点儿,付他们的利息。那可以对付多久?”“我想够付五六个月的。”“那你就没问题了。他要是在六个月里还不死,那也不要紧——老天爷自然会给你安排出路,你可以平安无事——只要你规规矩矩就行了。”她用严厉的眼光盯着他,接着说,“你可千万要听话呀——你懂吗?”

他大声笑起来,说他好歹要试一试。她却不肯放松,严厉地说道:

“试一试可不成。你得认真做到才行。你连一根别针都不能再偷——因为再偷就不保险了。你还得不再交坏朋友——一次都不行,你懂吗?酒也一滴不许喝了——真得做到滴酒不沾。钱也不赌了——一回也不干。这些事你都不能只打算试一试,非得做到不可。我要告诉你,我怎么会知道你的举动。我打算这么办:我要亲自跟到圣路易去,你天天都得去找我,我要监视着你。这些事你只要有一样没做到——只要一样——那我就当天发誓,一定要马上到这镇上来,告诉法官,说你是个黑奴——还要拿出证明来!”她停了一下,让她的话产生深刻的印象。然后她又接着说:“肖索,我说的这些话,你信不信!”

托蒙现在相当清醒了。他回答的时候,声调里没轻浮的味道:

“我相信,妈妈,现在我知道我已经改过自新了——并且是永远不变了。永远永远——再也不受什么诱惑的勾引了。”

“那么,马上回家去,赶快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