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客人的脸上都浮出儿童一样的欢乐,有一个地主的眼色中竟露出感激的神情。)“所以,青年人是不聪明的。”(这大人物大概是神气的缘故吧,有些时候说其实是意思的通行的重音。)“就像我的儿子伊凡,”不间断的说,“这傻子还只20岁,可是他有时忽然说:‘爸爸,让我讨个老婆吧。’我对他说:‘傻子,首先要对自己负责呀……’于是他就失望,流眼泪……可是我……不用理会他……”(首领说:“不用理会他”这句话的时候,仿佛不是从嘴唇上面而是从肚子里说出来的。他深沉一会儿,威严地看看他邻座的文官,随后把眼毛翘的很高,高得出乎意料。文官快乐地把脑袋歪些,把对着大人物的那只眼睛极迅速地眨动起来。)“结果怎么样呢,”大人物又说话了,“现在他自己写信给我,说:‘父亲,谢谢你,开发了我这个蠢人……’可见事情是应该这么办的。”所有顾客当然对讲话的人表示十分同意,所以好像感觉得到快乐和教训而精神振作了……宴会完毕之后,大家站起身来,走进客人待的地方,发出较大的、然而仍是很规矩的、好像这时候所允许的嘈杂声……大家坐下来玩纸牌了。
我困倦的待到夜晚,吩咐我的马车夫在明天早上五点钟给我套车,赶快去休息了。但是我注定在这同天要了解一个不一般的人。
因为来客很多,任何人没有一间单独的卧室。亚历山大·米海勒奇的听差长领我进入一间草色的有潮气的小房间里,里面已经有人入住了,衣服都脱光了。他一看见我,就快速的把被子盖上,把被子一直盖到鼻子上,在不硬的的绒毛褥子上动来动去了一阵子,安静下来,有杀伤力的眼神从他那棉布睡帽的圆边底下向我注意。我走向另一张床铺(这房间里共有两张床铺),把光了,躺在潮湿的褥单上了。我的邻人在床上辗转反侧起来……给他说早点睡。
过了半个钟头。无论如何,我怎么也睡不着,不必要的模糊的念头,改变了无穷尽的行列,顽强而单调地一个一个地移行,好像水机上的很多桶一样。
“您现在好像还没有睡着吧?”我的邻人说。“是啊,”我回答,“现在也不睡吧?”“我一向就不怎么睡。”
“这是什么问题?”
“就是这样,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怎么睡着了,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现在还不困吗,为什么要躺到床上去呢?”“打扰我有什么事吗?”我不想对我的近人说话。
“我觉得好奇,”略微静默一会之后,他继续说,“真干净连跳蚤都没有。这里没有的话,都没有?”
“您对他们很关心。”我说。“不,对它们没有同情,不过我喜欢一切事情都按顺序去做。”“瞧,”我想,“他用这种形式的说明。”邻人没有语言了。“您肯跟我打赌吗?”他忽然大声地告诉我。“输了怎么办?”我的邻人让我体会到快乐了。
“唔……赌什么?就赌这个,您会把我当成蠢货的。”“没有过这种事?”我吃惊地含糊地说。“当作乡下人,当作无知识的人……诚恳的给我说……”
“还不到和你认识的缘分,”我回答说,“为什么您能断定……”
“为什么!只听您说的响声就可能知道:您这样随随便便地回答我……但是我和你梦想的不一样……”
“您听我给你讲……”“您听我给你讲。第一,我讲法国话讲得不比您差,说德语你没有我说的好。第二,我在外国住过三年,柏林在这已经有很长时间了。我研究过黑格尔哲学,先生,歌德的作品我可以背诵了。而且,我曾经长时期恋爱一位德国教授的女儿,有病的小姐嫁给了一个德国教授,是个秃头,然而人品优秀。可见我和您是同群之鸟,我不是你想的那样不中用……我也拼命地反省,我一点也不鲁莽。”
我的头目视前方,加倍注意地看看这个怪人。在寝灯的幽暗的光线中,看清了他的面貌便很费力。
“喏,您在注视着我,”他整理一下他的睡帽,继续说,“有可能你在检讨自己:‘怎么我今天没有注意到他?’我给你说,为什么您没有注意到我,我讲话的声音不大;因为我躲在别人后面,我在门的后面,不跟任何人讲话;因为听差长端着盘子我看到了它经过,预先把手臂抬到我的胸部和它一样子……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有两个原因:第一,我是穷人,第二,我已经与世无争了……您实实在在地给我说,您没能注意到我吧?”
“遗憾得很,真的没有……”“嗳,对啦,嗳,对啦,”我说话的时候他插了嘴,“我知道的。”
他坐起身来,两只臂相错着;他的睡帽的长长的影子从墙上天花板上映着有个图案。“请您说明白,”他突然斜看我一眼,继续说,“感觉我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就是所谓奇人;或者,也许比这更坏,也许您以为我是佯装怪人吧?”
“我必须再度向您说明,不了解你……”有一会儿没有抬起头。“我怎么会和你,跟我素不相识的人,这样唐突地说起话来呢——天知道,天才会知道!(他叹一口气。)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心灵接近啊!咱俩都是好人,也就是利己主义者,我与你没有太大关联,我与您也毫无关系。不是吗?可是我们两个人都睡不着……那就聊聊天吧!我现在精神饱满,对我这是不常见的。您看得出吗?我是很胆怯的,我胆怯并不是因为我是外地人、贫民老百姓,而因为我是一个自尊心特强的人。可是有的时候,在我使料不及的情况下发生的事情,我胆怯的无影无踪了,现在正是如此。现在就算我跟****喇嘛盐在一起,我还想跟他讨点鼻烟来嗅嗅呢。可是,您现在困了吧?”
“不,相反的,”我连忙回答,“我乐意跟您聊天。”“您所讲的是,把您哄开心更好……那就让我告诉您吧,周围的人都叫我无所不能的人,这就是说,在别人无意间提起我的名字的时候,都这样叫我。‘我的命运很孤独。’他们想要侮辱我……唉,我的天!有谁知道……我所以倒霉,就是因为我没有跟别人不一样,除了像我现在跟您说话这样的唐突以外,跟别人没什么两样。但是这种唐突是一文不值。这是一种最廉价、最低级的东西。”
他把脸对着我挥了一下手。“先生!”他大声说,“我认为,通常只有无所不能的人才能更好的活着,只有他们才配活着。有一个人说:Mon verre n'est pas grand,mais je boisdans mort verre.您瞧,”他小声说了句,“我的法国话说得很好。我认为,就算你头脑灵活、懂得很多,思维敏捷,知识丰富,适应潮流,但如果你完全没有自己的思想,有什么用处呢!这不过为世界增添了一个普通的仓库罢了,谁能够从这里获得一点满足呢?不,即使愚笨也好,但必须是你自己的!要有自己的气息,自己固有的气息,这是主要的!您不要以为我对这种气息要求很高……决不!这样与众不同的人多得很。我们周围到处都是与众不同的人,除了我所有人都是!”
“说实在的,”他略微沉默了一会之后继续说,“我在青年时代曾经怀着多么大的抱负啊!我在出国之前以及回国后的最初一段时期里,对于我个人怀着多么高远的见解!在国外的时候我很小心,总是一个人,我们这种人只能这样,可是我们一直思考着,思考着,直到最后,却把ABC 的意思都忘了!”
“无所不能,无所不能!”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别人说我无所不能……但实际上,世界上没有比我在平凡的了。我的出生大概也是为了模仿别人……的确!我的生活跟别人没什么两样,我辛辛苦苦地生活着,我曾经求学,曾经恋爱,直到最后结婚,这好像不是出于我本人的意愿,就像是履行一种义务,或者上一门功课——谁能看得清呢!”
他摘下睡帽,顺手丢在床里。“想听我过去的生活吗?”他用断断续续地声音问我,“或者还是把我生活中重要的事情讲给您听听?”“好,费心吧。”“不,我还是把我结婚的事情讲给您听吧。结婚本来是一件大事,是真正人生的开始;在结婚中,像是在照镜子,能反映出……可是这种比喻太陈腐了……对不起,我要抽一口烟。”
他从枕头底下拿出鼻烟匣来,把它打开了,又继续说,一面摇晃着这打开的鼻烟盒。
“先生,请您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请您帮我谋划谋划,我能从黑格尔的百科全书中得到什么样的,什么样的,您倒是说说,得到什么样的利益?在这百科全书和俄罗斯生活之间,您倒是讲讲,有什么一样的?它和我们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而且不光是这百科全书而已,还有什么德国哲学……说得过分些,甚至全部科学。”
他在床上跳起来,咬牙切齿小声喃喃地说:
“唉,原来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出国呢?为什么不待在家里,研究你身边的生活呢?这样你就可以知道生活的要求和前途,也可以弄清楚你为什么活着……可是别那么想吧,”他又换一种语气继续说,仿佛在替自己争辩而胆怯了,“这种还没有经任何圣贤写在书本里的东西,叫我们如何去研究它呢!我很愿意向它——向俄罗斯生活——学习,可是它不开金口。它说,你就这样来看我吧;可是我没有这能力:你必须给我做出一个结论,总结一句话……一句话吗?它说,就是这么一句话:你听听我们莫斯科人说话吧——跟夜莺差不多?可是困难就在这里:他们像库尔斯克的夜莺那么啭着,不像人那样说话……于是我再三考虑,我想:‘科学全世界都一样的,真理也是一样的。’我就决定到外国去,到异教徒那里去了……还能怎么办呢?青春和自负迷住了我。您懂吗,没有到特定的时候我不希望自己肥胖起来,虽然人家说肥胖是健康的。不过,如果没有肉吃身体也不会胖的!”
“可是,”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又说,“我好像曾经答应给你讲我结婚的故事。请您听吧。第一,我告诉您,我的妻子已经去世了;第二……第二呢,我觉得我有必要给你讲我的青年时代,否则您无法理解……您困了吗?”
“不,我不困。”“那太好了。您听听……隔壁房间里康塔格留兴先生打鼾打得多难听!我的父母并不富裕——我说父母,听人说,我除了母亲之外还有一个父亲。我已经不记得他了,据说,他是一个不太聪明的人,鼻子很大,脸上长着雀斑,头发是火红色的,用一个鼻孔吸鼻烟;我母亲的卧室里有一张他的照片,穿着红色的制服,黑色的衣领碰着耳朵,长的特别不好看。我常常被带到他的照片前去挨鞭打,这时候我母亲总是指着他说:‘要是你父亲在世,他会打的更重呢。’您可以想像,这对我有多么大的鼓励。我是独子,不,说实在的,我有过一个不中用的兄弟,后脑上生了英国病,不久就痛苦地死去了……英国病为什么要传播到库尔斯克省的希格雷县来呢?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母亲怀着乡下女地主的全部热忱来从事我的教养,她从我生下来就开始教养我,一直到我满16岁……您还在听吗?”
“当然喽,继续讲吧。”
“唔,很好,到了我满16岁的时候,我母亲立刻毫不犹豫地撵走了我的法国家庭教师——从涅仁的希腊区来的一个德国人,名叫斐里波维奇的。我们一起到莫斯科,在大学里报了名,她就去世了,把我留给我的一个嫡亲叔叔照看。这叔叔是一个司法稽查官,名叫可尔登·巴布拉,是仅在希格雷县一地闻名的人物。我的嫡亲叔叔,司法稽查官可尔登·巴布拉,依照惯例霸占了我所有的财产……但这不是问题。我刚进大学——应该为我母亲说句公道话——已经拥有很好的素养,但是我缺乏奇特性在那时候就已经显露出来了。我的童年时代跟别的孩子是一样的,我也是愚蠢地、萎靡地长大起来,好像在羽毛褥子里长大起来一样,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背诵诗篇,而且消沉起来,以喜欢幻想为口实……幻想什么呀?——哦,对了,幻想美……还有别的。我在大学里不走别的路,我立刻加入了学会。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可是您可能不懂学会是什么?我记得席勒在一首诗里说:Gef hrlich ist's den Len zu wecken,Und schrecklich ist des Tigers Zahn,Doch das schreckilchste der Schrecken——Das ist der Mensch in seinem Wahn!”
我向您保证:他表达的并不是这个;他要说的是:“Das ist ein‘学会’……in der Stadt Moska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