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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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兵祸(1)

凤翔节度使的叛军以火一般的激情席卷而来,夹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便到了京城。京城的守军完全措手不及,谁都不知叛军是如何隐瞒过探子们的耳目,直捣京师。

似乎凤翔节度使对于被关押在皇宫之中的二姐的生命根本不在乎,此事完全没有影响到二姐夫行军打仗的心情,甚至还使他的叛乱之旅更加师出有名。

连日的大雨使长安内外一片泥泞,人们挽着裤管走过被水淹没的街道,暴露在外的小腿因长时间浸泡在水中,而泛起一种死尸般的苍白浮肿颜色。

叛军来的那一日,宫外传来的喊杀声惊天动地。宫人们四处奔逃着,有人向东,有人向西,如同一群无头苍蝇。我们三姐妹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刚走出院子观看,一名宫女急匆匆地跑过来:“三小姐,你们快跑吧!皇后带人来杀你们了。”

大姐拉住那名宫女:“为什么要杀我们?”

“你们还不知道吗?凤翔节度使的叛军进城了。”

我们面面相觑,二姐夫果然造反了。满宫皆是四散奔逃的宫人,此时也无人再看管我们。“快走吧!”

我们随着惊慌逃窜的宫人向宫门奔去,才走到御花园门口,就看见皇后带着几名宫人杀气腾腾地迎面而来。

我们三人都停住了脚步,真是冤家路窄。我对两位姐姐说:“趁皇后还没看见我们,你们先从后面想办法离开皇宫,我拖住皇后。”

大姐急道:“那怎么行?皇后一定不会放过你。”

我轻叹:“到了这个时候,能走得了一个是一个,你们两个人一位是齐王妃,另一个说不定马上要做皇后了,而且你们都有子女。我不过是一个寡妇,无牵无挂,若真有人要死,只有我死才是最合适的。别再说了,快走吧!”

我将两个姐姐向后面推去,然后转过身,昂起头,露出微笑。我向着皇后迎过去,走得近了,才发现她鬓发散发,未施脂粉。原来真正的面容竟是如此仓皇不安。

她一见我,立刻喊道:“把她拿下。”

几名宫人一拥而上,将我擒住。其实她们真是多此一举,我既然都迎了上来,又怎会逃走。

我笑道:“皇后娘娘,听说凤翔节度使已经进城了?”

皇后微微一愕:“原来你还能说话。”

我笑笑,“虽然还能说话,却早就觉得无话可说。凤翔节度使进城后,这天下易主,皇后娘娘也不必再为后宫的事劳心劳力了。”

皇后冷笑:“这个逆贼,狼子野心,终于原形毕露。不过我活着是皇后,死也会是皇后。而你,别以为你能看见那一天,你永远都看不到。”

我淡然一笑:“我看到看不到又有什么关系?我二姐就要取代你母仪天下,我们王家还是屹立不倒。但你家就不同了,不仅你做不成皇后,只怕满门都要被抄斩。”

皇后的脸沉了下来,她是真的被我激怒了。她回身自身边的宫人手中拿过长剑,两只手紧握着剑:“你话真多,你早就应该变成哑巴,不过你马上就要说不出话来。”

宫人们死死地抓紧我,她手持长剑一步步向我逼近。剑在我的胸臆之间,她咬牙,用力刺出来。

我并没有闭眼,大睁着双眼看着那柄剑,许多次都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许多次都是如此接近死亡。但我却早就明了一件事,若你命不该绝时,你就绝不会死。因为这命是要刻意与活着的人为难的,它觉得你的苦受得还不够,你就只能再继续受苦,少一天都不行。

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凌空飞了过来,正正打在皇后的脸上,皇后惊呼了一声,被那东西击得跌倒在地。那东西落了下来,居然是一只官靴。宫人们面面相觑,虽然是这种非常时候,却也忍俊不禁。高贵的皇后,几时受过如此对待。

皇后气得脸色惨白,尖声叫道:“是谁?好大的胆子。”

小安应声而出,一只脚穿着靴子,另一只脚只着布袜。他捡起那只靴子套在脚上,“皇嫂,抱歉,我刚才一时情急,又没有东西可以阻止皇嫂,只得把靴子脱了下来,想不到居然掷到了皇嫂脸上。臣弟无心之失,皇嫂千万莫要见怪。”

皇后咬紧牙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胆敢阻止我?”

小安从宫人手中硬生生地将我拉出来,将我搂在怀中,“不管是谁,都不能伤害宝钏,”他说,“皇嫂也好,皇兄也罢,无论是谁,若想伤害宝钏,除非先杀死我。”

皇后咬牙切齿:“难道你也落井下石,你皇兄待你不薄。”

小安拉着我向宫外奔去:“我绝不会落井下石,可是对于我来说,宝钏比什么都重要。”

他说对于他来说,我比什么都重要。可是,我却知道有一样东西对于他来说是比我还重要的,那便是廖可珍还未出世的孩儿。

我承认我是一个深谙拈酸吃醋之道的女子,在生死的关头,我所想的仍然是这个男人的心里,到底我是否是最重要的。一旦有什么东西比我还更加重要,就难免心如刀绞。

我跟着他跑出皇宫,宫外的情形比宫内要好了许多。家家户户都闭门不出,街道上空无一人,只偶尔能看见一些散兵游勇急匆匆地穿行,不知他们想去何处。

我们沿着墙角走,尽量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不久后,便到了楚王府。王府门前如临大敌,所有的家丁都手持兵刃严阵以待。“哪里都不安全,至少这里不会有人要你死。”小安说。

我咬着嘴唇不说话,我知道我不想见到廖可珍,我绝不是一个宽容大量的女子,但是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我绝不能再让小安为了我而担忧。

我跟着他进了楚王府,他习惯性地向暖春阁方向走去。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住脚步,似乎猛然想起那个地方已经有人住了。他回头望向我:“住在晴秋阁吧!”

我点头,笑道:“其实我很喜欢晴秋阁的修竹。”

他怔了怔,无奈地笑道:“竹子没了,改种了菊花。因可珍不喜欢竹子,她说夜间的风吹过竹林,萧萧的叶声让她无法入寝,而菊花的香气却能治愈她的头痛。”

“哦!”我哦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我才道:“菊花很好。”

于是,一间王府之中,有了两个女人。

这样说似乎不贴切,王府里有许多丫环仆人老妈子,那些都是女人。但那些虽然是女人,却是不相干的女人。小安从未纳妾,我曾经以为他会妻妾成群,但在这件事情上,我却估计错误。

因而,一间王府里,只有两个女人。一位是王妃,还有一个则来路不明。

女人之间的斗争,并没有在兵祸中结束,反而因朝不保夕的刺激,上升到了另一个高度。

当天晚上,我与小安对饮。分离许久,上一次的相见,是在皇宫之中,偷偷摸摸,现在却终于可以肆无忌惮。我许久不曾饮酒,几杯下肚,脸就开始火热泛红。

小安注视着我,目光渐沉重。他起身揽我入怀,开始解我的衣带。

便在此时,门外传来丫环的声音:“王爷,王妃请您过去。”

小安皱起眉:“什么事?”

丫环回答:“王妃说她肚子痛。”

小安有些懊恼:“又说肚子痛,每次都找这个借口。告诉她今晚我不过去了。”

丫环应声离开,他将我抱到床上,继续脱去我的衣服。但,他的眼神开始游离,逐渐心不在焉。我知道他的心已经离开了我,回到廖可珍的身边。我轻叹,握住他的手:“王爷还是去看看吧!”

他迟疑:“宝钏……”

我笑笑,截断他的话:“我会等王爷,若是王妃没事,王爷再过来便是了。”

他如释重负:“我去去就来。”

烛影一黯,他急匆匆地去了。我看着他的背影,知道他这一晚不会再来。

我剔亮烛火,慢慢饮酒。酒是琼酿,落在口中,却比泪水还苦涩。直到东方破晓,我饮了不知多少酒,他终究没有回来。我第一次知道其实我的酒量极佳,居然千杯不醉。

我在床上躺下,睁着眼睛看帐顶。烛火灭了,天却已经大亮。

小安再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我坐在窗边绣一枝梅花,他坐在我身边看,看了半晌才道:“宝钏,昨天晚上可珍一直说不舒服,我才没有过来。”

我斜睨了他一眼:“我早知道你不会来。”

他捉住我的手:“你别生气,可珍怀孕了,万一有什么闪失,可能会累及孩子。”

我默然,怔怔发了会儿呆,才道:“你很珍视这个孩子吗?”

“那当然,我到现在连一个孩儿都不曾有。若是你那年不曾流产……”

我抬头看他,他便打住不说了,这在我们两个人都是一个不愿触及的禁区。我说:“你说得对,你应该多陪陪她,怀孕的女子心情本来就不好,不要再让她烦心了。”

我将小安推出房外,紧紧关上房门。他站在门外叫了我数声,我一直不答。又过了一会儿,门外寂然,想必他是离开了。

我坐在床头发呆,我知道我是真的在嫉妒。我很介意,介意小安有了妻子,也有了孩子。我说:“玳瑁,你不许我和他在一起,为什么却让廖可珍和他在一起?你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没有人回答我,玳瑁已经死去多年,不知她是否还能听见我的声音。

我再见到廖可珍的时候,她似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将我赶出王府。这几日来,她用尽各种伎俩,不让小安留在我身边过夜。小安总是疲于奔命地来往于两个女人之间,有的时候,我觉得这真是一出可笑的闹剧。

我曾经想对小安说:你不必过来陪我的。

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这句话在喉头转来转去,就是没有说出口。

由于她的不懈努力,小安也始终无法与我欢爱。想必王府上下皆是她的耳目,关键之时,就会有人以各种借口来阻止小安。

那一日,我在廊下遇到廖可珍,她夸张地捧着自己的肚子。她的肚子也确实比原来大了一些,但也不至于要用手来捧着才能行动。她看见我,便露出虚假的笑容:“姐姐一向可好?”

我也同样露出虚假的笑容:“好得很。”

她轻叹:“姐姐的声音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若是只听声音不看人,还以为是男人的声音呢!”她掩着嘴格格地笑,“不过能说话还好,前一段时间,我还以为姐姐变成哑巴了。可惜姐姐原来的声音如同银铃一样动听,连圣上都被姐姐迷住了。”

我笑笑:“圣上喜欢我,不仅是因为我的声音,也是因为我的容貌。”

我还是第一次正面与她发生冲突,其实大可不必争这种无谓的闲气。但女子便是如此,当真的感觉到失去自己的男人时,就会比谁都想不开。

她眨眨眼睛:“对啊!我倒是忘记了,听说姐姐已经是皇上的人了。皇上怎么没封姐姐做个妃嫔什么的?连夫人都不是?”

我冷笑:“王妃多心了,我与圣上之间清清白白,什么事都不曾发生。”

我转身欲去,她伸手拉我:“姐姐去哪里?咱们姐妹才说了那么几句话,姐姐就不想理妹妹了吗?”

我皱起眉,拂开她的手:“你贵为王妃,我只怕高攀不上。”

我只是轻轻拂了她一下,她却惊呼了一声,连连后退几步,跌倒在地。她一倒下,立刻大声呻吟,几名丫环连忙跑过去想要扶起她,却无论如何,也扶不起来。

她呻吟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尖声叫道:“我的肚子好痛,快请王爷来。”

我愕然,我只是轻轻拂开她的手,居然就能将她推倒。而且肚子痛应该请太医,为何要请王爷?小安几时变成医生了?

丫环依言而去,过不多时,小安急匆匆赶至。于是他便看见这样一副情形。廖可珍倒在地上,满脸痛泪,呻吟不止,而我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这样的情形,不言而喻,将她推倒的只能是我。就算本来没有犯什么过错,在如此情况之下,也必然是犯了过错的。这种女子之间相斗的伎俩,听起来幼稚可笑,却屡试不爽。

小安皱眉:“可珍,你还好吗?”

他轻易地抱起廖可珍,不需他问,廖可珍便哀哀地哭泣:“我知道姐姐恨我,可是孩子有什么过错。王爷已经三十多岁了,还不曾有后,若是这孩子再有什么闪失,让我如何去面见李家的祖宗。”

小安望向我,我也望向他。

我们两人默然不语对视半晌,所有的下人都禁若寒蝉,整个花园中只能听见廖可珍的哭泣声。

“王爷是要孩子还是要姐姐?”

小安的目光溃不成军,是要孩子还是要我?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他不必回答,我已经知道答案。

我笑笑:“王爷自然是要孩子的,王妃放心,没有人会和你抢王爷,他会留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