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寒蝉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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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兵祸(2)

我转身而去,那目光仍然灼灼地烫着我的脊背。我离开,不是因为廖可珍,她费尽心机,想要把我赶走,这一切本都无济于事。我离开,不过是因为小安的一个眼神。

我不再觉得悲伤,这世间本没有什么事情是足以令人悲伤的。

寒窟依然如故,无论外面风吹雨打,这里一直不曾改变。我开始慢慢地回忆起平贵,回忆起那些过往的时光。我从来不曾相信平贵死去,虽然十年以来,他一去不复返,不曾留下任何音信。但我有奇异的预感,他会回来,总有一天会再次回到这里。

我开始去武家坡前等待,或者这只是缘于对小安的失望。

一个女子对一个男子失去信心之时,就会想起另一个人。

这是人类的软弱还是功利,不得而知。我失去判断一切的能力,只是安然度日。

但两日之后,小安就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他神色惊惶,一见到我,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宝钏,可珍被人带走了。”

他这样无头无脑的一句话,说得我莫名其妙。“发生了什么事?你慢慢说。”

“是凤翔节度使,他要称帝了。他平生最恨的人就是安西节度使,现在他做了皇帝,说什么也不会放过廖家。京城里安西节度使的家眷都被抓了去,可珍也不能幸免。我担心,可珍会被腰斩。”

腰斩?我想起廖可珍的肚子,她刻意挺高的肚子,那肚子里孕育着小安的孩儿。

“宝钏,你帮帮我,帮帮可珍吧!我不能再失去那个孩子。”

“我怎么帮你?”

“去求银钏。你父亲是旧臣之首,李从珂为了笼络他已经决定要立银钏为后。也许银钏的话他还能听进去,你帮我去求求银钏,求她救救可珍。”

我默然不语,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男人。数年前,他也曾经求过我,求我不要让他走。数年以后,他再次求我,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我的目光使他略微瑟缩了一下,他不敢直视我,却仍然固执地要求:“宝钏,无论有什么恩怨,孩子总是无辜的。你救救孩子吧!”

我笑了,云淡风清地笑,漫不经心地笑,“我几时说过我不救?以后我就是皇后的妹妹了,你们巴结我还来不及呢!”

他大喜:“你答应我去求银钏吗?”

我仍然笑,却笑得比哭还苦涩:“她是我二姐,平生最疼的就是我,只要我去求她,她一定会答应的。”

我回到皇宫,当日我们仓皇出逃,不过数日光景,一切就都改变了。

我不关心原来的皇帝和皇后会有什么下场,也不关心我自己会有什么下场,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再次打动我。

二姐虽然就要被封为皇后,但眉宇间的郁结也不见少了多少。若她真的如意,初时也不会自己跑回京城来。若她的丈夫真的在意她,也不会不顾她的性命贸然起兵。

只是贵族的女子并非是为了自己而活,活着的人总有许多无奈。

不仅是贵族的女子,我如今已经离开那个圈子,却仍然无法为了自己而活。这个世界不能让我们满足,我们也同样无法满足这个世界。

我道明来意,不愿再说什么废话。

二姐静静地看着我:“宝钏,若是她死了,说不定你可以成为楚王妃。”

我笑笑:“我一生都不想成为楚王妃,若是她死了,我可能就再也打不赢她了。”

我说的话二姐必然心领神会,每个为情所伤的女子都会明了其中微妙的区别。她不再多言,亲自去求即将成为皇上的二姐夫。过了半晌,才垂头丧气地回答:“宝钏,我帮不了你。朝中上下都知道从珂最恨的人就是安西节度使,他起兵之时,唯一敢与他为敌的也是安西节度使。他说什么也不肯放过廖可珍,据他说楚王得以幸免,不必连坐,都是看在我们王家的面子上。”

我默然,半晌才问:“那我是否能见她一面?”

二姐点头:“你拿我的信物前去,我就不信他们敢拦着你。”

我知道二姐已经做到极限,她允我去见廖可珍也必然是瞒着二姐夫,偷偷而为。我低声说:“谢谢二姐。”

她笑笑,“宝钏,咱们姐妹还说这些干什么?”

我的眼圈有一刻红了红,但很快便平复如故。

廖可珍被关押在刑部的女牢中,看守女牢的人居然是原来相府中的丫环。她一见我便跪拜行礼,倒是把我吓了一跳。细细问来,才想起原来是把她配给牢头的,自己便做了女牢头。

我即是她的旧主人,又持着皇后的信物,她当然也不用留难我,便放我进去了。

廖可珍身着白袍,坐在屋角的一堆干草上,牢房里尚算干净,没有看见老鼠肆虐。

她见我进来,脸上露出冷笑:“姐姐来了?姐姐是专程来看我吗?”

即使到了现在,她仍然夸张地挺高她的腹部,不忘炫耀她所有而我没有的东西。我的目光自她的小腹移上去,落在她的脸上。她虽然努力维持着自己的高傲与对我的不屑一顾,终究还是无法掩饰眼底那一抹惊惧。

她不想死!

想死的人绝无仅有,但想死的人却无论如何也死不了。

我说:“你可好?”

她冷笑:“我还能好到哪里去?听说我要被腰斩了?”

她用手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是王爷前世造了什么孽吗?今世就真的连个孩儿都不能有?若是把我从中间切开,这孩子也会被切开两半吧!”

我怔怔地发了会儿呆:“你放心吧!你不会死的。”

我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她绝望地叫声:“你能救我吗?求求你,救救我吧!”

我垂下眼帘,在生死的关头,原来一切都可以放低了。

我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救她。

我找到小安,问他要了一大笔金银,他问我有何用,我只是笑笑。他虽然狐疑,但此时,无论我让他做什么,他都会言听计从。然后我便用这一大笔金银买通了那名女牢头。

我要她做的只是一件事,用我换出廖可珍。

她初听的时候满面惊慌,“这怎么可以?廖可珍是钦犯。”

我把头发弄乱,垂下来披在脸上,“这样看,就分不出谁是谁了。而且谁会去仔细地检查被腰斩的死尸?那是很恶心的情形,血啊肠子啊流得到处都是。谁会去看呢?”

“可是三小姐你难道要自己替她死吗?”

我握住她的手:“她若是死了,就是一尸两命,我只是一个人。若你真的顾念着我们主仆之情,就帮我这个忙。下一世衔草结环,我都不会忘记你的恩情。”

牢头迟疑半晌,才慢慢地说:“三小姐,你是为了楚王吧?”

我默然。

“你和楚王的事情整个京师都知道了,三小姐既然那么喜欢楚王,为什么当初不愿嫁他呢?”

我笑,惨笑,“我宁可永远活在他生命之外,也不愿成为嫁给他以后,却渐渐被忽视的女人。”

“可是楚王都不曾纳过妾。”

我仍然笑,“也许是我太不了解他了,也许只是因为我并不曾嫁给他。”

谁又分得清原委,连心都已经迷失了,还有什么力气来分清原委?

我在行刑的前夕用这种方法救出廖可珍,她换上我的衣服,离开牢房之时,脸上终于露出一抹惭愧之色。

我假做不见,嘱她无论如何都不要在行刑以前回王府。先到寒窟中栖身,行刑之后再回王府找小安,让小安安排她的去处。

我不想再给小安任何反悔的机会,也不想再给我自己任何反悔的机会。

这一夜过得不快也不慢,不过是和平常一样。我坐在牢中看月色,月色不算太美也不算太差,一切都是平平无奇。我想起小安,想起我的那些过往的岁月。我知道他会记得我,永远记得我,但我并非是为了让他记住而这样做。

生命对于我来说是过于艰难的旅程,继续抑或结束,都无关紧要。我只是按部就班地走下去,也许走向地狱,也许走向天堂。

行刑当日,我被一块白布蒙着头面。据说这是为了让死者不至于受惊过度,但其实这未必是一种仁慈的表现,因看不到周围的情形,而更感觉到焦虑不安。

后来我听见人声鼎沸,听说京城的人们最喜欢看见的就是午门外的行刑。这种行刑一般是斩首或者腰斩,如同五马分尸这样的刑罚已经不多见了。

看不见,便只能等待。也不知等了多久,被人带到高台上,按下身子。我想这一刻快到了吧!若是以后,薛平贵还会回来,他不曾忘记我,偶尔问起我的时候,众人能给他的回答只是这个女子下落不明。除了小安和廖可珍外,再也没有人知道我已经死了。

我东拉西扯地想着,脑海中思绪纷然,没有一个焦点。

有人高喝:“时辰到!”

忽听有骏马飞奔而来,有人飞扑到我的身上。虽然看不见,却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气息。是小安!

这真是无聊的游戏,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只是在扯着一根线。线的一端是我,另一端是他。后来再加上廖可珍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俯在我耳边说。“你若是死了,我不会感激,只会永远恨你。”

他死死地抱着我,不愿放手。有人上前来想要将他拉走,他嘶声大叫:“她是王宝钏,皇后的妹妹。”

有人掀开蒙在我脸上的黑布,抬起我的头。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只隐隐看见一个人影。那人居高临下地熟视我半晌,方才下令:“暂停行刑。”

我们两人被带到新帝面前。我披头散发地跪着,身上的绳索还未解开。小安则一被人放开就扑过来抱紧我,似乎只要有一刻放手,我就会立刻离他而去。

二姐站在姐夫身边,掩面哭泣,二姐夫则满面寒霜逼视着我们,我久违的父亲站在一旁,神情复杂,不知心里想些什么。除了大姐和大姐夫因为与废帝的关系密切,不便于出现,其他该来的人都来了。

“宝钏,你好大的胆子。”二姐夫开口了。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二姐夫,饶一个人的命真有那么难吗?她身怀六甲就要生产,杀了她等于杀死两个人。这世上有什么恩怨是放不开的呢?”

二姐夫怒道:“她姓廖就应该死。虽然她只是一个女子,但姓廖的已经被诛了九族,小安没有死,也是顾念你们姐妹的情面,难道你不懂吗?”

我虚无缥缈地笑笑:“我懂。我正是感激二姐夫,才愿意以我自己的命来换她的命。”

二姐夫叹了口气,他居然从座位上走了下来,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这样他便与我面面相觑。他说:“宝钏,你还记得薛平贵吗?”

我点头:“我当然记得,他是我的丈夫。”

他不怀好意地看了一眼小安:“你和楚王的事情我早有耳闻,虽然平贵失踪已久,但却一直不曾找到他的尸体。”

我笑笑:“我没有当他已死。”

他道:“初上战场的时候,他就曾经救过我的性命,而你是他的妻子。”他站起身,负着手在殿上走来走去,一副无法决断的模样。

我说:“二姐夫,恨一个人很容易,原谅一个人却很难。若你仍然不愿放过廖可珍,我宁可代她一死。”

二姐夫喃喃自语:“恨一个人很容易,原谅一个人却很难。”

也不知他是被我打动了,还是猛然想起,若是我死了,这京城中便少了许多谈资。他终于说:“好!我就放她一条活路,看在薛平贵曾经救我的情份上。只是廖家其他的人却都要死,一个也不能活。”

小安狂喜谢恩,松开我的绳索。我们走出殿外,身后洒落一地暧昧不明的目光。

他说:“我们去找可珍吧!告诉她这个消息。”

“你为何会赶到法场?”

他迟疑,终于说:“我以为你不曾救出可珍,所以在最后关头再去找你。想不到在土窟之中看见的却是可珍,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你竟然为了她要牺牲自己。宝钏,你会原谅我,也会原谅她吗?”

为何在他的口中已经不再只有他一个人的存在?他总是提起廖可珍,足见她对于他来说已是十分重要。

我笑,感觉不到苦涩,“我从来没有怪过任何人。”

玳瑁,你看见了吗?小安还是离开了我,如同他离开你一样。

我们回到土窟,阳光白晃晃地照着。有一瞬间,我分明看见土窟外一闪而过的绿影。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难道只是我的错觉?

土窟内却忽然传出廖可珍痛苦的尖叫:“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我和小安奔入土窟,只见廖可珍倒在地上不停翻滚,鲜血自她的双腿间潮水般涌了出来。我双腿一软,坐倒在地。

与此同时,一个女子尖锐的叫声蓦然响了起来,“是玳瑁,我知道是她!”

后来我才发现发出这尖叫的人便是我。是玳瑁,虽然阳光如雪色般的明媚,我却分明在阳光中看见了她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