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间,毛人凤又因一手好字,得到了学生会的重用,抄宣言通电,写布告标语,忙得不亦乐乎。革命时期,变是主题,原先奉为资本的旧底,诸如官宦出身,有钱有势啊,大多成了浪潮冲击的对象。相反,无根无基,受辱受压的平民子弟,只要敢于冲锋陷阵,有所表现,获得的荣耀并不比别人少。这一切都足以使毛人凤振奋,渐渐地忘却了先前的卑怯。
不久,运动由“动口”进入“动手”阶段。学生们组织了一支支小队到商店里去查封日货。毛人凤自戴春风开除以后,几乎没有出过校门。这一回却不同了,臂上别着标志,手里举着小旗,往商肆大街边一站,市民们个个向他致敬,商家个个任他差遣,一旦搜出几箱日货,老板那副抖抖索索的模样,就像小鬼见了阎王一样。最最激动人心的,还是在西湖边上焚烧东洋货的场景,观者如潮,口号声此起彼伏,熊熊烈焰下,群情鼎沸,而主其沉浮者,竟是一中的学生,这里面当然也包括自己。
“原来竟能这样!”毛人凤喜不自禁。他从天下为己任中尝到了自己主天下的快感,先前缺乏的自信心一下子喷涌出来,那感觉就好像变成了大人一样。
6月下旬,杭州成立学生联合会,接着分派代表去各地区学校进行宣传活动。鉴于毛人凤的表现不错,一中学生公举他为代表之一,奔赴衢州地区“点火”。有人回忆,平时不大爱在公开场合里慷慨陈词的毛人凤,到了衢州省立八中后,以抵制日货为题目发表的演说,居然得到了一致好评。事后,一些熟悉他的人大为惊讶,才知道闷葫芦里装的药并不少。
在衢州,毛人凤见着了老同学周念行、姜绍谟,还意外地邂逅了戴春风,互道契阔,才知戴被学校开除后,先去浙军吃了一年粮,咂咂没有滋味,扔下枪开了小差,流落在宁波,后来有人传话,母亲寻了上来,把他带回江山,训斥一通,又重新拾起学业来。眼下,刚刚拿到衢衙州省立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
毛人凤见着戴春风,分外高兴,心里一直残存的那种若有所失的感觉似乎突然消失,一下子变得充实起来。更何况,新近又有了独自历练的建树,一说话,情绪少见的高昂,三言两语直把戴春风不好安分的肠子勾痒了。事后,据戴自陈,读书的念头是再也打不起来了,因为多年里浪迹社会,不仅开了眼界,性子也变得更“野”,实在不想重新回到规矩大多,与社会完全隔绝的校园里去了,于是定下决心,准备到上海滩闯荡一番。
毛人凤听着戴春风略显兴奋的表白,不胜唏嘘,到了节骨眼上,他就是拿不出像样的胆魄,瞻前顾后,疑虑重重,又犯了老毛病。他知道继续往下“深造”,家里不可能拿得出那么多的供养费;然而,跟着戴春风去“闯滩”吧,妻小之累,敬长之责谁来负?想到这里,他觉得两腿沉沉,迈不过拦在面前的沟坎,就连学生运动一时唤起的自以为是,似乎也变得有点缥缈了。
等待中的小教员
不敢走险,只有等待。毛人凤结束了衢州的使命回到杭州不久,发现运动初期迸发的激越正在趋于平淡,权与利的融合似乎也传染了学生,学联已搬到了一幢富丽的小洋房内,平时外出走动,坐的都是头等火车。如果有外地的学联代表抵杭,住宿常选在最好的新新旅馆,用膳是在最著名的聚丰园。
目睹悄悄弥漫开来的奢侈风气,毛人凤觉得这既是诱人的生活,又是不敢企及的生活,偶有染指,便生暗喜,心里对权柄的威力也不胜惊羡起来。很难说他以后的从政生涯与这个时期朦胧的“恋权”意识有什么必然的关系,但作为裹人涡流的一个经历,这对进入社会和进一步理解人生是有影响的。
就在这时,省教育厅突然作出了各学校提前放假的决定。等到开学,本来已趋于平淡的学潮因一段时间里少了学生们的烘托、立即成了昨日黄花。
一切的一切,很快恢复了原样。或许是毕业后的就业问题比憧憬幻想更现实,毛人凤“退热”很快,尤其是面对先生们依然如故的严厉模样,毛人凤只望能以尽早的回归本分来换取校方的“既往不咎”,好在忍让退守是他习惯的作业,“顺从”了半年,便觉得气氛宽松下来。第二年,他顺利毕业,而且还通过省教育厅的关系,在江山新塘边嘉湖小学谋了个月薪20元的教员职位。
吃粉笔灰当猢狲王的生涯一晃就是几年,日子过得清淡安稳,细嚼嚼别有一番滋味。乡村教员的身份虽然不高,但凭着识文断字的能耐,却受到种田人的尊重,有时发生一些纠葛,少不了要请先生们评评道理。因此,除了月薪以外,毛人凤常有一些仰仗排解纠纷得到的报酬。另外,几年辛苦下来,膝下有了一窝子学生,乍一看,大多聪明伶俐。将来要是有一两个鹏程万里,当先生的那份荣耀肯定是够张扬的。事实也果然如此,后来这些学生中有毛万里、周养浩、刘方雄等人,相继成了国民党军统局里挂少将军衔的显要人物,就连出自木匠家庭的姜毅英,都成了军统局唯一的女将军。如此师生共济一堂,同谋秘事的联袂,在国民党的政治圈子里并不多见。当然,这都是后话。
军事训练中倒下
山小不留虎,池浅难育龙。毛人凤既称人中之凤,新塘边嘉湖小学就不是拴得住他的地方。不久,广东大革命的风云翻动,毛人凤也和全国各地的许许多多青年人一样为之吸引,期望到那儿去寻找新的前途。他把想法告诉了父亲和岳父,两位老人家横竖不赞成。就这样,一直拖到1925年的暑假,毛人凤怕错失良机,一狠心,难得来次铤而走险,一个人悄悄地前往广东,报考黄埔军校。
到了广东,正巧遇上军校师生的第二次东征,为了方便学生们随军上课,特在潮州设立了黄埔军校的第一分校,毛人凤经过考试,被录取为潮州分校的第一批新生。当时,黄埔有个规定:学生进校后,一般都要当一段时间的入伍生,参加军事训练,然后再经审核合格,才能算正式的学生,纳入编列。
毛人凤赶上的这一趟,军事训练就是火线练兵的同义词,十几斤重的枪压在肩上,再背着行李,天天冒着炮火往惠州城方向急行军。毛人凤的身子骨本来就弱,进入省立一中后,又有十多年没从事过体力活,哪里吃得住这般折腾,结果不出一周便生起病来,被迫退下火线。
所谓下火线,其实也就等于退学。毛人凤病秧秧地斜躺在床上,一脸晦气。心想:平生难得粗豪一回,丢掉饭碗,辞别老父妻儿,千里奔赴疆场,结果弄得从戎不成,反而身心交瘁,几成废人。“往后能干什么呢?”他不敢细想,只觉得被感伤和惆怅重重地包围了,再数数军校发下的那点可怜的善后费用,连支付看医生的钱都不够。怎么办呢?颠来倒去,只得硬着头皮给家里写信。谁知祸不单行,接到汇款的同时,也得到了老父亲病重的消息。
顿时里,亲情伤心一齐翻将上来,难过得一整天没沾水米,亏得旁人从中解劝,喂汤送药,身子才算离了病床。毛人凤估摸着再过三五天,手脚硬朗了,便可启程返乡,偏偏等不得从容,浙江那边传来了噩耗,急得毛人凤来不及与熟人告别,当夜上路,匆匆赶回奔丧。抵达江山县城,正是1926年暮春的一个深夜,为了第二天赶早路,他去悦来客栈投宿,想抓紧时间睡一会儿,做梦也没想到,在这里竟撞上了戴春风。
快三十岁的人了,心情跟早年没什么两样,毛人凤又像是充了电一样,攥着戴春风的手直摇,一身的疲倦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于是,把酒夜话,倾倒酸苦,直聊到烛灭天白。此时,毛人凤才知戴的遭际也不如意,唯一不同的是,戴依然自信无比。“或许这还是条出路。”毛人凤喝干了杯里的酒,把自己在广东的所见所闻一一告诉了戴春风。他知道戴性格中的搏杀成份很可能与硝烟的血腥投契,就竭力怂恿他去投考黄埔。戴春风听得过痛,又借着酒热,当下应允。第二天,一个急急奔丧;一个要筹措盘缠,匆匆地分了手。戴春风回到仙霞乡,凑足了路费,直奔广东,并改名戴笠,正式考入黄埔军校。真可谓:栽花有意,插柳无心,戴笠自此平步青云,登堂人室,这也为以后的戴毛携手、沆瀣一气打下了契机。
努力的秘书科长
办完丧事,嘉湖小学肯定回不去了,且不说好马不吃回头草的道理,单是江山县教育局的那份恼火,已经用“擅离职守”的恶名表达了出来,毫不容情地把毛人凤的教席职位剥夺了。有几个过去暗存芥蒂的士绅,趁机落井下石,打算举控毛人凤“投赤”(当时统治浙江的孙传芳正是广东方面的死对头),吓得毛人凤闻讯而遁,偷偷溜到了老六毛善高就读的上饶中学躲了起来。未几,北伐军攻占了江西,又下浙江,毛人凤才松了一口气,携弟还乡。好笑的是,局势一变,人脸也变,昨日之“罪”,如今倒成了光荣经历。县教育局派人把嘉湖小学的聘书送上门来,还口口声声地要求他去县里宣讲大革命的道理。毛人凤应也不是,推也不是,心里却把人情世故看了个透,就像歌谣里唱的:“刮什么风,下什么雨;会什么客,穿什么衣...正在这时,十多年没通音讯的老同学周念行回来了。原来,他从省立八中毕业后,径直去了日本,考入明治大学政治系。毕业回国即投身北伐,眼下已被武汉国民政府任命力湖北省黄肢县县长。这次是;临上任前回家看看,老同学不期而遇,三言两语,便说到了公干上。其时,革命草成,处处需要人才,周念行便向毛人凤发出了邀请,并答应带者六一起去。
黄陂在鄂中是个二等小县,依周念行原拟,毛人凤是分派在秘书科长的职位上。不过,公事公办,还得履行一下手续,即呈请省民政厅委任。一般情况下,类似秘书科长之类的幕僚官,上面无从计较,所谓呈请,只是走走形式而已。偏偏这回不同,那个替厅长捉刀的主任秘书,下了一个暗扣,故意拖着不办,想从中索贿。周念行初入官场,未脱尽书生意气,凭着一股刚正,就是不附合,最后只得以委任科员报民政厅备案的方法解决了这个难题,然后再让毛人凤代理科长。这样一来,毛拿着科员的薪水,干科长的差事,挣了脸面,亏了宦囊,尽管如此,他仍然干得十分认真。
当时,县政的重头是整理北洋时期遗留下来的征收弊病,涉及到惩贪选廉、核查资产、清丈土地、重订税则等几个方面,如果上边没有靠山可依,面对贪官污吏、奸商劣绅的联手抗衡,毛人凤真有点心怵。幸亏周念行吃了秤砣,铁下心来要干出点名堂,毛人凤被牵带着也事事躬亲,毫不懈怠,每一项工作如何计划,如何入手。怎样进行,他都细细斟酌,谋定而动,一年多干下来。居然颇有声色,“怪不得戴兄那么看重他”。周念行体会到了老同学的才干,时不时地要夸赞几句。尽管按绩叙劳,毛人凤曾强烈地预感到科长前面的“代理”二字行将抹去,但脸上却丝毫不露骄矜之色,工作反而更加勤勉了。然而,心机再沉稳,也抵不过局势压人,不知怎么搞的,省政突然牌子一翻,落到了新桂系手里,治道跟着换了味儿。随后,一股“鄂人治鄂”的旋风又刮得甚嚣尘上。周念行是桂系的死对头蒋介石的浙江同乡,用不着考察,就被划人清理的行列。于是,上峰随便捏了个理由,把他“调省听任”了。
主官一倒,毛人凤抓瞎,不要说“科长”二字,连同“代理”一块儿捋了,只剩下单单薄薄的一个身子漂泊异地,看看混不下去了,索性卷起铺盖回了浙江老家。
贱出山,穷还乡,毛人凤又一次尝到了受挫的苦头,憾叹之际,怜惜进取之心,苦干强索,结局仍挣不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道。自此,不再焦躁,静下心来等候那破晓的一鸣。几年里,他抱贱守贫,安于微职,一会儿在温岭县土地局充任股长;一会儿在衢广公司干干文书;一会儿又去衢州行政督察专员公署里当当秘书,归拢起来,都是些比芝麻绿豆还小的官,用毛人凤自己的话来说,也就是“四两白干,二两花生米”的勾当,刚够混饭。但他照样干得认真尽职,不出怨言。尽管环顾左右,老同学中有姜绍谟、王莆臣发迹在前;学生中有周养浩出息在后,都不足以推动他迎合攀附。就这样苦熬苦等了六年,直到1934年夏天,戴笠拍来了一份召唤电报,毛人凤才怦然心动,决定结束“蜗居”的生涯。经过了一番准备,便揣着重燃的希望之火,登上了北上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