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基知道自己是不能跟大家一起去享用点心的,可是她不想就这样匆匆离开。于是,她决定逗留了一会儿,想再看一眼这些世界上最美丽的东西。也许对她来说,这真是一个草率的想法。
“贝基,快回去干活儿。”阿米莉娅小姐已经发话了,不过还好,她没有驱赶她,只是停下脚步,恭敬地捡起一个洋娃娃的皮手笼和一件外套。
当她正在非常羡慕地看着这些东西的时候,突然听见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听声音,贝基能够猜到,那一定是铭钦小姐。那声音越来越近,就在门口停了下来。
因为害怕被铭钦小姐责骂,贝基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藏起来,她不假思索地钻到了桌子底下,正好用桌布作为遮挡。这下就没有人轻易看到她了。
铭钦小姐走进教室,身后跟着一个样子看起来虽然瘦瘦巴巴,但却长相精明的矮个男人,那人看起来非常不安。铭钦小姐自己看上去也十分烦躁和恼怒。
说实在的,她几乎是带着满脸的怒气,还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高傲,紧紧盯着那个瘦巴巴的矮个子男人。
那个男人倒没有害怕,似乎早就料到她会这么做似的。等到她端着一副架子坐下来,铭钦小姐烦躁地挥了挥手,示意那个男人找把椅子坐下。
“请坐,巴罗先生,有什么事请尽快说吧。我很忙。”她语调有些严厉地说。
巴罗先生并没有立刻坐下来,他的注意力已经被一个东西给吸引过去了。那个东西不是别的,而是萨拉的爸爸买给她的“最后的洋娃娃”。他扶了扶眼镜,表情紧张而反感地看着那些东西。似乎那些东西让他无比汗颜。
不管他是如何的反应,那个“最后的洋娃娃”本身似乎一点也不介意。她依然像刚打开时候的那样,笔挺地坐着,对他那自作多情的凝视表现得非常冷漠。
“要花一百英镑吧,这个娃娃。”巴罗先生直截了当地问道,“这些都是非常昂贵的用料,而且是在一家巴黎女装店里定做的。那个年轻人,简直……简直太挥霍无度了。”
铭钦小姐有点反感这个男人这样评价克鲁上尉。因为明摆着,这话似乎是在表达对她这个最好的资助人的蔑视,对她来说,这简直是太失礼了。
铭钦小姐认为,就算他是律师也没有权力这么失礼。至少,克鲁上尉是她目前为止最好的资助人。
“对不起,巴罗先生,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语气生硬地说。
“这些昂贵的东西,竟然是给一个年仅十一岁孩子的生日礼物!我觉得这实在是极度的奢侈浪费!”那个矮个子男人不理睬她的话,继续发着牢骚。
铭钦小姐把身子挺得更直了。她有点不明白这个男人的用意了。
“这没有什么关系,巴罗先生,克鲁上尉是个有钱人,”她说,“只是那些钻石矿,就……”
没等铭钦小姐说完话,巴罗先生突然愤怒地转过身来看着她:“钻石矿!哪里有什么钻石矿!”
他声嘶力竭地叫道:“全没了!永远都不会再有了!可恨的家伙!他把所有的钱都搭进去了。”
一听这话,铭钦小姐“腾”的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像是被火点着了屁股一样。
“什么!你说什么!”她叫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至少,我认为,要是一开始,一开始就相信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什么钻石矿的话,一切就好了。”巴罗先生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地回答这个问题。
“没有钻石矿?你是说,”铭钦小姐嘴里蹦出这几个字,像是在梦呓一般,她几乎都快要失重了,差点跌落在地上,幸亏双手一把抓住椅背。这一刻,她感觉一个美梦正从她的眼前悄然消退。
“钻石矿的魔咒,带来的常常是毁灭而不是财富,”巴罗先生说,“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人的命运,必须要掌握在他那非常亲爱的朋友手里,而他本人又根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料,那么这个时候,这个人最好要离那亲爱的朋友远一点。无论是钻石矿也好,金矿也罢,不管是什么矿,反正那所谓的亲爱的朋友,其实就是想要他的钱。这个教训那已故的克鲁上尉……”
听到这里,铭钦小姐吓得不由深深倒吸一口气,她浑身打了一个冷战,马上打断了他的话头。
“你说什么?已故的克鲁上尉!”她叫出了声,“已故!您不是搞错了吧?哦,你是来告诉我说克鲁上尉他已经……”
“是的,夫人,他死了,没救了。”巴罗先生急切而直率地回答道,“自从投入钻石矿之后,他就没有好好活着。丛林热和生意上的困顿,就像是一道绳索,联合导致了他的死亡。当然,如果不是生意上的问题让他发疯,丛林热也不至于会让他丧命。而反过来,如果没有丛林热火上浇油,生意上就算有困境,也根本不至于让他完蛋。总而言之,克鲁上尉已经死了!他什么也没有留下!”
铭钦小姐就像是从高空跌落到谷底,她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巴罗先生的这番话,向她宣布了世界末日,让她陷入了恐慌。
“可是,他生意上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她问,“能告诉我,那会是些什么问题吗?”
“钻石矿,那个无底洞,”巴罗先生回答道,“还有他那些亲爱的朋友们,还有,他彻底破产了。”
铭钦小姐一时喘不过气来。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此之前,她还曾经憧憬着有一天,萨拉继承了巨大的财产,那时候她也可以获得很多的资助。
“破产!你是说他破产了?!”她惊讶地喘着气问道。
巴罗先生冷静地说道:“是的。他赔了。而且赔得一分不剩。要知道,那个年轻人简直有太多的钱了。可惜,他那亲爱的朋友,竟然会对钻石矿的生意鬼迷心窍,结果他们把自己和克鲁上尉所有的钱都投进去了。后来那个亲爱的朋友一看问题出来了,就赶紧逃跑了,克鲁上尉听到这个消息后,不幸已经染上了丛林热。实际上,他受到的最大的打击,就是朋友逃跑的消息。那个打击简直太大了。他在昏迷中可怜地死去,临死前还对他的女儿念念不忘,但可惜的是,他却连一个子儿也没能给她留下。”
此刻,铭钦小姐一下子恍然大悟,原来她的所有计划都已落空,什么都没有,化为烟云。可悲的是,她一生中从未遭遇过如此大的打击。她曾经以为她的示范生,将会成为她值得炫耀的资本,然后这个富有的主顾,竟然像是上天跟她开的一个巨大玩笑,说破产就破产了,而且竟然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留下来。更可笑的是,她居然对此还一无所知。
在这一打击下,她突然有些清醒过来,在这一刻,她感觉自己就好像被人凌辱和抢劫了,而克鲁上尉、萨拉甚至还包括巴罗先生,他们都是罪魁祸首。是他们联合起来导演了这样一幕,最终让她惨败而归。
“我明白了。你这次来,是不是要告诉我,”她叫道,“他什么也没留下,那么就是说,从此以后,萨拉将会一文不名!那孩子就是一个乞丐!现在落在我手上的,只不过是一个小乞丐,而不是什么财产继承人,是吗?”
巴罗先生显然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似乎早就有思想准备。显然,在这种情形下,他觉得自己最好快点把责任推干净,然后尽快逃离开这里。他实在也不想在这件事情上,让自己陷进去。
“毫无疑问。她已经成了乞丐。名副其实的乞丐。一个铜板都没有的乞丐。”他回答道,“而且,从今天开始,她将自然而然地由你来处置,夫人。据我们所知,事实上,在这个世界上,她连半个亲人也没有。”
铭钦小姐的心肺都快要气炸了。这一刻,痛苦全部都转化成了愤怒。于是,她快速地向前走了几步,看她的架势,似乎是要打开门冲出教室,尽快去阻止正在欢快而吵闹的那场庆祝活动。因为现在,她实在无法容忍萨拉还能继续快乐下去。
“这简直太荒唐了!”她说,“此刻,这个乞丐就在我的客厅里,而且还穿着蕾丝衬裙和丝绸薄纱,用我的钱正在举办盛大的生日宴会,这简直太可恶了。”
“是的。你说得没错,她正在用你的钱开派对,夫人,如果她正在开的话,那么,”巴罗先生平静地说,“巴罗和斯基普沃斯律师事务所对此将不会承担任何责任。你知道,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的财产,会被扫得如此干净。现在,克鲁上尉死了,就连我们的最后一笔费用他也没有能力支付,而且那个数目还不小。我们已经够倒霉的了。”
铭钦小姐转身从门口走回来,她越想越气愤。在她这么多年的办学经历中,这种糟糕的情况可从来没有过,而且这也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得到的。
“这正是我的遭遇!你知道吗?”她叫道,“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他,我甚至相信他的所有的支付能力,包括孩子的一切费用,一切毫无必要的大额的开支,我都以为他会还给我的。所以,我为那个孩子支付了各种各样荒唐的费用。你看到的那个荒唐的洋娃娃,还有那个荒谬至极的衣橱,这些,全部都是我出的钱。那孩子简直要什么就有什么。而且,我还给她配备了最高档的待遇标准。她拥有一辆豪华的马车、一匹小马和一个女仆。可是,我只是从克鲁上尉那里收到最后一张支票,这些东西的全部费用都是我垫付的。”
巴罗先生对自己的任务非常清楚,他认为自己已经说明了自己事务所的立场,也把现实情况客观陈述完毕,显然,此刻的他,根本没有必要再留在这里了。他也无意继续留在这里听铭钦小姐大发牢骚。
事实上,他对谁都没有同情心,包括这位愤怒的寄宿学校的老板。
“那么,夫人,现在你已经知道清楚了。所以,现在你最好不要再支付任何费用了,”他说道,“我想,除非你是想要送礼物给那位年轻的小姐。不管你做什么,都没有人会记得你所付出的。她现在可是一个铜板也没有的小乞丐。”
“可是,接下来我该怎么办呢?”铭钦小姐问,眼下,她似乎觉得,想要解决这个问题,就不应该完全是自己的责任,起码还有这个律师的责任,“那么,我该怎么办呢?我想请你回答我!”
“没有什么办法了,夫人,”巴罗先生已经做好了离开的准备,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他的眼镜折起来放在口袋里,“现在的事实很清楚了,克鲁上尉已经死了。那个孩子现在成了一文不名的乞丐。除了你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对她负责了,再见,夫人。”
“什么?!你是说我必须对她负责吗?不,不,我不会对她负责的,我拒绝承担这份责任!”
铭钦小姐气得脸色发白,几乎是在咆哮。
可是这时候,巴罗先生已经转过身去,打算马上就要离开这里。
“可是那些不关我的事儿,夫人,”他兴趣索然地说道,“我刚才也早就跟你说过了,巴罗和斯基普沃斯事务所不负这个责任。当然,我们对此深表遗憾,既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只是说,我们深表同情,你还是想想办法,想好怎么善后吧。”
“好吧。如果,你要是觉得她已经被硬塞给我了,那么,我想你是大错特错了。”铭钦小姐气哄哄地说道,“事实上,我已经被她给抢了也给骗了,如果你们不管的话,那么我会把她赶到大街上去的!我完全可以这样做!”
铭钦小姐已经气急败坏了,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了这么多话。只要一想到自己突然要负担一个自己平时就很讨厌的孩子,而且她还是一个在挥霍无度中养大的孩子,她就会一下子完全失去自控能力。
无动于衷的巴罗先生朝门口走去。不过临走前,他还是给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建议。
“夫人,你不会那样做的。因为换作我,我不会那样做,”他说道,“那样会让外人看起来很不好,起码对你的荣誉有损,对你学校的名誉更不好。这样的话,有关对学校不利的谣言马上就会传开来。想想看,如果一个身无分文、无亲无故的学生被撵出学校,这样的事儿被传出去会是什么后果吧。”
看起来,巴罗先生应该是一个聪明的生意人,他知道自己的话正中对方要害。他也非常清楚,铭钦小姐也是个生意人,她看起来并不是善良的女人,而且也足够精明,那么她一定能够分清其中的利害关系。对她这样一个商人来说,是绝对不会做出任何有损于自己的形象,让自己的声誉受损的事,她尤其不会让别人指责她是个既残酷而又狠心肠的女人。
“我劝你,最好还是留下她,好好利用。”临出门之前,他又加了一句,“我相信,她一定会是一个聪明的孩子。等她再长大一点,你就可以从她身上捞回不少的。这个比你扔到大街上不知道要强多少倍呢。”
“好吧。我会不等她长大,就要从她身上捞回来我那些被骗走的!”铭钦小姐叫道。
“是的,我相信你会的,夫人,”巴罗先生笑了笑,阴险地说道,“我非常相信你会的。祝好运!再见!”
他鞠了个躬,很快走出教室,关上了门。就在他走后的那一刻里,铭钦小姐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愣愣地站了几分钟,瞪着那扇门。很快她就反应过来了,脑子里开始思索巴罗先生说的话。她不得不承认,他说的都是大实话。她明白现在已经绝对没有办法补救了。
铭钦小姐必须承认,现在她的示范生已经化成了泡影,如今留给她的只是一个无亲无故而且还身无分文的小女孩。最可恨的是,之前她垫付在她身上的所有钱都丢了,再也收不回来了。
她就这样站在那儿,内心里充满了被害的感觉,愤怒立刻让她变得气喘吁吁。这时,一阵欢快的笑声传进她的耳朵,她一下子想起来,那是从她专用的房间里传来的,今天是她专门让出来给萨拉庆祝生日的。
铭钦小姐的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来,她愤怒地瞪着那扇门,准备立刻就去解决这个事情。至少,她现在可以阻止这个宴会,绝不能让这个可恶的孩子继续高兴下去了。
就在铭钦小姐怒气冲冲,眼睛瞪着门的那一刻,阿米莉娅小姐刚好推门进来了。当她看见这张突然转变为愤怒的脸孔时,不由吓得大叫了一声,赶紧向后退了一步。
“发生什么事了?姐姐,怎么了?你看起来很怪。”她惊讶地问道。
铭钦小姐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用一种疯狂的语气近乎咆哮着:
“萨拉·克鲁在哪儿?你赶快给我把她找出来!”
阿米莉娅小姐有些困惑不解,在这个喜庆的时刻里,她猜不出将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哦,你是说萨拉吗?”她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了,她……她不是在开宴会吗?当然,她现在正跟孩子们在你的房间里狂欢啊。”
“我问你,在她那华丽的衣橱里,还有没有黑色的外套?”铭钦小姐用凌厉的眼神看了一眼阿米莉娅,说话的语气仿佛带有讽刺的意味。
“黑色外套吗?”阿米莉娅小姐又结巴了,“可是要这有什么用呢?”
“你别跟我废话!我现在要知道的是,她有各种各样颜色的外套,有没有黑色的?马上回答我。”铭钦小姐再问下去,就要崩溃了。她的语气越来越愤怒,声音也越来越尖利,看那架势,几乎就要将阿米莉娅暴打一顿了。
阿米莉娅小姐的脸色越来越白。她吓坏了,连说话都有些结结巴巴的。
“没有……有……有!”她又是点头又是摇头,说,“不过,那件衣服,她现在穿的话就太短了。哦,对了,她也只有那件旧的黑色法兰绒外套,不过那实在太小了,早就穿不下了。”
“去,马上让她脱下身上那件,就是那个荒唐的粉色丝绸纱裙,穿上那件黑色的外套,管它短不短。就是穿不上也得给她套上去。她已经没有机会穿华丽的服装了!”铭钦小姐挥了挥手,命令阿米莉娅尽快实施她的这个安排。
可是阿米莉娅小姐很疑惑不解。她不安地压扭着她那双肥胖的双手,禁不住哭起来。
“噢,姐姐!你得告诉我,”她抽泣着,“噢,你得要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了!姐姐!你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铭钦小姐实在懒得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