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鲁上尉死了,早就死掉了。”她说,“他已经死了,可是却没有留下一分钱。我们身边生活的那个一直被宠坏、被娇惯而且还满脑子充满幻想的孩子,现在已经成了一个小叫花子,她什么都没有了。可是现在,她就落在我的手里。”
阿米莉娅小姐听完这话,也一屁股跌坐在身旁的一张椅子上。
“你算算吧,为了她,我已经花了冤枉钱得有好几百英镑了。这个可恨的家伙,现在我一分也收不回来了。世界上还有这么悲惨的事情吗?去,你赶快去结束那个荒唐的宴会。最好是立刻去叫她换上黑色外套。”
“要我去吗?”阿米莉娅小姐喘着大气问道,“非……非得现在让我去告诉她吗?”
“对,马上,立刻!”铭钦小姐严厉地回答道,“还不快去?你别像个傻子一样坐在那儿发愣。赶快过去!”
可怜的阿米莉娅小姐早就习惯了被姐姐骂成傻子。事实上,她也知道自己确实很傻。因为世界上几乎所有不好的事情都是让傻子去做的。现在,她必须要走进满屋子兴高采烈的孩子中间,并且去告诉那位宴会的主角,让她知道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小乞丐,而且让她必须上楼去,穿上那件对她而言已经小到极致,甚至再也不能穿的黑色旧外套,这实在是一件尴尬而又害人的事情。但是这事必须得有人去办,而且现在看来,自己显然也不适合向铭钦小姐提出自己的想法。
阿米莉娅只好用手帕把两只眼睛揉得通红,然后慌忙起身走出教室,她望了望铭钦小姐,不敢再多说一句话。这些年来,她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当她发现姐姐的表情和话语,变得像刚才那样疯狂的时候,她就明白,对她来说最明智的做法就是毫无怨言地彻底听从她的吩咐。
此刻,铭钦小姐就在那间刚才还充满了狂欢的教室里来回踱步,还大声地自言自语,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个疯狂的女人,从一年前开始,有关钻石矿的消息就已经刺激了她的神经。为此,她不惜一切代价,逢迎巴结这个大主顾,目的是想要获得丰厚的回报。当然,她也知道,在她对萨拉付出每一分钱的时候,那就意味着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但是她想到是,这件事情一定万无一失。她一定有可能在钻石矿主的帮助下获得股份。而现在的结果却如此背道而驰,她不仅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而且还要回头去计算损失,这简直就是一件天大的耻辱。
“真是,可恶至极的萨拉公主啊!”她说,“那孩子一直被娇惯得像个皇后,现在,居然要我来养活她!真是见鬼!”她摇摇头,再冷笑了两声,然后怒气冲冲地从角桌边转身走开。
但就在那一刻,仿佛有一个声音,从桌布下面突然传来,吓了她一大跳。
“什么声音?谁?谁在那儿?给我出来!”她生气地冲着桌子那里喊道,这时候,她真的听清楚了。那是一声很响的抽泣,是一个小女孩在哭泣的声音。
她急忙停下脚步,这才发现是在桌子下面有问题,于是,她蹲下身子来,猛地一把掀起了垂下来的那些桌布褶皱。
“可恶的东西,你胆子太大了!”她叫道,“好啊,你胆子真够大啊!立刻给我滚出来!”
可怜的贝基吓得身子有些哆嗦,她惊恐地望着铭钦小姐,然后紧张地从桌子下面爬出来,帽子歪在脑袋一边,脸蛋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想忍住哭泣,一时间变得通红通红的。
“求您原谅,请原谅我。是……是我,夫人,”她解释道,“我知道,我错了,我不应该躲在这里。但是当时,我……我正在看洋娃娃,可是夫人,您进来了,那时候我很害怕,所以就赶快钻到桌子底下躲起来了。”
“这么说,你一直就在那儿偷听,是吗?”铭钦小姐严厉地问道。
“没有,夫人,我没有。”贝基一边辩解,一边不停地向铭钦小姐行礼,“一开始,我根本就没有偷听……我本来想要溜出去的,想趁您不注意的时候溜出去的。但是我不能,您一直都在那里,所以我就只好待在那里了。可我没有偷听,真的,真的夫人,我怎么也不会偷听,我哪有那个胆量啊。不过,你们说的,我还是听到了。”
就在突然之间,贝基内心里的惧怕,都在眼前这位威严的夫人面前立刻消失不见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勇气,居然当着她的面,悲痛地放声大哭起来。
“噢,求您了,求求您了,夫人。”贝基说,“我知道您一定会责骂我,夫人,但是我还是要说,我真的,真的只是为可怜的萨拉小姐伤心,我真的很难过!”
“出去!给我马上出去!”铭钦小姐听她提到萨拉,就不由想到刚才萨拉向她请求让贝基留下的事儿来,她心里越发厌烦,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贝基又行了一个礼,眼泪就像是雨水一样,从她的脸颊上流下来。
“是,夫人,我会出去的,夫人,”她害怕地说道,“可是,哦,我只是想问您一下,我能伺候萨拉小姐吗?她一直是位富家小姐,从头到脚一直都是有人服侍的,要是现在她没有仆人了,那可该怎么办呢?夫人,如果……哦,如果,哦,求求您,请让我来服侍她吧。当然,我可以把厨房的盘子罐子洗完之后再过来服侍她。我做得很快,也绝不偷懒了。如果您允许我服侍她的话,我会做得更好。哦,夫人,我知道萨拉已经很穷了,可是我想说,就算她穷了,我也愿意服侍她。”她又哭起来,“可怜的萨拉小姐,夫人,她曾经是大家口中的公主啊。怎么能让她过没有仆人的生活呢?”
对于铭钦小姐来说,贝基的这一番请求不但没有让她对萨拉多一点同情,相反却让她感到更加气愤。眼前的这个厨房帮工竟然护着那个孩子,这让她更加清楚,原来自己从来就没有喜欢过萨拉那个孩子。所以在她的眼中,贝基这样说简直是太过分了。所以,她忍无可忍,简直生气地跺起脚来。
“不行!绝对不行,”她说,“我告诉过你,从今以后,她将自己服侍自己,而且,她还要给我服侍其他人。从现在开始,我要你立刻从这里滚出去,否则的话,你就别想在我这儿干了。”
贝基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悲伤。过了好久,她回过神来,用围裙盖着头逃出去了。等到她跑出教室,然后走上通往厨房储藏室的楼梯,终于来到厨房,这才坐在一堆瓶瓶罐罐中间,哭得心都要碎了。也许只有在这里,才是她能够痛哭一场的地方。
“哦,天哪,这跟故事里的人物遭遇,简直是太相似了,”她悲叹道,“为什么总有那些可怜的公主,会这样悲惨地沦落到了民间的世界,这是多么可怜的事儿啊。”
几小时后,萨拉被阿米莉娅叫去见铭钦小姐。她走进去时,看到铭钦小姐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平静和严肃。
就在那时候,萨拉恍惚有一种感觉,她感觉这个生日宴会就好像一场美梦,也或者是已经发生在许多年之前另外一个小女孩的生活中。总之,那个女孩不是她了。
当所有欢庆的痕迹都被一扫而光,冬青花环也被从教室的墙上摘下来了,长凳和课桌都物归原处。铭钦小姐的起居室又恢复了以前严肃的样子。一切庆典的痕迹都消失了,而且铭钦小姐也已经换了平时的衣服,看起来还是那么不苟言笑,样子吓人。
学生们也都被命令收起她们的宴会服装,换上她们平时的衣服。等到她们回到教室,又马上三五成群地挤成一团,兴奋地低声讨论着刚才的事情。
“叫萨拉立刻到我房间来,”铭钦小姐吩咐她的妹妹,“你要跟她交代一下,不许哭,不许闹。跟我这里瞎胡闹什么用也没有。你一定要跟她解释清楚,任何哭声,或者任何不愉快的场景我都不想碰到。”
“姐姐,我知道。可是,”阿米莉娅小姐回答道,“事实上,她是我见过的最古怪的小孩。我跟她说一切的时候,她根本没有任何反应。你还记得吗?就是第一次,克鲁上尉把她刚送来,然后回印度时,她也是那样安静,什么话也没有说。当我把事情告诉她之后,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盯着我好半天,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的两只眼睛突然一下子好像越来越大,脸色也很苍白。而且等我说完之后,我发现她还是静静地站在那儿,盯着我看了几秒,然后发生了一些变化。她的下巴开始抽搐,我知道她一定是想要哭起来,但是她没有,只是转身跑出房间,很快就上楼去了。旁边的其他几个孩子倒是哭成一团,但是她好像充耳不闻,除了我说的事情之外,她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我没有听到她的任何回答,她甚至连哭都没有哭一下,我也没有见到她的眼泪,这可真让人奇怪。我在想,这样的一个小女孩,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呢?你知道,当你告诉别人一些突发离奇的事情时,应该总希望他们能说几句话,不管什么都好,只要能说点什么,也是好的呀。”
事实上,除了萨拉之外,再也没有人能够知道她跑上楼后都做了些什么。因为她在那一刻里,几乎悲伤到了毫无知觉、毫无意识。她的脑子里只有爸爸死了这个恶魔一样的消息。她把门反锁起来,然后自己一个人就呆坐在那里。她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遍遍对自己说:“我爸爸死了!我爸爸死了!”但那声音好像根本不是她自己的声音。
有一次,她走到艾米丽跟前停下来,然后放声大哭:“艾米丽!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爸爸死了,他在印度死了……那么遥远,那是一个相隔千里的地方。”
可是,她的艾米丽坐在椅子上看着似乎什么都不能明白。
当萨拉应召来到铭钦小姐的房间时,脸色无比苍白,眼睛周围也布满了黑圈。她紧闭嘴唇,看出来,她已经非常麻木,但又显得很坚忍,似乎不愿意向别人透露一点情绪,关于她所遭遇到的和正在承受的痛苦,都像是一个秘密,她下决心要好好守护这个秘密。
铭钦小姐也看到,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孩子了。那时候她像玫瑰色蝴蝶一样,也许,她再也不能焕发那样的光彩了。至少,她不能在装点一新的教室里,在她的宝贝之间飞来飞去了。现在的萨拉,看上去就像一个孤单的怪异而丑陋的小人儿。
萨拉已经被阿米莉娅穿上了那件废弃了的黑色天鹅绒外套,她也并没有要求马瑞蒂的帮助,自己咬牙穿上的。可惜那件衣服实在是太短太小,让她那短裙下露出来的苗条双腿,看上去又长又瘦,丑陋而不合时宜。
她那乌黑浓密的短发松散地披在肩上,大概是因为没有找到一条合适的黑色丝带,所以显得非常凌乱,盖着她的脸颊,和她苍白的脸色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