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的晚上她都会用来学习,不仅仅是应付铭钦小姐的不定时检查。如果没有取得预期的进步,她就会受到训斥,让铭钦小姐满意固然重要,但实际上,萨拉喜欢学习是因为她自己真的喜欢。
事实上,铭钦小姐也很清楚,萨拉这个孩子根本不需要她做什么约束,她本身的学习欲望那么强烈,哪里需要老师来督促呢。只要给她书籍,她就会狼吞虎咽地把它们看完,并且牢牢地记住书中的内容。她也相信,只要再过几年,她就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教师。为此她也设想过萨拉的未来,当她年龄再大一点,她会成为教室的苦工,在这所房子的各个角落里干苦工。但到那时候,他们也必须给她穿一些像样的衣服了,即使那些衣服简单而丑陋,使她看起来就是一个合乎标准的仆人。即便如此,铭钦小姐也觉得自己吃了亏。
萨拉静静地站了几分钟,仔细地思索着这一切。她也预想到了自己的未来。
就在这一刻,突然一个想法闯进她的脑海,她的双颊顿时发热,两眼生辉。她挺直了瘦小的身子,抬起头来。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说,“其实,不管什么都不能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任何人都可以成为一个想象的公主。如果我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公主,那么我就可以不从外表上做公主。而是要成为一个有内涵的公主。当然,穿着锦衣华服,成为一个公主,那实在是太容易。但重要的是,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也能让自己一直保持着做公主的尊严,那才是一个巨大的成功。我知道历史上有很多这样的人,比如玛丽·安托瓦内特,当她的皇位被人夺走,并且遭遇到囚禁,那是最糟糕的情况。她被关在监狱里时,她的身上只穿着一件黑色的长袍,美丽的一头秀发也白了。人们都用恶毒的语言侮辱她,咒骂她是寡妇卡佩。其实那时候的她更强大,比她无比风光的时候更像一位皇后。我最喜欢那时候的她,那才是真正的她。她那么冷静和镇定,那些咆哮和侮辱她的家伙们,并没有让她感到害怕,她也没有悲伤。是的,她比他们更强大,即使到最后,他们把她的头砍下时也没有让她畏惧。她才是最强大的皇后。”
其实,萨拉的这个想法并不新鲜,这是她很久之前就有的思想。而且这给了她很多的安慰,让她扛过了那些最难熬的苦痛日子。
当她脸上流露出那种坚定的表情时,常常会被铭钦小姐不理解而心生厌恶,她唾骂这个小孩子总是不服从于自己。可是,萨拉从来没有屈服于她,她始终就带着这种表情,在这座房子里生活、做工。
铭钦小姐痛恨的是,萨拉对她说的那些粗鲁和尖酸的话,就像是没有听见;或者,即使听见了也根本不在乎。有时候,铭钦小姐对她恶言相加、作威作福时,她会发现萨拉的眼睛里有一种成熟、镇定的目光,眼神中似乎还带着一丝骄傲的笑意。此时此刻,她开始发现,这孩子似乎过着某种精神上的生活,让她凌驾于世俗之上。这让她越发猜不到萨拉的心思。
萨拉就在这一刻明白了自己应有的态度。她在假想中对铭钦小姐说:
“其实在你的心里,你压根不知道,你是在对一位公主说这些话。你不知道,要是我愿意的话,就可以挥一挥手,很轻易地下令将你处死。但是我必须要赦免你,因为我是一位公主,而你,只是一个老怪物,又可怜又愚蠢又刻薄又粗俗的老怪物,根本不知好歹,我不屑于和你交谈。”
这样的想法简直让萨拉感到有趣又高兴。虽然看起来这么想既古怪又荒诞,但是她却能从中找到莫大的安慰,这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件好事。当她发现自己被这种想法占据时,就会变得宽容而平静,她再也不会被身边那些粗鲁和恶毒的言行所激怒,不会变得同样粗鲁和满怀仇恨。
“我必须要记住,每一位公主必须有礼貌,不能粗鲁不堪地对待他人。不管在何种情况下。”她对自己说。
从那天开始,当那些仆人试图学着女主人那样的口吻对她傲慢无礼,或者将她呼来唤去的时候,她总是昂着头,用这种古怪而高贵的礼貌回应他们,这让他们觉得很奇怪。
“呃,瞧她摆起的那副架子和姿态,就好像自己是来自白金汉宫,好像是个比那些人还了不起的公主呢,瞧那个小家伙。”厨子说,有时候还咯咯地笑,“我可不管她是什么,我经常会对她发脾气,可是你知道吗?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她的那些礼节:‘如果你愿意,厨师。’‘请原谅,厨师。’‘我可以打扰您吗?厨师。’真是很不可思议,她居然在厨房里这么说话,好像毫不费力。她可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这天萨拉和她的小学生们正在教室里上课。那天早晨,正好是萨拉和拉姆·达斯,还有那只猴子相遇之后的第二天早晨。
当她上完课后,正将法语练习本收起来,一边收拾一边想象一些有关皇室贵族扮成贫民时将会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情:譬如,阿尔弗雷德国王假扮贫民时候,曾经因为把烧饼烤煳了而被放牛人的妻子打了一耳光。萨拉想,如果她发现自己打的人是国王时,那该会有多害怕啊。这时候,她想要是铭钦小姐发现她萨拉,虽然她的脚指头几乎要顶出鞋子外面,但她的确是一位公主,一位真正的公主,那么情况会怎样呢?
就在这一刻,萨拉不知道,她眼睛里的神情正是铭钦小姐最厌恶的。而恰恰就在那一刻,铭钦小姐就站在她的身边,她最讨厌萨拉这种表情。所以,就在那突然之间,她勃然大怒,飞一样地冲到萨拉面前,在她还没有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的时候,挥手扇了她一个耳光,就像当年放牛人的妻子打阿尔弗雷德国王那样。
这让萨拉一下子震惊了。她发现自己刚才的想法像是一个梦幻,她被惊醒过来,喘了一口气之后,静静地站了片刻。紧接着,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居然爆发出一阵轻蔑的笑声。
“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呢?你这个胆大包天,不知羞耻的丫头?”铭钦小姐叫嚣道。
萨拉几乎被打蒙了。她花了好几秒钟才完全控制住情绪,在那一刻,她方才想起来,自己是一位公主,所以,她必须用公主的尊严来处理这个突然的袭击。尽管,她的脸颊被刚才那个耳光打得发红,并感到一阵阵的刺痛。她仍然镇定地站着,连手都没有去捂住自己的脸,而是用冷冷的目光盯着铭钦小姐。
“我没有笑,我只是在认真地思考。”她回答道。
“我要你立即向我道歉,立刻,马上。”铭钦小姐说。
萨拉想了一会儿,这才回答:“好吧。我可以因为我笑而向你道歉,如果那不礼貌的话,不过,”她说,“不过我要说清楚,我绝对不会因为我思考而向你道歉。”
“思考?有什么可思考的?你在思考什么?”铭钦小姐追问道,“你还敢说你在思考?你在想些什么?你这个坏丫头!”
下面的学生杰西“扑哧”一声笑出来了,她和拉维尼娅不约而同地用胳膊肘碰了碰对方。这是她们最乐于见到的场面。每当铭钦小姐找萨拉麻烦时都会引起她们的兴趣,几乎所有的女孩大概都是如此的想法,她们几乎所有人都从课本上抬起头来听她们的这场冲突。
所有人都知道,萨拉总是说一些怪话,而且好像一点都不害怕那个恶毒的铭钦小姐。就在此刻,她也根本没有丝毫的畏惧,尽管被打得脸颊已经发红了,但是她的眼睛却依然像星星一样散发着光彩。
“我在想,想一个问题。”萨拉不卑不亢地回答,“事实上,我在想的问题是,我知道你并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什么?你说你在想,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这听起来真是个笑话!”铭钦小姐气急败坏地问道。
“是的,是个笑话也罢,我当时就是这样想的。”萨拉说,“而且,我还在想,如果我是一位公主,你打了我耳光后,我作为公主,我应该要怎么样做,我将怎样处置你呢。我在想,如果我真是一位公主,那么,无论我说了或做了什么,你绝对不敢那样动手打人。我还在想,如果你突然发现,你自己打的的确就是一位公主,那么你会有多么惊讶和害怕,而且我发现了这就是真相,我有这样的重大发现……”
此时此刻,想象中的未来在萨拉的眼前那么清晰,就像近在咫尺,使得她说话的语气都那么坚定,那么从容。这让铭钦小姐感到无比吃惊。
对于铭钦小姐那毫无想象力的狭隘的头脑而言,她实在无法相信这个古怪的孩子会这么胆大包天,她想知道,这后面到底有哪种真实的力量在支撑着她。
“什么?这就是你的真相吗?”她叫道,“你是说你有了新发现,你发现什么?”
“是的。我发现我确实是一位公主,不管任何时候,我都是。”萨拉说,“而且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不管在任何境地,任何情况下,我都可以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教室里的每个人听到这里,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谁也没有想到,萨拉竟然有这么巨大的勇气和信心。她的坚定和镇静,简直叫人震惊。
就连拉维尼娅也有些被惊住了,她情不自禁地在位子上向前探了探身子以便看得更清楚。
“现在,我不要你再在这里待一分钟,马上回到你的房间去,”铭钦小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刻气喘吁吁地说,“马上!立刻滚出教室!看你们自己的书,小姐们!不许再看!”
萨拉一点儿也不意外,她像是早就猜到了这些,只是微微鞠了一躬。
“我想,请你原谅我的笑,如果那是无礼的话。”
说完,她微笑着转身走出教室,留下铭钦小姐独自在那里生闷气,学生们则捧着课本,不顾她的横鼻子瞪眼睛,在那里交头接耳地议论开了。
“你们瞧,她那副样子多古怪啊?铭钦小姐好像没有打赢她,是吧?”
杰西终于还是忍不住,突然发起了议论:“我想,如果事实上萨拉真是个什么人物,我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没准她真是一位公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