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文萨太太说你住在绿山墙农场,她还说那里有很多树,太好啦,我特别喜欢树。我住的孤儿院里就没有树,只是门口的白围墙下面有那么三两颗小树棍一样的小树,孤零零的,让人看了感到很孤独。一看到这些可怜的小树,我就忍不住想哭。不过,一想到绿山墙那里有好多树,我马上可以在大森林里面听小鸟歌唱,看小河流水,还有树根上那些苔藓和蘑菇,我的心情就又好起来啦!
“说是这么说,可今天早晨,我离开孤儿院的时候,还是有些伤感。可能有些不舍得吧。噢,我忘问斯文萨太太了,绿山墙的旁边有小河吗?”
“有哇,就在房子下面不远的地方。”
“太棒了!没想到我的想象能变成真的,这很难得,对吗?我觉得一切都太完美了!我的心都被幸福充满了!哎,你看,这是什么颜色?”
女孩把垂在肩上的小辫拽着给马歇看,发辫油亮亮的,这可不是马歇所擅长的,他一向分不清女人头发的颜色。“是红色的吧?”马歇猜。
女孩叹了口气,手里抓着发辫,这声长叹让人听起来是那么的悲伤。
“红色的,是吗?”
她无可奈何地说:“红头发真是让人伤心,它一直让我感到不完美。我不在意什么雀斑、绿眼睛、干瘦啦,因为这些在我幻想的时候,都会改变的。我能想象出我的皮肤像玫瑰花一样红润。我的眼睛会变成蓝色,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可是不论我如何想象,甚至我对自己说,我的头发像乌鸦的羽毛一样光滑湿润。我的眼前只出现一头红发,太悲伤了,这让我悲痛到了极点。”
“我看过一本小说,这个故事讲的是一个女人把悲哀都藏在了心底……但她不是红头发,是金发。她的金发像波浪,从大理石般的前额上垂下来。我想象不出大理石般的额头,你知道是什么样的吗?”
“呃,我也不知道。”
“不过,我想那一定具有一种庄严、神圣的魅力。你能想象到这种美丽吗?”
“想象不到。”马歇轻轻地回答道。
“我总是想,庄严神圣的美丽与出人意料的智慧,或者成为天使一样的好孩子,哪个更好呢?”
“这个,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是呀,确实很难选择。不过没关系,不管怎么说,这些都不大可能变成真的。谁能成为天使一样的孩子呢?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呀——斯文萨太太总这么说。啊!马歇伯伯,快看哪!快看,快看!”小女孩突然兴奋起来,兴奋得差点儿从马车上掉下来,马歇却面无表情。原来,不过是马车在路上转了个弯,走进了“林荫道”而已。
“林荫道”不过是一条四五百码长的大街,新布里奇的人都这么叫。有一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几年前在路边栽了些苹果树,这些树木长得枝繁叶茂,形成了一个漂亮的拱门。
雪白的花开在头顶,散发出阵阵清香,就像一片花的帐篷。紫色的黄昏不知不觉地降临枝头,向远望去,可以看到地平线上如诗如画的晚霞,像极了大教堂的玫瑰花窗户。
小女孩被眼前的美丽景色惊呆了。她安静下来,靠着马车的后背,在胸前合起瘦削的小手,扬着头,看着头上一片雪白的花。
过了林荫道,马车驶下了通往新布里奇的缓坡。小女孩仍然一动不动,也不再说话。她还是那么紧紧地盯着看西方天际的晚霞。她把眼前这些令人心荡神驰的美景变成脑海中一幕又一幕美丽的幻想。
新布里奇这个小村子充满了生机。狗“汪汪”地叫着,人们在快活地说笑着。女孩好奇地从窗口望着这一切。她还是一言不发。他们就这样沉默地走了三英里。
“我想你一定是又累又饿了。”
还是马歇打破了这长时间的沉寂。
“就快到了,还有一英里。”
小女孩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想象中回到现实。她用很奇怪的目光看着马歇,神秘地问道:
“啊,马歇伯伯,我们刚刚走过的那个白色的世界,它有名字吗?”
“那地方叫做‘林荫道’。”停了一会儿,马歇问,“那里很美吧?”
“美?美这个词还不能完全表达它,简直太美了,无与伦比的美!它美得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怎么想都想不出来比它更美的景色!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仙境一般的景色,真是心旷神怡呀!”小女孩把手放到胸前说,“现在,我感到有些痛苦,是快乐的痛苦,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没有,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经常感到痛苦,尤其是见到异常美丽的东西。不过,怎么能给那么美丽的地方随便起名字叫‘林荫道’呢?这个名字太普通啦!嗯,应该叫它‘欢乐的白路’,我喜欢给人或地方起个新名字,如果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就想出一个新名字来称呼它。我一直叫孤儿院里面一个小男孩罗萨利亚·迪·维亚,他本来是叫做霍普基帕·詹金斯。虽然大家管这个地方叫‘林荫道’,我却偏要叫它‘欢乐的白路’。
“我们还有一英里就到家了吗?我真是又悲又喜,一想到我们的旅行就要结束了,我就感到伤感。当幸福的事情快要结束时,我总是感觉到很悲伤。因为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好事呢。以我的经验,总是不开心的时候居多。不过,一想到要到家了,就又高兴起来啦。你知道吗,我记得我还没有一个真正的家呢。想着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家了,我又感觉到那种幸福的痛苦了,啊,太幸福了!”
马车翻过了山坡,山坡下面有个池塘,像一条细长蜿蜒的小河,池塘上有座小桥。一座琥珀色的沙丘挡在池塘与蔚蓝色的海湾的中间。
水面上闪烁着纷繁的色彩,颜色变化多端,绚烂多彩。红、橙、黄、绿、青、蓝、紫,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颜色。
小桥岸边长满了枞树、枫树和李子树,半透明的树影倒映在池水中,像幽灵一样。池塘上面的沼泽地里,青蛙合唱着悦耳的歌,一幢灰色的房子在对面苹果园中树木的掩映中若隐若现。虽然天色还没有暗下来,窗边已经点了一盏灯。
“那是‘巴里的池塘’。”马歇说。
“哦,这个名字也不怎么好听。嗯,让我想想,叫‘闪光湖’吧。对,就叫这名字。你知道吗?每次我想出一个恰当的名字,我就会激动得不行,你也会这样吗?”
马歇想了一会儿,说:“嗯,有这样的时候,我看到那些丑陋的白虫子在黄瓜地里面挖出来时,会感觉很激动,这些虫子太可恶了!”
“啊,那种激动和我说的不是一回事,你觉得这两种感觉一样?白虫子与‘碧波湖’有什么关系呀?不过,为什么叫‘巴里的池塘’呢?”
“大概因为巴里一家住在这儿,他住的地方叫果园小山。这里灌木丛长得太密了,要不咱们就能从这看到绿山墙了。过了桥再拐个弯,我们就要到了,还有半英里的路。”
“巴里家有没有小女孩?和我这么大的?”
“有一个11岁左右的,叫黛安娜。”
“啊,这个名字真好听!”
“好听不好听我不知道,我觉得这名字太特殊了。还是像珍妮、梅亚这些普通一点儿的名字要好些。听说黛安娜出生时,正好有位老师在她家借宿,家里人请老师起的名字,就叫黛安娜了。”
“要是我出生的时候,那个老师也在场该多好呀。啊,我们在桥上,我要闭上眼睛了。我害怕过桥。我总是想象到了桥中间,桥就会像袖珍小刀折起来,把我压扁了,所以我会闭上眼睛。可是,快到中间时,我又忍不住睁开看。要是桥真的折成两半,我想看看是怎么可怕的情形。
“啊,有‘咕隆咕隆’的声音!这声音真好听,世界上美妙的东西真是太多了,是不?
“哟,对了!我还要再看一眼。晚安,可爱的‘闪亮湖’!如果你对喜欢的东西说话,就像对人一样,它们也会感到开心的。看,池塘在对着我笑呢。”
过了小山坡,拐了一个弯,马歇指着前方说道:“就要到家了,那就是绿山墙了……”
“哎,别告诉我!”女孩激动地打断马歇,用手抓着马歇伸出的胳膊,闭上眼睛,不去看马歇手指的方向。
“让我猜猜,肯定能猜对。”说着她睁开了眼睛,四下张望着。这时,马车正好走在小山顶处,太阳已经下山了,在柔和的余晖中,一座教堂的尖塔高高耸立,背后是金黄色的天空,山下有一条小小的溪谷,远处是广阔而平缓的斜坡,斜坡上散落着一些温暖舒适的农舍。
她的目光落在一座又一座房子上,最后,目光停在了左边的一座房子上,那房子远离街道,周围是沉浸在暮色中的树林,农舍在朦胧的夜色中显出一片淡白色。农舍上面的天空上,有一颗同样的白色星星,像给人指路的明灯一样闪烁着光。
“是那座房子吧?”那女孩指着问。
马歇开心地拍拍缰绳说:“哎,说对了!斯文萨太太一定和你提起过,要不你怎么一下就猜出来了呢。”
“哪呀,她没说什么,就是说一些,也说得和其他地方没什么区别,主要靠我的感觉,不知怎么回事,一看见它,就感觉像自己的家。真像是做梦呀。你知道吗?我胳膊上一定一块青一块紫了,因为我掐了自己好几次。我真怕今天的事情是一场梦,所以每隔一会儿,我就掐自己几下,后来我又想,就算是梦,也是好梦,就让它继续做下去吧。现在我感觉这是真的了,马上就要到家了。”说完,她放心地长舒一口气,又陷入了沉思。
马歇不安地往前走。他暗想,这件事的真相,最好还是让玛里拉告诉她吧。这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孩子,她那么的期待能拥有一个家,结果呢,这个家不是她真正的家。
到了林德太太家前的洼地时,暮色已经很浓了。但林德太太还是能看到他们的身影,她坐在窗口的有利位置。马车爬上山坡,拐进了通向绿山墙农舍的小路。
到了农舍前,想到马上就要揭开事实的真相,马歇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感到自己有些害怕,并不是考虑到自己和玛里拉,也不是担心这个误会所带来的麻烦,他不想看到这孩子失望。一想到这孩子眼睛中欢喜的光芒就要被真相熄灭,他感到不安,好像是在扼杀一个无辜的小生命,在杀害无辜的生灵,心中产生一种罪恶感。
他们进入院子时,四周的白杨树叶发出了轻柔的沙沙声。
“听!树在梦中说梦话呢,”马歇把女孩从车上抱下来,她轻轻地说,“一定是个很美的梦。”接着,她提起那只“装着全部财产”的提包,跟着马歇走进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