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磨破了蹄子,彭清云才找到了第一户藏民。从此,阿里高原上又多了一个新的地名——藏胞山。
一
这是高原上又一个清冷的冬夜。冷,痛彻心脾。彭清云蜷曲着身子,冻得怎么也睡不着了。他起身往快要燃尽的火堆里扔了几块牛粪,又打开那幅英文版的地图,随后就陷入了深思之中。
在两水泉建点的第二天,他就带着侦察小组外出寻找藏民。前两次都失败了,第三次又出来好多天了,眼看所带给养又快用完了,是继续往前找,还是顺原路返回呢?
此时,二排长杨富成也被冻醒了:“副连长,今天怎么办?还找不找?天都快亮了。”
“找!”彭清云说:“你们再睡一会儿,我去给大家烧点水。”
“睡不着觉了。也不知连长他们那几个小组找见人了没有。咱们都出来五天了,连个人影也没找着,咋办呀?大伙儿都急得不成。”杨富成也干脆坐了起来。
其实,部队翻过界山之后,就开始了寻找藏民的工作,连里先后组成五个侦察组,分头从两水泉出发,向多个方向分头寻找藏民,准备开展群众工作,尽快结束盲目寻找的被动局面。结果一连几天之后,又都毫无收获地返了回来。紧接着又开始了第二次、第三次……搜寻。规模一次比一次大,范围一次比一次广,参加的人数亦一次比一次多。
目前,连里除留李狄三、陈信之两名干部带部分病号留守两水泉外,其他干部一人带一个小组开始了第五次寻找藏族同胞的工作。想到这里,彭清云说:“大家着急是可以理解的。每次出来时人人都抱着很大的希望,谁都想一下子就找到群众,结果前几次都是人疲粮绝也没找到一户群众。也许咱们还没有进入群众居住地区。这次如果还是找不到,就得再向前推推了,只能边前进边寻找了。”
“大家也都是这么想的。只是目前战士们急躁情绪很大。说上级叫我们来解放西藏,出来几十天了连个人影也没见到,我们解放谁呀,恐怕连自己也解放不了啦。”杨富成接着说道。
彭清云心想:“何止是战士,就连许多干部也是这么想的。前几天休整时,李狄三专门组织连队学习《共同纲领》、《党中央关于给西藏工委的指示》、《进藏动员令》以及西北、西南野战军关于进军西藏的一系列指示,又请连里的藏语翻译详细介绍了藏民族的形成发展历史、生活习惯、民族风情、生活禁忌等方面的情况,还开展了每天三句话的常用藏语言学习,做好了开展群众工作、宣传党的政策的全面准备。可目前咱们还没找到一位藏族同胞。没有群众,先遣连不就等于是瞎子吗?”
彭清云对杨富成说:“今天咱们早点出发,再往前走几十公里,”
侦察组又出发了。朦胧的晨曦中,战士们放缰漫游在羌塘草原的边缘上,马匹一匹跟着一匹,毫无目标地向前走着……
在寒冷的高原冻土上僵卧了一夜的12名侦察员,昨夜,内脏几乎都冻成了冰砣。出发不久,就一个个地从马背上翻了下来,没有人敢在马背上坚持了。全都拉着马小跑着企图让胸腔中升腾出更多的热量,缓解冰硬的四肢。体内储藏的热量像牙膏般被一点一滴地挤出,当四肢渐渐不再麻木时,又翻身上马一阵疾驰,不久,四肢又出现了麻木和僵硬,于是又下马跑上一阵。如此重复,要不了几次,周身似乎就再也挤不出多少热量了。麻木僵硬了四肢后,就连神经也有渐渐麻木不仁的感觉。
几十年后的一个夏季里,彭清云神经质般地反复搓着双手说:“怎么能不冷呢,一大早爬起来,空着肚子就出发了,骑在马上风呼呼地吹着脸,好像身上没穿衣服一样,冻得透透的,不下马跑跑,走不了十来里就会冻死。后来剿匪时,一位战士就是这样冻死在马背上的。那次曹海林带他们追了大半天,到宿营地后,有个战士不下马。上前一看人早冻硬了,搬都搬不下来了。
说着,彭清云又搓了搓手说:“每天早上出发后,都得上去下来折腾几次,但走着走着就不行了,人也不觉得冻了,浑身都轻飘飘的,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腿也不是自己的了,就像机器人一样一步步往前走着。只要倒不下去,心里想的好像只有一个抹不去的‘走’字了。”
此时,“走”已不再是命令,而是一种求生的本能欲望,一种对使命追求的支撑了。因为侦察员们谁都明白。倒下。血就会在停下的同时冻成冰块,唯有走,不停地走,血才会流淌,生命才能延续,解放阿里的使命才能一点一滴地完成。
当年先遣连的英雄们就是这样用不断挪动的双脚丈量了高原的博大,也丈量了使命的艰难和厚重,一步又一步地接近了贫困与危亡中的藏族群众。
二
路,还在不断地向着羌塘草原的深处延伸着。侦察员们还在耀眼的雪野上漫无边际地前进着,迎着正午强烈的高原日照,搜寻着每一片有雪和没雪的原野、沙滩、水泊、河谷,企图从视野的极限处发现一缕紫烟。一只羔羊,哪怕是一只冲着自己胸口的杈子枪也行啊。
然而,12名侦察员的12双眼睛的神经,反射给大脑的依然是失望。
当一片褐红沙砾地又被踩在脚下时,驮帐篷的那峰骆驼倒下了。没有死,牲畜嗷嗷地叫着,满地打着滚,任凭怎么拉、怎么打,就是不肯爬起来,而且还大口大口地向外喷射着腥臭的白沫。拉骆驼的蒙古族战士乔巴克被迫停止了无用的打骂。他围着那牲口转了一圈,突然发现骆驼的四个蹄子都磨烂了,全部流着血,接着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坐骑,马掌也已全部脱落,两个后蹄也磨出了血来。乔巴克又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骆驼,叹了口气冲着前面小山岗上的彭清云喊道:“副连长,骆驼蹄子都磨破了,打不起来,咋办嘛?”
彭清云等几人调转马头返了回来,他看了看流血的骆驼蹄子,又看了看周围一双双挂在马蹬上的脚,见许多人的鞋上包着一块黄羊皮。
“有了。”他一拍大腿,指着远处一片沙滩对杨富成说,“二排长,你带几个人到那片草滩地上看看,弄几头野牛或是什么野马、野羊来。”
“干啥?想在这里宿营打牙祭?天还早呢。”杨富成不解地问道,“快去吧,弄回来再告诉你。别忘了我要的是皮。”彭清云叮嘱道。
一会儿,杨富成带着几张刚刚剥下来的野牛皮和一条牛腿返了回来。彭清云一面让人做饭炖牛肉提前开饭,一面让大家动手把牛皮割成30厘米见方的小块,把磨破了的骆驼和马蹄子全部包扎起来,又让大家把割好的牛皮,一律毛面朝里把磨坏的鞋子也包上。后来,这种以皮裹足的方法,经蒙古族战士巴利祥子等人进一步改进,又参照了蒙古族牧民制马皮靴子的方法,制成了一双双的野牛或野马皮的“皮窝子”,解决了先遣连藏北十多个月的穿鞋问题。直到藏北解放后,在供给十分困难的情况下,进藏部队冬季穿鞋大都采用这一方法。因此,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当年进藏英雄先遣连就是穿着这兽皮窝子丈量了阿里高原31万平方公里的冰山国土,完成了解放藏北的伟业。
三
已经断粮三天了。彭清云所带侦察组靠猎食野生动物为生,侦察了卧牛岭周围地区,仍未发现藏民的踪迹,正准备返回两水泉时,在卧牛岭东南的一片草滩上发现了藏民放牧留下的痕迹。
彭清云蹲在地上,扒开干枯的草丛,抓起一把羊粪用劲一捻,其中有多半被捻成末。接着他又拾起一粒,用手一捻又烂了。于是高兴地叫道:“同志们,有情况,你们看这羊粪还没冻透,地上还有人的脚印。肯定有人来过这里,从羊粪没冻实的情况看,人还没有走远。大家再在附近找找看有没有其他痕迹。”
很快杨富成又在不远处发现了用火的痕迹。他用手摸了摸灰,似乎还有点温度。彭清云又用马鞭子拨拉了几下,用手一试,地上的土还没冻结。他马上对杨富成说:“人肯定没走远,这土都没冻,说明人就在附近。”
“对,从羊粪和土的情况分析,这人离去的时间顶多有两小时,这附近的鲜羊粪很多,说明这是一大群羊,附近很可能有牧民居住。”杨富成分析后兴奋地说,“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没想到咱们围着两水泉转了十几天,在卧牛岭找到了人影。”
“这下子,你龟儿子不愁没解放对象了吧。”彭清云也兴奋地挥着马鞭子对跟前的一位战士说。
照杨富成的理论,“见到人影了”,侦察员们好不高兴,顿时忘却了饥饿和疲劳,欢呼着,跳跃着,顺着羊群留下的踪迹,向对面的山头跑去。
走出不远,彭清云就停下马来对跟在后面的杨富成喊道:“哎,快点过来。”杨富成跟上后,他又回过身来,“我看得马上派人返回两水泉,向李股长报告情况,请他派个翻译来。”
“对,我也这么想。”杨富成说,“我去吧。”
“行,赶紧挑几匹快马。估计这里离两水泉顶多两个马站(一马站50公里左右——作者注),你现在就动身,连夜往回赶,越快越好。别忘了,再带些礼物回来。”彭清云说完就下了马,把自己的马缰递到杨富成手里说:“把‘黑流星’带上,再找一匹马,换着骑。”
当杨富成一人三骑消失在晚霞烧红的漠野后,彭清云带领其余人员也赶到了藏胞山(因先遣连在此地找到第一户藏民而得名——作者注)附近。
山顶上,彭清云放眼望去,灼眼的霞火,在苍茫的漠野上沸沸腾腾,如同奔涌的岩浆,涂抹得整个视野通红透亮,明晰灿烂,将他和侦察组几十天被困扰的心境也染亮了许多,让一个崭新的希望随着霞光铺展到了视野的尽头。
深沉的夜色,被侦察员的马匹驮上了藏胞山的最高峰。
“副连长,山下有火光。”第一个爬上山顶的战士对身后的彭清云说,“你看,就在那道山沟里。”
“隐蔽接近。”彭清云果断地命令道。
赶到沟底后,彭清云借着火光发现前面有一顶帐篷和一群羊。还有一对中年男女和一个小孩不时地从帐篷里进进出出。帐篷前竖着一根很高的木杆,木杆上飘扬着红红绿绿的布条。从服饰上看是一户藏族牧民。他迅速命令后边的战士:“注意隐蔽。今晚任何人不能暴露目标,以免引起老乡的恐慌,等天亮后再接近他们。”
好难熬的一夜。战士们和衣躺在马群中,静心等待着慢慢逝去的黑夜……
但是,天亮之后,哨兵发现藏民拆帐篷时,彭清云急了。他急忙带上两名战士想上前阻拦,谁知他们还没到跟前,就被那中年汉子发现了。汉子慌忙抱起小孩,拉上那位妇女,丢下帐篷和羊群,迅速向对面的一座小山跑去,彭清云一面命令战士们迅速帮助老乡收拢羊群,一面让大家喊话。蒙古语、维吾尔语、哈萨克语喊了个遍也无济于事。这时,彭清云突然想起了藏族同胞献哈达的礼节。他忙解下枪,故意让停在半山腰的汉子看了看,放在一块石头上,捧着一条哈达向山上走去,谁知那汉子竟端起杈子枪对着彭清云在往后退。你进他就退,你停他也停。就这么,既不下来,也不走掉,始终与彭清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直到第二天下午,李狄三带着翻译乔德禄和二排长杨富成赶来时,双方还在对峙中。
李狄三是在彭清云小组发现卧牛岭附近有藏族牧民留下踪迹的第二天拂晓前,接到杨富成的报告的。当时,连里派出侦察的几个小组都已先后返回了两水泉,唯独不见彭清云小组返回,他们只带了一周的给养,出去已经十多天了。李狄三正为他们捏着一把汗呢,曹海林也急得几次要派人去寻找,都被李狄三挡了下来。因为连里已经接到上级命令,要求他们继续向前推进,边前进,边寻找藏民,边开展工作。
连队已经作好推进准备,可是不见彭清云小组回来,他们怎么能不着急呢?
李狄三听完杨富成的汇报后,便连夜带人赶赴藏胞山。一下马,他就详细询问情况,随后就召集彭清云、杨富成等人进行了分析。他认为,由于历代反动政府的压迫,造成了民族间的隔阂,群众第一次见到我们,既不了解我们是什么人,也不知道我党的政策和我军的性质,怀疑恐惧是难免的。他说:“双方对峙了这么久,他们又不肯离去,恐怕是舍不得羊群。牛羊是牧民的命根子,就像农民珍爱自己的土地一样,没有土地不行,羊群是他们的土地。我看解决对峙、取得群众信任的唯一办法,取决于我们如何处理这群羊。”
“对,股长说得有道理。我们赶走羊群,藏民也许会和我们接触,放回羊群,他们可能会就此走掉。如果赶走羊。他们肯定会仇视我们,放回羊去,他们即使走了。也会消除对我军的疑虑和恐惧,甚至可能主动与我们接触。”彭清云进一步分析。
“我看就是走掉了也没关系。这是我们头一回接触藏民,让他们放心走掉,至少可以起到让群众看清我党我军爱护群众的行为和政策,给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李狄三对大家说,“两相比较,与其让藏民在与我们对峙中增加恐惧和疑虑,倒不如让他们放心走掉。我们当然尽量争取接触,取得他们的信任。”
随后,李狄三和彭清云手捧哈达赶着羊群,喊着“夏保”(藏语,朋友的意思——作者注)向藏民走去。一直走到跟前,那位藏族汉子才收起权子枪,试探着走走停停地向李狄三他们靠了过来。他迟疑了半天,才接过哈达,随后,又开始数起了他的羊。
李狄三让翻译告诉他:“夏保,让你受惊了。”
那汉子似乎听懂了地点了点头,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惧怕心理没有了。随后,汉子又叫来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赶着羊群,拉着李狄三他们向山下的帐篷走去……
汉子将李狄三他们让进自己的帐篷。燃起牛粪火后,他分别给李狄三和彭清云一人献了一条哈达。李狄三也回赠他们一些面粉、茶叶、方块糖和白布等生活用品。通过翻译。比划着向那汉子讲述了我党我军的性质。他说:“我们是从新疆来的解放军。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是来解放你们的。”
由于许多政策方面的用语,翻译很难翻成藏语,李狄三、彭清云就打着手势和那汉子谈了许久,直到天黑后,他们又从那户藏民家里了解了一些诸如哪里有藏民,这地方叫什么等情况后,才起身告别。
当李狄三他们出门时,那藏族汉子行礼后竟用汉语生硬地说了句“共产党”。李狄三高兴地说:“对,共产党,解放军。”
彭清云问翻译乔德禄:“解放军藏语怎么说?”
乔德禄说:“翻不成藏语。”
“那就找个意思接近的说嘛。”
“哎,朋友行不行?”
“行啊。”李狄三说,“解放军可不就是藏族同胞的朋友吗。”
“快告诉老乡,就说共产党领导的解放军是藏族人民的好朋友,是他们的夏保。”乔德禄又回过头来一连对老乡说了几遍。
郑重地告诉他:“老乡,解放军是藏家的夏保。”
“夏保,夏保亚古都。”那汉子生硬地重复道。
“拉索,夏保解放军。”乔德禄连忙道。
返回两水泉的路上,李狄三充满信心地对彭清云说:“今天我们找到第一户藏民,很快就会有第二家、第三家,我们只有团结更多的藏族群众,才能完成西藏的解放大业,这天指日可待了。”
几天后,果然,先遣连在多木附近又找到了十多户藏民,并陆续有群众搬到先遣连驻扎的两水泉附近地区。
先遣连通过开展政治宣传、分送物品、帮助群众牧羊、打柴等活动,初步有了自己的群众基础。初步从群众中了解到阿里地区的许多敌情、社情和一些生活习惯、宗教信仰、禁忌等方面的情况,初步团结和影响了部分群众,有些人后来还为阿里的解放事业,作出了重大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