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昌起义后的第二十三个八月一日,先遣连在新疆于阗,举行了解放祖国最后一片陆地的誓师出征……
一
1950年8月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23岁生日。
新疆最南端的于阗县普鲁村,一块靠河边的麦场上,临时搭起了一座会台,两侧几十面红旗在秋风中舞得哗哗直响。
主席台对面35米处的出征门,披红挂绿,彩旗招展。
太阳下,进藏先遣连七个民族的136名官兵和300多匹骡马组成了一个威武的钢铁方阵。在场的数千名官兵和前来送行的和田地区各族各界群众,都在静心等待着中国革命历史上那彪炳千古的一刻。
也许当时在场的人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天在中国现代史上,在人民解放战争的历史上,在西藏的现代史上将会产生怎样的意义。前推23年,朱德在南昌起义的那天,就可能意识到这支队伍将会改变20世纪中国的命运,因而在自己使用的英国造毛瑟手枪上庄重地刻上了纪念的文字。
从此,这支队伍里向旧世界打响了第一枪的战士们,跟着他走过了万水千山,一直走到了共和国的今天。也许当年的朱老总就曾想到历史会有这么一天,中国将是一个赤旗的世界。
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历史走过了短短的23年,昆仑山下已聚集起一支整装待发的队伍,他们将要向中国大陆上最后一片黑暗中的阵地,率先出击。
此去,先遣连竞结束了中国革命战争在中国大陆的全部历史。
今天,我们无从去推测当时在场的人们的心境了,但无论如何,这也是他们经历过的历史了。
上午10时,独立骑兵师政治部主任肖林达宣布进藏先遣连出征誓师大会开始时,顿时全场欢声雷动。
独立骑兵师师长兼政治委员何家产代表王震司令员举行授旗仪式:“我受第一兵团党委和王震司令员委托,代表王司令员和兵团党委,向进藏先遣连授旗。请全国特级战斗英雄、先遣连副连长彭清云同志代表进藏先遣部队接旗。”
彭清云骑着一匹披红挂花的战马,稳步来到主席台前,郑重地从何家产手中接过了那面“向西藏大进军”的战旗。英雄策马舞旗绕场三周,雷鸣般的欢呼声中,先遣连136名官兵从此接过了那座由喀喇昆仑和冈底斯山脉组成的“世界屋脊”!
当彭清云飞马三圈后,战马驮着他和那面舞动的战旗闪电般地驰进会场。先遣连的方阵前,彭清云猛地一提马缰,疾奔中的战马猛地收住前蹄,随着一声长啸,战马腾空左转90度,不偏不倚,面向方阵,稳稳地落下了前蹄。
“立正!向战旗敬礼!”随着曹海林一声令下,先遣连的骑兵方阵中所有的战马昂起了头颅,随同背上的主人,一齐将眼光投向队列前那面迎风飘扬的战旗。
整整三分钟的注目礼。
“向战旗宣誓!”李狄三的口令,方阵中霎时举起136只钢铁般的手臂。主席台上的何家产、田星伍、肖林达等人俯瞰着这片结满拳头的森林,含着热泪缓缓举起了右手,向台下这支背负着整整一座阿里高原的英雄队伍致意,也默默地祝愿这支即将出征的铁骑征程顺利。
据彭清云回忆,宣誓结束,何家产正要宣布出征命令,沿着河道飞来一骑,直奔主席台而来。师机要参谋翻身下马:“报告师长,王震司令员急电。”
何家产接过电报扫视一眼后,大声说道:“同志们,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王震司令员代表兵团党委和彭德怀副总司令为你们誓师出征发来贺电,祝同志们征途一帆风顺。”
接着田星伍宣读了电文并转达了郭鹏、王恩茂、左齐等将军的问候和祝愿。
电文如下:
李狄三、彭清云及先遣连全体同志们:
为配合西南我主力部队进军西藏,完成解放中国大陆最后一块土地之重任,你们奉党中央、毛主席之命令,在“八一”这个光荣的节日里,誓师出征,先行进军藏北阿里,这是你们的光荣,也是全军的光荣。我代表兵团党委和彭德怀副总司令员向同志们表示热烈的祝贺。进军藏北,是一项前无古人的事业。此去山高路遥,任重道远,你们在没有地图、没有向导、没有道路的情况下,孤军挺进,用双脚为西藏人民踩出一条解放之路,自由之路,这是一项十分艰难而又十分光荣的任务。同志们将要进军的阿里,是举世无双的高原。此去征程困难重重,你们不仅是一支侦察队,还是一支探险队、战斗队和工作队。相信同志们能够精诚团结,克服困难,把五星红旗插上喜马拉雅山之巅,为解放祖国大陆最后一片陆地,立大功,立新功。党中央、毛主席和全国人民在等待你们的好消息。
祝同志们征程顺利,出师大捷,!
王震
1950年8月1日
何家产随之大声说道:“同志们,党和人民都在期待着你们的胜利,相信你们一定能够完成先遣任务,胜利是属于你们的!”
“毛主席万岁!”
“向西藏进军!”
何家产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一片欢呼声、口号声和持久的掌声。从当时留下的电影胶片上可以看到,此时何家产双手轻轻一压,山呼海啸停止了,随之他深情地扫视了一遍先遣连的队伍又大声宣布道:“现在我命令进藏先遣连出征!”
二
队伍就要出发了。
走在旗手后面的李狄三高高举起一条带红缨的马鞭,转过身来对队伍大声说:“同志们,唱起《挺进歌》,踏好节拍,向出师门前进!”
队伍在人民解放军进行曲的旋律中,响起了气壮山河的呼号:
挺进!挺进!挺进!
向西藏,向阿里,
向祖国的边疆进军。
那里的穷苦奴隶,
多少年来受着剥削压迫,
早就盼望着人民的军队去解放他们。
五十多年后,这支用人民解放军进行曲填词的《挺进歌》,仍在昆仑山上的部队中广为传唱。先遣连幸存下来的老战士们都曾记得,那是誓师出征前的一天下午,他们的党代表李狄三新填的歌词。晚上他又一句一句地教唱,直到全连人人会唱为止。当年他们就是唱着这支歌离开了昆仑山下的新疆土地,踏上征战藏北高原的征途的。
彭清云说:“到达阿里后,李股长又把歌词进行修改,在原来的基础上又增加了一段新词,主要讲了我党我军的政策和主张。后来,李股长又让翻译把第三段译成藏语教唱。每次我们外出宣传发动群众时,就先用藏语唱《挺进歌》,让群众了解我们的主张。再后来,就连附近的许多群众也会唱了。歌词的藏语忘了,汉语还记得几句,好像是……”
老人说着又唱起了那支歌:
挺进!挺进!挺进!
人民的队伍到藏北,
赶走帝国主义势力,
为了国家的统一,
我们是藏家的亲兄弟,
汉藏平等,
团结一致,
永不分离,
直到那共产主义,
把西藏建设成美好的天地,
队伍在嘹亮的歌声中,高举着鲜红的战旗,告别了送行的亲人,向着遥远的雪山前进了。从此,他们沿着一条自古罕有人迹的道路,踏上了进军藏北的征程,去迎接那九死一生的苦难考验。
三
十里相送也觉短。何家产一直将他们送到昆仑山下的普鲁卡子,临别了,他有千言万语想向这支将用鲜血和生命去投石问路的队伍说,他几次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何家产从头至尾,将136双手一一握过后,挥泪扬鞭,催马离开了先遣连的队伍,任凭马儿放缰而去……
然而,刚刚奔出几百米,他又猛地收住马缰,返过身来,催马越过了前进中的队伍,直奔走在队伍最前面的彭清云而去。好一阵闪电般的狂奔。山道上他横马挡住了彭清云的去路,眼里含着泪花,默默地望着彭清云。许久,才走向前去,在彭清云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
“师长,别送了,快回去吧。”彭清云哽咽着说。何家产还是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随即跃下马背,将自己的马缰塞在了彭清云的手里说:“换换马吧,黑流星给你。”
彭清云翻身下马说:“不,不,师长,黑流星我不能要,我这匹雪里红挺好的。”
就像现在领导干部乘坐的车子一样,官衔越高车子也就越高级。当时的部队领导大多还没有车子,从团长到军长几乎是一人一匹战马,而他们的马匹,自然是所在部队最好的。身为骑兵师师长的何家产,他的坐骑“黑流星”也是全师上千匹战马中最好的一匹。
“黑流星”,单是这名字,就会让骑手垂涎欲滴。
彭清云当然也知道“黑流星”的大名和来历。那是1949年部队西进途中打山丹得来的。战斗中,马匪的一个骑兵连,让何家产的部队打了个七零八落。可那位连长却拒不投降,凭借“黑流星”的优势,跟何家产的兵们叫起板来。本来被团团围住的敌连长,却冲了出去,把我们的骑兵甩下了几十米,眼看就要钻进一条山沟。兵们全都举起了枪,黑洞洞的枪口全部瞄准了那匹狂奔的“黑流星”……
何家产从望远镜里看到后,马上下令了:“不许开枪,连人带马都给我活着抓回来。”
一个连的骑兵,围追堵截了一个多小时,才连人带马押了回来。何家产接过缰绳,拍了拍黑马跨上马背一阵狂奔后,说:“可惜你跟错了主人”。说着丢下自己的那匹红马,骑上“黑流星”走了。
走出好远,又拐了回来,对押解马匪连长的那位士兵说:“看在这匹马的分上,告诉俘虏团的领导,好好优待马的主人。”
那位被俘的敌连长听到这里,举起手来不知是给何家产还是给他的黑马行了个军礼。又说:“长官,它叫‘黑流星’,三岁口,请关照好它。”
何家产说:“这你尽管放心,谢谢你给我送了匹好马。”
“那我就放心了。”那连长说。
何家产看了看他,说:“如果你愿意参加我们的部队,就留在这个骑兵连吧。”那位连长说:“谢谢长官好意。不过我现在不想再干了,只想回甘南老家。”部队进疆前夕,何家产还专门去俘虏团,问过他的事。据调查了解,没有发现他有太多的罪恶,就按政策释放了。临走前他又专门去看了一次“黑流星”。何家产还送了他一匹骡子。
“黑流星”就这样跟着何家产到了哈密。一天,当他骑着“黑流星”去兵团机关办事时,被一位参谋相中了,提出用三匹伊吾马和何家产交换。何家产说:“行啊,不过你得再加一辆十轮大卡车。”
部队进疆后,何家产出任新疆军区独立骑兵师师长兼政治委员,他的胯下还是这匹“黑流星”。有次,二军军长兼喀什军区司令员郭鹏去独立骑兵师检查部队进藏准备工作,途中车子抛了锚,何家产等得心急就用双骑去接。郭鹏说等车子修好乘车走吧。何家产就说:“你那破车颠得要命,你骑上我的‘黑流星’试试,不管什么样的路,保管不颠不惊,跟躺在床上一样,舒舒服服。”
郭鹏经他这么一说,就说:“那就试试吧!”
这次试试的结果,在骑兵师留下了一个人人皆知的笑话。原来,路上郭鹏证实了何家产说的不假,“黑流星”果真是匹能跑善走的上好军马。就说:“这马真不错,难怪给你车都不要,整天骑在马背上也不烦。”
何家产就问:“舒服吧?”
“舒服,跟爬在老婆身上差不多。”郭鹏浑说道。 何家产一阵大笑后说:“比那舒服多了。”
谁知两位将军的对话,让在场的警卫员听到了。后来,就越传越走样了。再后来就成了“(骑上‘黑流星’)比爬在老婆的肚皮上还舒服”。
由此可以想见何家产对“黑流星”的娇宠了。
何家产爱马是出了名的。若干年后,当他听说伊吾四十天保卫战中,有匹白马立下赫赫战功,他竟下令白马退出现役,任何人不得骑用,用两个战士的伙食标准精心饲养白马。白马老死后,他又下令厚葬白马于伊吾保卫战烈士陵园,并亲笔为白马立传洋洋数千言,而后又在伊吾胜利峰上树起白马的塑像。这其中,倾注了多少将军对“黑流星”的怀念。
彭清云还在推让,何家产生气地说:“你认为我白送你吗?错了,我的同志,我是让‘黑流星’也分担一分先遣连进藏的任务,用它的四蹄踏出一条通向高原的道路来。老马识途啊,它会尽力的。”说着何家产搂着马脖子,将脸贴在马身上深情道:“老伙计,去吧,回来后我给你记个大功。”他见彭清云不再推让,又从腰里拔出自己的二十响盒子枪说:“这个也归你了。双枪英雄配好马,够神气的了。记住照顾好‘黑流星’,等回来后再还给我。”说完他在“黑流星”的屁股上猛击一掌,“黑流星”驮着彭清云不久就消失在了弯曲的山道上。
此去,“黑流星”再也没有回来,它倒毙在界山达坂的雪地里。先遣连此去藏北,究竟倒毙了多少马匹,谁也说不清了。彭清云记得继“黑流星”之后,仅他的胯下就曾先后倒毙了七匹战马、一峰骆驼和两头骒子。
然而,最终还是它们将共和国的统一驮上了“世界屋脊”。
彭清云返回新疆后,对何家产说:“翻越界山后,队伍一直在海拔六千多米的雪地里行军。那天出发不久,‘黑流星’就一头栽倒了,死后还一直睁着眼睛。掩埋时费了好大劲才给它合上,我们给它修了一座坟。雪地里挖不出坑,我们就把‘黑流星’垒在了石头下面,是所有倒毙战马中最大的一座坟……”
何家产眼圈红着默默地点了点头说:“‘黑流星’是功臣。它会瞑目的。西藏和平解放啦。”
数年之后,何家产《献给军马的挽歌》一文的结束语是这样写的:
“安息吧,为人民的事业建功立业的战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