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李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当兵的好说实话,踏上了昆仑山上的路,就像是在地狱里穿行……
一
“挺进藏北,解放阿里!”
“冲上最后的阵地,立下最后一个大功!”
这是五十多年前,先遣连进藏时的口号。据说,前者是王震将军亲笔题赠,后者则是彭德怀副总司令拟写的战斗口号。
然而,阿里哟,你在哪里?天之边缘,还是地之尽头?先遣连艰难跋涉的队伍里,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噶大克还有多远。
离开于阗四天之后,先遣连终于在日出前,穿过了“昆仑第一虎口”——赛虎拉姆大石峡,进入了千里昆仑腹地。当李狄三和曹海林带领最后一个小分队,拉扯着瘫软的坐骑,大口地喘着粗气爬上海拔5 517米的库克雅达坂顶部时,已是黄昏时分了。
李狄三爬上达坂顶的一块巨石,极目远眺,遥望千里的昆仑巨丘呈现出远古的荒凉和悲重。大地在沉寂中艰难苦重地隆起了一段又一段绵延不断的圣洁之躯,叠嶂重缀的巨峦大峰一直铺展到苍弯的尽头,构成了一座横卧天地的山原。云天和大地在这里结合了,拥抱着亲吻在了一起。随着如血的夕阳烧红了天际,也沉沉地涌起了几多悲壮和焦虑。李狄三对身边的曹海林说:“从于阗到阿里,遥遥千里。征程一望无际的荒野,四天了我们还没走出新疆,刚进昆仑腹地马匹就倒下几十匹,许多同志都患了病,行军一天比一天艰难了。”
“嘿,何时才能翻过界山,到达噶大克呀。”曹海林说,“根据彭副连长他们侦察组的报告,今天还有三十多公里才能到达宿营地。妈的,这阿里到底还得走多少天呀。”
五十年后,一位在阿里高原服役的战士,曾经这样对他的未婚妻描述了阿里的遥远。
“我们守的那地方太远了,根本没法用公里去计算,离家乡的距离等于几个光年。这么跟你说吧,从咱这儿一动身,得下了自行车上汽车,下了汽车上火车,下了火车上汽车,下了汽车上毛驴车,下了驴车再骑马,到了马走不动的地方就上高原,到了人走不动的地方就爬达坂。”
姑娘说:“那就到了呗。”
战士又说:“还得再爬上一天多的冰山。”
姑娘不解地说:“怎么跟在月亮上似的?”
战士接着说:“反正离月亮挺近的,你要是跳起来,伸伸手就能撕下嫦娥的一块裙子来。”
战士的描述无疑是夸张的,但却道出了阿里的遥远与高寒。
凭良心讲,初进昆仑的几天里,“山祖”是客气的,尽管山在不断增高,空气中的含氧量正在不断减少,天气却是风和日丽,队伍日行百里。然而,一周之后,部队到达阿塔木帕夏附近地区,每天都在海拔五千米以上地区行军,偏偏不知谁人惹怒了上苍,天公和“山祖”都翻了脸,冰雹打,风雪逼,严寒迫,缺氧袭,全连百分之百的人员和马匹都出现了严重的高山反应,人人头昏眼花,大咳不止,反应迟缓。行动困难,摄食量剧减,连续几天人均日进食量不足四两,马匹大批倒毙。尽管连里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减轻了人员负荷,马匹集中串赶,人员相互搀扶,但好多人仍然是走不了几步就伏地呕吐一阵,直到吐出黄黄的胆汁。行军速度越来越慢,有时甚至日行军只有十几公里。
二
又是一天将尽时。
先遣连一百多人的行军队伍,前后拉开了足足一公里多长的距离,缓慢而艰难地行进在一条弯弯的山道上。当队伍刚刚出现在山顶的鞍部时,原本晴朗的天空,霎时阴云浓聚,一口吞掉了西天上高悬的夕阳。
曹海林大声对身后的通信员王万明说:“赶紧往后传,加快速度,缩短距离,抓紧时间下山。”
谁知。没等王万明开口,一声闷雷盖顶而下,闪电猛地将厚重的云层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随之,鸡蛋大小的冰雹倾泻而下。顿时,山道上的队伍被打得人仰马翻。走在队伍中间的李狄三举起牛皮文件袋大叫着让附近的战士“往两头传,靠住石头,拉住马匹”。
然而,几分钟之后,云走雾散,冰雹停止了。当队伍重新集合时,全连竟被冰雹打伤三十多人,其中重伤7人,还有两匹战马也被冰雹活活打死。
几十年后,蒙古族老兵达进才在回忆那天的情景时说:“都说祸不单行,我不信,那天可真应了这句话,就像我们蒙古人常说的一样,失蹄的马摔断的不光是自己的腿。还有马背上的主人。”那天,大自然仿佛要在天黑前的几个小时里释放出它的全部淫威,来考验这支竟敢与天公抗争的部队。从冰雹的袭击中突围出来的队伍重新起步后,刚下到山腰的悬崖附近,暴风雪就追上来了。狂风裹扬着沙石,沙石挟带着风雪,铺天盖地而来,顿时搅得天地间一片黑暗。怎么办?停止前进无疑是坐以待毙。继续前进又有人马落崖的危险。除了在前面设营的彭清云外,先遣连的干部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几乎同时。在队伍前面开路的曹海林,中间指挥的李狄三,后面收尾的李子祥发出了同样的命令:“人员马匹全部就地卧倒。”
突然,“轰隆”一声,一块巨石紧贴着曹海林的脸从山顶落下,许久,悬崖下才传来石头落地的回声。
“不好啦,连长,驮电台的马摔下去啦。”达进才哭叫着爬到曹海林身边说:“连长,石头把电台和马一起砸下去了。”他说着取下身上的枪支弹药,一跃而起,想冒险跳下去寻找电台。
“你不要命了!”曹海林一把拉住达进才说,“你马上去向李股长报告,让他和指导员先带队伍下山,把通信班给我留下,等风小点时我们再去把电台找回来。”
李狄三听到电台摔下悬崖的消息后心里猛地一惊,心想:坏了,电台是先遣连和上级联络的唯一工具,没了电台就是失掉了上级的指挥。他转身让战士们向后传,请指导员马上赶到前面来,尽快组织队伍下山。
李狄三摸索到出事地点后,对焦急如火的曹海林说:“曹连长,不惜一切代价要把电台找到。出发前王震司令员说党中央和毛主席都在等着咱们的消息,失去了电台再好的消息也传不回去。我和指导员先把队伍带下去,让彭副连长带人来接应你们。记住一定要找回电台。”
部队下山后,风渐渐小了。天也渐渐暗了下来,可雪还在不停地下着。曹海林让留下的十几名战士,全部解下自己的裹腿和马缰绳接在一起,又让张万才把绳子绑在腰上,顺着崖壁往下滑,绳子放完了还没到崖底,张万才又被拖了上来。
“还差多少?”曹海林问。
“看不见底,差多少不知道。”张万才气喘吁吁地答道。
“连长,找几件大衣包在我身上,再用绳子把我放下去,我从够不到的地方跳下去试试。”达进才说着就让张万才等人脱大衣。
“不行,你知道下面还有多深,就是找到电台怎么拿上来?”曹海林果断地说:“原地休息,等副连长来了再说。”
天黑之后,彭清云才带着一大捆毛绳和手电赶到出事地点,张万才顺着绳子下到涧底,打着手电在齐腰深的雪地里扒了几十米远,才找到摔死的战马和驮子上用毛毡裹着的电台。
他卸下驮子打开毛毡,见电台仍然完好如初,才高兴地往上叫道:“电台找到啦,电台找到啦!”
事后,他对彭清云说:“我的妈呀,那悬崖足有四十多米深,苍天有眼,才没摔坏咱们的电台。副连长,等回来时,咱们得给那地方烧上几炷香,谢谢那里的神灵。”
三
翻过埋衣山(原二军侦察队长田武,早在先遣连进藏之前,带侦察队进入这一地区,侦察修建新藏急造公路,曾在此地化装埋藏军衣而得名)后,先遣连在高原一片罕见的草甸上休整了两天。这里的海拔仍然是五千多米,水草虽不丰茂,但也算是昆仑山上一处难得的胜地了。草滩上,分布着几潭碧蓝的水面,成群结队的野马(实为藏野驴,当时被人们普遍称为野马。下同——作者注)悠闲地啃食着草皮,一些不知名的高原小鸟在湛蓝的天空中吟唱着自己的歌儿。战士们静静地躺在绵软软的草滩上,望着白云悠悠的天空,给这片草滩起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名字,直到有人叫出“野马滩”时,才得到了一致的拥护。
从此,昆仑高原的雪山下,这片美丽的草滩上,便有了一个沿用至今的名字——野马滩。
告别野马滩后,部队开始了雪地行军。高原强烈的日照,茫茫无垠的雪野。阳光在雪山间几经反射、折射,雪地里到处闪烁着刺眼扎眸的银白。第一天的雪地行军许多人眼睛就被泪水洗刷,雪光刺扎得红肿起来。宿营后许多人仍感疼痛奇痒,泪流难止。第二天,队伍里便出现了雪盲。第三天已有半数以上的人员走出帐篷后,望一眼雪地就什么也看不清了。就连每天都要提前出发为部队探路、设营的彭清云侦察小组的许多少数民族战士,也得靠拉着马尾巴前进了。卫生员徐金全把带的眼药水全部拿出来,给每人一天点三次也不奏效。加之,行军速度缓慢,队伍里出现了许多冻伤员。那几天每前进一公里都得付出很大的代价。看不见路,摔伤、冻伤者越来越多,全连基本上靠马尾巴拉着走,一天只能行军十几公里。
彭清云说:“有一天,刚走了不到五公里,全连竟找不出一个能够睁着眼睛带路的人了。当时,所有的人都患了雪盲。”
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军西藏的第一支队伍,还没走出新疆,就全都瞎了。
李狄三与其他几位连队干部碰头后,决定就地设营扎寨。彭青云还记得那天的情景。他说,队伍安顿好后,大家都闭着眼睛,不停地擦着眼泪,李狄三就在他的帐篷里开了一次诸葛亮会。他对干部们说,再这样走下去,我们都得冻死在雪地里,现在要发动大家想办法、出主意,防止眼疾。
彭清云说:“当时,我们也不知道是得了雪盲,根本就没听说过还有这种病。整整半天,大家想了许多办法,也没理出个好招来。后来,炊事班要做饭,眼睛又不好使,好几个人都摸了一脸锅黑,竟然起了作用,慢慢地流泪少了,眼睛也不太痛了,并且可以看到东西了。饭后,他们又用雪洗净了脸,眼睛也痛得轻了。王银山就把情况报告了连里,我们就让大家试试。俗话说有病乱投医,没想到这下投对了药。当天晚上,我们就让每人都用雪球擦眼睛,第二天出发前又都用锅灰抹了黑眼圈。后来,巴利祥子等几位蒙古族、哈萨克族战士又用黑马尾给每人编了一个网子一样的眼罩,好不容易到了界山,总算是走出了雪地。其实后来,大家也慢慢地适应了。翻过界山之后,连里再没闹过雪盲。”
五十多年后,彭清云说这话时,已没有了激动,显得格外平淡。对于这位经历过藏北十个多月九死一生的老兵来说,这点困难似乎算不上什么了。他的经历告诉我们,真正的艰辛、苦难和炼狱一样的生活,还没有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