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暗的卧室中,看到了我的朋友,他在床上躺着,头上是渗着血迹的绷带,他的身上洒满傍晚的斜阳。我在他的床边低着头,一下子没法开口。
他用嘶哑的声音说:“别这样,华生,情况没你想的那么糟,看我现在不是很好嘛。”
“我能做什么?肯定是那个混蛋找人干的,你只要说句话,我会马上给他颜色看的!”
“老朋友,冷静点!咱们不能像他们那样,现在我已有了办法。先尽量将我的伤势说得严重些,肯定会有人去你那打听消息,你只要夸张一些就行了,最好将我说成活不了几天了。”
“还有呢?”
“然后你找到约翰,让他告诉吉蒂·温德小姐先躲一下,我怕她也会有麻烦。”
“好的,我立刻去!还有别的事吗?”
“这就行了。你以后每天上午来一次,咱们商量着办。”
我和约翰当晚就将吉蒂·温德送到了乡下,怕格鲁纳来骚扰她。
几天后,福尔摩斯的伤势已被宣传得几乎不能治疗了。但我每天探访,知道他现在正在很快地恢复着,可以说那些伤对他已经基本没影响了。
我有一天在报纸上又看到一条消息,说三天后,著名的格鲁纳男爵将乘船到美国处理事务,回来后将和维奥莱特·梅尔维尔小姐结婚等等。福尔摩斯知道了这则消息,明显地焦虑起来。
“三天后?他是想去外面避风了,华生,我不能让他得逞!你现在得费劲了。”
“没问题。”
“好的。那你就抓紧时间,尽量多地在二十四小时内了解中国瓷器方面的知识,记得越多越好。”
我没问他让我这样做的原因,我想他肯定是有道理的。所以,我在整个下午和一个通宵几乎没停下,硬是把一本砖头厚的瓷器专业书背完了。脑袋中满是各种新鲜的名词和中国历史,什么永乐之美、甲子纪年,还有位叫唐伯虎的画家、书法家等。
我第二天下午来到了贝克街,见福尔摩斯已离开了“病床”,头上的绷带也拆了,伤口愈合得非常好,甚至看不到任何痕迹。
“不知情的人都以为你快要死了呢!”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现在你是不是快成为瓷器专家了?”
“那可不敢当。强记的这些东西,一两天还可以,不多久就会全忘了。”
“有一天就行了,可以让别人认为你是个行家吧?”
“我认为应该没问题。”
“那就好。”说着,他就从壁炉架上取下一个用中国丝绸包装的小匣子,打开匣盖,里面是一个小托盘,它是淡蓝色的,特别精巧别致。
“看这东西,真正的明朝雕花瓷器,在整个伦敦艺术市场上恐怕也不能找到第二件了。如果凑足一套,那将是无价之宝,很可惜也许只有在北京的皇宫里才能找到一整套。因此咱们这一件就已非常值钱了。凡是懂得收藏的人见了它都会动心。”
他很小心地将这东西递给了我。
“我要它干什么?”
“看这个。”福尔摩斯将一张名片递给我,上面写着“希尔·巴顿医生”。
他说:“今天晚上你用这个身份去拜访格鲁纳爵士,他在晚上七八点应该是有空的。你可以先写一封信告诉他,你将去看望他并给他带一件稀有且珍贵的明朝瓷器。你还是医生,同时也是一个古董收藏者,说你刚巧得到这套宝物,知道男爵是此方面的专家,因此让他鉴赏,并且价钱合适也可出售。”
“那要多少钱呢?”
“这就看你的了,这是詹姆斯爵士托人带来的托盘,这是他的委托人最重要的一件收藏品。我提议你可以让专家来估价。”
“是,自己提价确实不太好,那还是请专家估价吧。”
后来,我写了一封较委婉、得体的信派人送给了格鲁纳爵士。当天晚上,我带着珍贵的托盘去了男爵别墅。
这别墅非常豪华,把格鲁纳的富有充分地显示了出来。引我进去的是一个面容清秀的男管家。
“巴顿医生,你好,请坐。”他从大柜橱前转了过来,手中拿着个棕色的花瓶,他或许正在欣赏自己的收藏品。
“你有件明朝的珍品要请我鉴赏,是真的吗?”
“是的。”我将小包裹递给了他。在灯光下,他静坐在书桌前,开始认真端详这古物。我却乘机开始观察起他了。
我知道他一直被叫作“美男子”,今天见后,看来真是名不虚传。他的身体很健壮,皮肤是古铜色的,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能发出使女人们着迷的光。他的薄嘴唇习惯性地抿起,这正好把他内心的冷酷和无情泄露了。他举止优雅且声音具有磁性。他看起来最多三十出头,但他实际上已经四十二岁了。
很久,他抬头说:“真是太奇妙了,如此珍奇的艺术品实难一见。但你说你有六个完全一样的一套托盘?这怎么可能呢?我在全英国也只听说过一件这东西,且都是私人收藏着,不可能出现在市场上啊。尊敬的巴顿先生,恕我鲁莽,你能告诉我您是怎么拥有它的吗?”
我心中很紧张,可表面仍很平静,装作满不在乎地说:“这重要吗?只要是真品就可以了,你肯定看准了吧。至于价钱,我想听听专家的意见。”
他用黑亮的大眼睛盯着我:“哦?这么奇怪。当然我确信它是真品,但这样贵重的物品,如果不清楚对方的情况,那怎么做这种交易呢?你只是含糊地说了一下,我怎么放心啊?”
“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在银行我有信用,并且我确实有权利卖这东西。我听说你非常喜欢文物鉴赏和收藏,所以才来找你,我当然不愁把它卖到别的地方。”
“我对文物有兴趣,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写过一本这方面的著作啊!”
“那你看过它?”
“对不起,我没读过。”
他说:“那更怪了,你没发现你的话自相矛盾吗?说你自己是文物收藏家还出卖文物,说你从一本书知道我,但你又没读过它,这倒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是名医生,收藏也仅是爱好,这本书我虽然没通读,但我知道大体内容。”
他有些疑惑地说:“不懂,你能回答我的几个问题吗?比如,在陶瓷的发展史上,中国的北魏占何地位?”
我说:“爵士先生,你的问题我不能回答,我的陶瓷知识或许没你丰富,可你不觉得这有点像考试吗?也太无礼了吧?”
他盯着我,牙齿从薄嘴唇间露了出来。
“噢,我明白了。你根本不是医生,更不是文物收藏家,你是来为福尔摩斯打探消息的。他不是快要死了吗?你这间谍,私自闯入我的住宅,不想出去了?”
他一下子从椅子上跳起来,将手伸入抽屉找东西,或许是找枪。看来瞒不了他了,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怀疑我,也许是我的表演太不过关了。就在此时,身后的屋子突然轻微地响了一阵,他愣了一下,静听了一会后,脸色突然变了。
“不好!”他边喊边奔向小屋。
我也跑到了门口,这景象我根本没想到。小屋的窗户打开着,福尔摩斯从窗前跑开!
格鲁纳疯狂地朝福尔摩斯离开的窗口奔。可是他忽然发出一声骇人的惨叫,我看得很清楚,一只女人的手臂迅速从窗外树林中一扬,接着爵士两手捂面,翻倒在地毯上,痛苦地将头撞向墙,嘴里尖叫:
“天啊!痛死我了,快给我拿水,水,水!”
我很本能地拿着水瓶向他跑去,仆人们此时也都来了。看见爵士的脸,一个女仆立刻晕倒了,实在太吓人了!刚才那漂亮的脸蛋一下面目全非了,完全被硫酸腐蚀了,像是被污染了的一幅油画,原来的风采一点儿也没有了。现在,这张脸不但没有人样,而且非常恐怖。
爵士大喊:“肯定是那个疯女人吉蒂·温德,我不会饶她,疼死我了,我一定会杀了她!”
我和仆人们简单说了一下泼硫酸的情形,有人追出去,但肯定是无用的。
作为医生我现在起了作用,拿清水处理过他的脸后,我给他打了镇静剂和止痛针。老实说,假如不了解他的为人,肯定会很同情他。可我现在只觉得他是罪有应得,都是他自己造成的,根本不值得同情。
警察这时也到了,经过了一阵盘问,我离开了格鲁纳,回到贝克街。
福尔摩斯正在安乐椅上休息,脸色苍白,看来精神不很好,也不只是由于头上的伤没痊愈。
听完格鲁纳被硫酸腐蚀的情况,他也很震惊。
“这就是报应吧。此人迟早也逃脱不了这下场。”说着,他拿起个黄皮本,“我总算找到它了,这个本子记录着他的所有滔天罪行,梅尔维尔小姐但愿能在确凿的证据面前清醒。肯定会的,凡是个有良知、有廉耻的女人都无法容忍他所做的勾当。”
“这就是吉蒂·温德所说的那本日记吗?”
“是的。当吉蒂·温德一提到它我就开始注意了,只有它是有力的证据。后来我被他打伤,并专门假装伤势严重,所以他会对我疏于防范。只有引开他的注意力才能将它偷出来,这就是我让你带托盘和他谈生意的原因。我根本不知道这本子在哪儿,因此也带了吉蒂·温德。但我不知道她有那么强烈的仇恨,竟敢用硫酸亲手泼他,这结果很难预料。”
“他看出了我的身份。”
“可是你为我赢得了时间,我正好在那几分钟拿到日记本,并在最后一刻逃走。”
门铃响后,詹姆斯爵士进来了,听完我们的话,他说:
“那人已被毁容,那么没有这日记也不会举行婚礼了。”
福尔摩斯摇头反对:“毁不毁容不是问题,假如没这日记本,无论怎么腐蚀他的脸,梅尔维尔小姐都不会抛弃他,她只有更爱她。只有这个由他亲手写出他的种种罪恶勾当的本子,才能让梅尔维尔小姐真正明白他的本质、他的品性,也才会使她彻底迷途知返。”
詹姆斯将漂亮的托盘和日记本都带走了。因为我有事,所以和他一块来到街上。在他上马车时,借着微弱的路灯,我看清了车箱上的家徽标志,不禁大吃一惊,赶紧跑向我朋友的房间。
“你猜谁是我们真正的主顾?”我急忙大声说,“刚才我看见了,原来是——”
“是一个忠实的朋友,也是一位慷慨的贵族,”福尔摩斯挥着手说,“我早就知道了。”
后来的事就很简单了。我清楚那记录罪恶的本子是怎样被利用的,因为三天后有格鲁纳男爵和维奥莱特·梅尔维尔小姐的婚礼被取消的报道。吉蒂·温德却因故意伤人被起诉,但由于情由可原,因此判罚不重。而福尔摩斯侦探,他本应是有盗窃的嫌疑,可是由于办案的需要和显赫的贵族委托人,因此本来铁面无私的英国法庭却也灵活了,并没给他麻烦。
结局很圆满。被“软禁”的军人
我的朋友华生早就想让我亲自记录下破案经过了,因为他写的故事,总不能让我满意。我觉得他在一些细节方面描述不很真实,并且总掺杂一些主观观点,有很浓的感情色彩。由于旅行结婚,华生离开了我,这一次真的要自己记录了,但愿我这拙笔能写出些吸引人的东西。当然尽管我说得不很精彩,可案子本身还是很吸引人的。
1903年1月,一位魁梧高大、精神饱满、皮肤黝黑的英国人来找我,他叫詹姆斯·多德。
窗外有充足的光线对着他,所以我可以仔细地观察他。
“恕我冒昧,先生,我看你是刚从南非回来不长时间吧?”
他很惊讶:“是啊。”
“是特种骑兵部队,对吗?”
“对呀。”
“那一定是米德尔塞克斯军团的。”
“完全正确。福尔摩斯先生,你真是太神了。”
对于他的惊异我只微笑了一下。
“假如有一位强健的绅士来我的房间,皮肤比在英国的气候条件下所能达到的还要黑,袖口里而不是衣袋里放着手帕,那很容易就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从你留着的短胡子可知你不在正规部队,从你健壮挺拔的体态可知你是个骑手。从名片上知你是思罗格莫顿街的股票商人,那肯定是米德尔塞克斯军团的。”
“你的洞察能力确实让人佩服。”
“其实我和你看到的东西一样,只不过我经过长期的锻炼所具有的职业性和敏感性,使我更注意细微的东西。行了,我们先停止讨论观察术,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真不知从哪儿说起。那个埃姆斯沃斯上校简直太无礼了,如果不是看见戈弗雷,我一定容忍不了他。”
我点着烟吸了一口,向椅背上靠了一下。
“你可以再说得清楚些吗?”
他不失时机地讽刺了一下说:“可以,我以为我真的什么也不用说你就知道了呢。”
我未作回应。
他又接着说:“是这样的,我想了整整一夜,可这件事却越想越奇怪,希望你可以帮我想通。
“1901年,也即两年前,我参加了米德尔塞克斯军团,那时戈弗雷·埃姆斯沃斯也在我们中队,他是大名鼎鼎的埃姆斯沃斯上校的独生子。他是一名勇敢的战士,更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俩在战火中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可以说是生死之交。他后来在戴蒙德大峡谷附近的一次激战中受了伤,听说进医院了。他从开普敦医院给我写过一封信,后来再也没有联系过。
“大家在战争结束后就都回英国了,为了表达朋友的关心,我向戈弗雷的父亲写了封信询问他的情况,可无回音。我又写了一封,后来收到一封非常简短的、干巴巴的回信,说至少一年内戈弗雷不会回来,因为他去环游世界了。”
“福尔摩斯先生,我能相信吗?这事挺奇怪的,戈弗雷是个重情义的人,不可能如此随便就将我这个朋友放在一边,这不像他的做法。我知道他将继承一笔遗产,并且他和他父亲的关系也不很好,那老头子的脾气挺怪的。我对那信真的很怀疑,因此,处理完家中的一些杂事,就着手解开戈弗雷的谜面。”
我问:“那你是怎么办的呢?”
“我首先要亲自去他家——图克斯伯庄园看一下。那老头子我不相信,所以我给戈弗雷母亲写了封信,告诉她我是她儿子的好朋友,刚好有事路过她家,问可不可以拜访她一下。她很快就回信了,并很热情地邀请我去住,所以我就去了。
“在傍晚时,我到了图克斯伯庄园。那地方很偏僻,距最近的车站也有五英里,所以我必须手提着箱子走一大段距离。我在很古老也很阴森的宅子里见到了戈弗雷的母亲,她是位温柔慈善的妇人。还有个叫拉尔夫的老管家及其老婆,这女人曾是戈弗雷的奶娘。除了上校,这些人都挺好接近。
“埃姆斯沃斯上校皮肤粗黑,身体高大,背稍微驼了一些,长着乱蓬蓬的胡子。我看见他时,他正坐在乱七八糟的书桌后面。
“他用很不愉快的声音对我说:‘先生,我想知道你来这儿的真正原因。’
“我在给他妻子的信中说得已经很清楚了。
“他紧接着说:‘你怎么让我相信你是戈弗雷的好朋友呢?’
“所以我给他掏出了信:‘这是他给我写的信。’
“他随便看了一下,又将信扔给了我。
“‘即使你是他的朋友,那又想干什么?’
“我说:‘我不想干什么,只是关心他。以前我们在战场上同生共死,可他现在忽然没了音讯,这很奇怪啊,我想打听一下他的情况。’
“‘我不是已经写信告诉你了吗?他去环游世界了。从非洲回来后,他的身体就不太好,我和他母亲都认为他该换个环境,完全放松休息一下,航海就是个很好的办法。你现在明白了吧?’
“‘是吗?那你是否能告诉我他所乘轮船的名字及具体航线、启航时间,我想和他联系。’
“上校对此要求既生气又为难,两道粗眉低压着眼睛,很长时间没说话。终于,他烦躁地说:‘多德,你太固执了,你简直是无理取闹!’
“‘对不起,我只是作为一个好朋友,真心地关心你的儿子。’
“他说:‘我明白,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我哪有时间和你白费口舌呢。但请你理解,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每个家庭中的一些隐私都是不能向外人说的。我妻子想听听戈弗雷以前的事,如果你愿意,就讲给她听听,我希望你最好不要再问别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