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上穿着我的睡袍,又肥又大,下摆直拖到地,越发显得形只影单。
“为什么要帮我?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你到底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她听到了我的脚步声,没有转身,只是涩涩地苦笑着,对牢那面镜子。
我在洗手间外的楼梯边止步,只是微笑不语。另一侧,大玻璃窗里闪烁着远处高楼大厦上的霓虹广告牌,灯红酒绿的港岛夜生活已经悄然展开。
“向先生,告诉我为什么?”她慢慢地转过身,苍白消瘦的脸上带着无法形容的决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线,我绝不会出卖你要的一切,假如你把我当作……就一定会失望的。”
好好地睡过一觉后,她的黑亮眼睛里重新现出了光泽,越衬得纤巧的鼻梁清秀白皙得如同世间最好的美玉雕琢而成。
我摇摇头,不想解释。有些事就像白墙上的墨点,越擦污痕越大,不如暂且放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向先生,你的那些钱我一定会还,希望在这期间你不会向我提什么过分的要求。”苏雪换了一种说法,但戒心依旧明显。
黄昏时,我已经诚恳地扪心自问过了:“我为什么帮她?目的何在?”
现在,我有现成的答案:“让我来帮你,总比流落街头给流氓混混欺负、给城市无家可归者收容所带走要好得多。很多时候,帮人并不要求回报,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只要你感觉身体好转,能承受长途跋涉的劳累了,我就订机票送你回家。我说过,李慕珍是我的朋友,你投奔他而来,而他出了意外,我就有间接责任尽这次举手之劳。如果你实在想回报我,否则就寝食难安的话,就给我讲讲你脚心里的红痣--”
走南闯北多年,每到一处,都能遇到条件很优秀的女孩子主动过来交流沟通。
“你的心在高山云海深处。”在萨迦寺外的冰河边,德吉上师曾如是说。正因如此,我对女孩子的暗示从来都是低调婉拒,从不敢放纵自己。对于一个肩头负着血海深仇的男人来说,是没有资格像同龄人一样沾花惹草、处处留情的。极少有人相信花花世界里的有钱有闲的男人会洁身自好的,但我是个例外。
苏雪盯着我的眼睛:“当真?”
我点点头,向楼下一指:“如果你没有其它顾虑了,可否现在就下去吃饭?”
苏雪蹙着眉头,猛地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将自己也吓了一大跳,满脸歉意地连声说对不起。她的那副样子,浑如一块未经开凿琢磨的璞玉,充满了雷娜所不具备的灵性。
晚餐比午餐丰盛,苏雪的胃口似乎也好了很多。
“你对我脚心的痣感兴趣?但那是天生的,没什么可说的。向先生,我真希望能帮你做些什么,才不至于白吃饭,什么都不干。”苏雪脸上的歉意一直没有隐去。
我微笑着摇头,把一碟油爆虾推到她面前,代替回答。
这顿饭吃了接近半小时,当苏雪低头喝汤的时候,我偷偷凝视着她的头顶,暗自决定要认真地替她计划未来,把身体完全调养好再说。李慕珍死了,我可以找更好的中医师给她治病。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她能把最宝贵的那只小镜子抵押给我,说到底,也是对我的莫大信任。
“向先生,你真好。”她喝完了那碗汤,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抬起头,由衷地感叹。
“是吗?他真有这么好?”雷娜的声音突然从客厅飘进来。接着,高跟鞋踏在地板上发出的嗒嗒声急促地穿过走廊,定格在餐厅门口。她的右手里拎着一大串钥匙,发出哗啦哗啦的杂乱响声。
当我外出时,习惯性地把这边的钥匙留给她,所以她才能径直穿堂入户。
“苏小姐,我本以为阿天不会主动把任何女孩子接到家里来,还做上这么一大桌好吃的,盛情款待。你真厉害,只见过两次,便打动了这个冷血人,做到了很多家世、相貌无可挑剔的女孩子无法做到的事。与你相比,她们都该去跳铜锣湾、去撞大屿山。所以,我带了一位朋友过来,要他看看你到底对阿天做了什么?”雷娜的右手稳稳地插在裤袋里,那是一种随时都能隔着衣服开枪的隐蔽姿势。
她对苏雪的敌意异常明显,并且杀机凛然,蓬勃欲发。
苏雪手足无措地站起来,险些碰翻了水杯:“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稳稳地坐着,转过头去与雷娜眼神相碰时,心有灵犀地交换了彼此的想法。大亨准备举办“金盆洗手”大会之前,就再三叮嘱过我们,黑巫术部落的人有可能跳出来捣乱寻仇,所以我们的假想敌都是巫术高手或者炼蛊师,必须采取“怀疑一切、小心求证”的应对方式,并且互相监督,绝对不要误入别人的圈套。
苏雪在李慕珍事件中凑巧出现、她那么吸引我、她到我家来的理由无比充沛(没钱、高烧),这一切都是无意中的巧合吗?我和雷娜都有理由怀疑,这是一次别有用心的安排,并且她已经向我下了某种迷魂蛊。
“还有另外的朋友?是谁?”我不动声色地问,眼角余光关注着苏雪的表情。
“是印尼来的辛隆多大师,东南亚一带非常高明的炼蛊师,如果有人喜欢在饭菜里下蛊害人,就等着在辛隆多大师的斩妖刀下原形毕露吧!”雷娜冷笑,那双好看的眉已经近乎倒竖,冷艳的红唇紧抿着,牢牢地盯着苏雪。
苏雪意识到了什么,刚有了一些血色的脸刷的惨白一片。
“你们慢慢聊,我吃好了,先上楼去,失陪了。”她轻轻推开椅子,死死地咬着唇,不敢再看雷娜。
楼梯一响,满脸高深莫测笑容的辛隆多竟然从二楼上走了下来。
雷娜做事向来都是雷厉风行、多面出击的,这种先斩后奏、深入敌巢、先取证后理论的行事方式,已经不止一次地出现了。
“向先生好啊?这么多好吃的,又有两位美女陪伴,秀色可餐,呵呵呵呵……”他很喜欢笑,不过却是皮笑肉不笑的那种。
炼蛊师的装束和行径一向古怪,现在辛隆多的背后竟然斜插着一柄三尺厚背鬼头刀,献血似的红绸披垂到地,刷刷乱响。
苏雪想要上楼,但辛隆多却不偏不倚地站在楼梯正中,毫不礼貌地挡住了她。
“据说,苏门答腊岛的华裔蛊术正宗是从苗疆移民过去的?在那里,修炼到一定程度的蛊术成虫每年都必须杀死一棵十年以上的椰树,以抑制自己的毒性和戾气,否则就会反叛噬主?”他笑嘻嘻地居高临下看着苏雪。
苏雪摇头,无辜的求助眼神向我一瞥。
“华裔历史记载,宋代仁宗皇帝曾于庆历八年颁行介绍治蛊方法的《庆历善治方》一书,里面就记载有苗女炼制专门用来迷惑男人的‘阴阳双修蛊’。近代,苏门答腊岛的炼蛊师将这种东西发扬光大,卖给那些企图永远将男人拴在身边的女人。我担心,眼前这些饭菜上,都被别有用心的人下了那种脏东西。苏小姐,你说呢?”辛隆多不慌不忙地取出了一盒文华酒店特有的腊杆加长火柴,在苏雪眼前晃了晃,不无得意地笑着,“只需一根火柴,我就能让大家看清楚某些东西。”
苏雪再次摇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辛隆多倏的出手,闪电般捏住了苏雪的左肘弯。
我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担心他捏疼了苏雪,但一接触到雷娜的目光,便硬生生地闭嘴,不多说一个字。
“双修蛊在苗疆地区俗称‘草鬼’,相传它只能寄附于女子身上,通过美色危害他人,苗女炼蛊师则被称为‘草鬼婆’。我相信,你就是一个企图加害向先生,然后通过他危及雷小姐和大亨的“草鬼婆”。实话告诉你,大亨请我们来,就是为了消灭一切敢于破坏‘金盆洗手’大会的敌人,针对的矛头重点,就是对头们请来的炼蛊师。苏小姐,如果你肯幡然醒悟,自己交代犯罪事实,相信向先生和大亨是不会计较的。毕竟‘天下炼蛊师是一家’,我完全可以帮你--”
辛隆多作为华裔中顶尖的炼蛊师,具有极强的洞察能力,当他向苏雪动手时,雷娜已经按住了我的肩头。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放开我!”苏雪挣扎着。
嗤啦一声,辛隆多五指如刀,撕掉了睡袍的半只袖子,露出了苏雪的左臂。她的皮肤非常白皙,但靠近腕关节的内侧部位,竟然纹着一条弯弯曲曲的五彩小蛇。
辛隆多霍的举手,把苏雪的手腕放在鼻子下连续嗅探着。
“大师,那是什么?”雷娜沉不住气了,又是惊骇又是兴奋地低叫着。
“放开我,向先生救我,救我!”苏雪挣扎不得,惊慌地叫着。
“药人--苏门答腊岛药人?她竟然是一名经过特殊培养炼制的药人?”辛隆多一下子怔住,稍停,又猛地松开苏雪的手,沉思着向后退了一大步。
苏雪脱困,马上提起睡袍下摆,迅速跑向楼上,砰的一声大力关门。
餐厅里的气氛一下子诡异到了极点,辛隆多失态地坐在楼梯上,取出一叠湿纸巾,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的手指。小楼里立刻充斥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而辛隆多的脸色也阴沉得仿佛能一把攥出水来。
“雷小姐、向先生,我万万没想到,她不是什么敌人派来的炼蛊师,而是药人。那条彩蛇纹身,只是蛇毒与蛇药交替作用于她的筋脉经络时留下的印痕。想不到,我刚刚来到港岛就看走眼了,真是万分抱歉,愧对大亨的厚爱。”辛隆多反反复复地擦净了手指,颓然地站起来,走到餐桌前,审视着那些仅仅动过几筷子的菜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