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喇叭又极不耐烦地连响三声,我打开门,雷娜的黑色丰田车正停在低矮的草地围栏之外,车门已经打开,她一脚车里、一脚车外,焦躁地向四面扫视着。
“等我,我会带些好茶回来,晚上见。”我回手关门,走向丰田车。
苏雪提及的“丽卡特兰”这个名字,让我脑海中全部与危地马拉有关的东西一起浮现上来,自然也包括与龙将军的夙仇。
“阿天,外面这么多江湖朋友为你站岗,你可真是大有面子啊?”雷娜冷笑起来。
“是东区太子的人马。”我低声回答。
街角的垃圾桶前面,上次见过的那个年轻乞丐又在重演专注地翻捡垃圾的动作。我走过去,在他肩上重重地一拍:“兄弟,好好替我看家,如果楼里那女孩子有什么闪失,你和你们的老大太子就都有麻烦了。”
那乞丐讪讪地笑了笑,一言不发,低下头继续忙自己的事。
据我观察,小楼四周至少有十五到二十人,跟这乞丐是一伙的,目标对准了我和苏雪。不过,只要太子对宝藏的觊觎心不死,我这边基本就是安全的,就像他一直企图用摇骰盅的方法赢下青龙的宝藏一样,绝不采取过激的手段。在港岛江湖社团的年轻一代里,太子算是很有心计的那一类,做事温和委婉,时常得到前辈们的赞许。
车子驶出小街,直奔港岛国际机场。
“阿天,陈泰一直在调查李慕珍的事,他曾数次打电话过来要我配合,把近几年来义父去李慕珍那边诊疗、休养的详细资料检索出来,包括李慕珍所开的亲笔药方、送来的珍贵中药材,通通列个单子给他。我不明白,人已经死了,他该去追查凶手才对,为什么却在这些繁琐小事上纠缠不清?义父对此没有表态,只说尽量配合警方的行动,我给夹在中间,成了两头忙、两头弄不完的夹层人。本来‘金盆洗手’大会的事就够多了,又加上这个,偏偏这时候二叔又刚遇到一位美亚混血的勾魂女孩子,常常大白天找不到人,电话也关机,只顾自己鸳鸯双飞--阿天,过来帮我好不好?”
雷娜的眉始终紧皱着,虽然已经涂了最昂贵的夏奈尔唇膏,仍掩饰不住嘴角刚起的一层小米粒火疮。
那时,车子刚刚驶过威尔度高级西餐厅的门前。李慕珍遇害前的那晚,我们两个曾单独在此进餐,彼此间的距离似乎正在拉近。可惜,连续发生的几件事再加上苏雪的出现,令我们的烛光晚餐之夜看起来像隔了几个世纪那样遥远,我甚至已经记不清当晚雷娜的衣着打扮和说过的任何话。
“苏雪。”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仿佛有一股温情脉脉的暖流正淌过自己的心房。
“阿天,在想什么?”威尔度西餐厅的灯火已在脑后,车子拐弯,驶上另一条大街,正如我和雷娜的感情,就在苏雪出现之时,突然有了九十度的转折,离着大亨希望的局面越行越远。
“我在想德吉上师和冰蛇的事。”我转头望着车窗外鳞次栉比的霓虹灯。
德吉上师说过,“骨血降”是黑巫术热毒,冰蛇属于雪山寒毒,两方呈冰火不容之势,再辅佐以清热、败毒、下泄的藏地草药,有九成九的把握解除大亨之厄。之所以不把话说得太满,那是因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那句话。一个人竭尽全力去做某件事,把应该完成的项目一丝不苟地做好,最后还要看机缘到没到。
“阿天,你还没回答我,是不是肯过来帮我?”雷娜重复着刚才的问题。
我无法退避,只能淡淡地摇头:“我流浪惯了,不想将自己固定为雷氏企业这部超大机器上的某个零件,就算是核心控制芯片也没兴趣。”
雷氏发展至今,已经不是昨日江湖上只会制造、贩卖火药、火器的江南霹雳堂,而是一个涉足港岛八大主流产业、固定资产超过一百亿港元的大企业。雷氏需要的是雷娜这样的高端商业经济人才,才能更积极地融入商业社会,把企业继续做大。
联想到“大”字,大亨讲过的“战神”也隐隐浮现出来。如果德吉上师能令他身体复原,对抗龙将军、铁拳部队、七虎将的胜算肯定也会大得多,还有苏雪--我发现自己总是无法避免地将一切问题牵连到她身上来,这已经成了我最近刚刚养成的思维习惯。
“阿天,你对苏小姐动心了?”雷娜以少见的哀怨口吻问。
我一笑不答,因为这问题太复杂了,别说我还不知道答案,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除苏雪外的第三者。
“难道你不觉得沙猜的死跟她有关?据辛隆多说,沙猜自称发现苏小姐身上有非同寻常的东西,要借机发难。事实上,昨晚沙猜也的确对苏小姐做了些不礼貌的动作,接着就在电梯里遇害。再向前追溯,李慕珍不也是认识了苏小姐后,才半夜早到黑巫术蛊杀的?两次凶案,都与苏小姐有脱不开的干系,你说呢?”雷娜并不放弃。
同样的话,如果从陈泰嘴里说出来,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说服力,但现在叙述者是雷娜,就显得过分牵强附会了。
我转过头,盯着雷娜的侧面,郑重其事地告诉她:“我会查清以上这些疑点,把真正未及大亨安全的人一个一个找出来。雷娜,不要只把目光盯在苏雪身上,我会看好她,不让她授人以话柄。”
“哦?呵呵--”雷娜夸张地冷笑。
就在那时,车子已经抵达国际机场外的停车区域,我们各自闭嘴,把注意力转到正经事上来。
那架由加德满都直飞港岛的飞机正点抵达,披着紫红色袈裟的德吉上师拖着一只黑色拉杆箱走出安全通道,在诸多西装革履、长裙华服的现代男女中显得突兀不群。
藏传佛教的僧服大都简单庄重,僧侣们一般上穿无袖坎肩,下身围紫红色的僧裙,外面披一件紫红色的袈裟。德吉上师虽然辈分崇高,却对衣着服饰毫不讲究,那件袈裟几经风雨,边角已经泛白,他却毫不在意。
“上师,远道而来,辛苦了。”我快步迎上去,向他合什双掌,鞠躬行礼。
德吉上师的实际年龄约在六十五岁上下,身材瘦高,脸色黝黑,前额、两颊、下巴上随处可见刀刻斧凿一般的深重皱纹。在藏地的各处山野寺庙里,到处都有如他一样打扮的老僧,默默无闻地诵经、礼佛、修行,但谁也无法跟他相提并论。雪山藏民们都知道,佛骨仁心的“药菩萨”只有一个,就是萨迦寺的德吉上师。
“阿天,谢谢你来接我。咱们快些走吧,我在飞机上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他急匆匆地把拉杆箱交给我,紧咬着牙,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向外走。
雷娜的车就停在候机厅外的台阶下,我发觉德吉上师连下台阶都非常艰难,整条右臂一动不动地悬垂着。雷娜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马上跳出车子搀扶,在旁边众人的诧异目光中,我们迅速上车,驶出机场。
“我需要……一些冰块,放在一个大点的盆子里,能够把大半条手臂埋在里面。阿天,冰蛇受不了飞机上的一路颠簸,正在……躁动,你快去弄冰块来……”德吉上师斜躺在后座上,浑身都在发颤,像个得了打摆子病的重症患者。
我吩咐雷娜在路边的一家麦当劳快餐店前停车,大步跑进去,不管店员同意不同意,找了一只不锈钢菜盆,将制冰机前面的两大桶碎冰一起倒进去,然后丢下几张钞票,快速回到车上。
德吉上师强撑着坐起来,脸色惨白,两腮上的肌肉紧绷得像两块粗砺黝黑的石头。他脱下僧袍的右袖,将瘦骨嶙峋的右臂插进冰块里。空气中充满了一股凛冽的寒意,其间又夹杂着剧毒生物呼吸时吞吐出的诡异腥气。
“上师,你觉得怎么样?”我紧盯着晶莹冰块下面的那条手臂,一条筷子粗细的青色筋络缠绕在他的小臂长直骨上,盘旋多达十六圈,像一排潜藏在皮肤下面的手镯似的。
德吉上师无力地垂着眼皮,气喘吁吁地摇摇头。
又过了十几秒钟,那条筋络忽然游动起来,由小臂旋转过了肘弯,上升至大臂。德吉上师拉了拉坎肩的右肩部分,露出了一根洞穿骨骼的不锈钢螺栓,直径约两厘米,一头带着蝴蝶翅的螺母。他猛吸了一口气,抓住螺母,用力拧了半圈。在此之前,螺母已经深陷肉里,当他继续拧紧时,连肩头的骨骼都发出不胜重负的咯吱声。
筋络游走到螺栓位置,立刻受阻,不断地鼓胀,几乎要把手臂上的薄薄皮肤挣裂。
“嗡嘛呢叭咪吽--”德吉上师左手五指屈伸,连续结成三个密宗手印,分别是威德金刚印、上乐金刚印,六臂智慧印。他的手印虚按在那团不断弯曲、拱起、扭转的筋络上,本来痛得五官挪位的脸上渐渐浮现出闭目微笑的端庄宝相。
密宗的手印有莲花合掌印、合掌观音印、准提佛母印、红阎婆罗印、药师佛根本印、威德金刚印、上乐金刚印,六臂智慧印。以上诸印,在得道高僧手中施展出来,有断金碎石、起死回生的不可思议功效。
现在,德吉上师一条手臂不动,只用另一条手臂结印,密宗中威力最大的莲花合掌印、合掌观音印都无法施展,功力已经缩减了大半。不过,当他一边以全部体力结印,再以全部精神口诵藏传佛教六字真言时,那条翻滚跃动、焦躁不安的筋络渐渐安静下来,又重新游走缠绕到他的小臂长直骨的位置。
六字真言,即是“嗡嘛呢叭咪吽”这句藏传咒语。藏传佛教认为,经常持诵六字大明咒,可以消除病苦、刑罚、横死之恐惧,寿命增加,财富充盈。所以,在藏区常常可以看到人们手摇转经筒,口诵“六字真言”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