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自己的心声,水银的话已经打动了我。
“向大哥,向大哥?”有个女孩子的声音轻唤我。
“是苏雪吗?”我胡乱地伸手摸索着。
“向大哥,向大哥。”那声音渐渐远去了,我什么都抓不到,仍旧跌回自己的梦里。
我梦到了一场盛大的婚礼,地上铺着鲜红鲜红的地毯,空气中飘荡着玫瑰花与爆竹混合的味道。披着白纱的苏雪在那头,臂弯里挽着西装革履、银发满头的大亨,正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我把苏雪交给你,善待他。”大亨的脸上依旧是我早就习惯了的慈蔼笑容。
“我会的。”我伸出右手去握苏雪的柔荑小手,左手一翻,息怒宝刀带起的雪亮寒光映白了来宾们的眼睛。在一片惊愕的哗然声中,宝刀刺穿了大亨的胸膛,仅此一刀,便令他血溅五步,颓然而倒。
“若士必怒,血流五步,伏尸二人,天下缟素,今日是也。”依稀是铁胆文臣蔺相如面对暴秦君王嬴政时的铮铮怒吼回荡在空气里,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蔺相如,而是刀法通神的游侠向天。父仇不共戴天,舍生忘死也要替父报仇,龙将军已死,剩下的就是大亨雷霄汉了。
刀名息怒,但面对杀我父母的仇人时,焉能冷血不怒?
“雷叔,你赠我息怒宝刀,真正的心思是不是要我感于你的恩惠,然后忘掉一切仇恨,一辈子蒙在鼓里,甘愿做你的马前走卒?我的确很想那样做,但我是个血性男儿,不是几两肉、几碗饭就能买通的走狗。向昆仑与金钩月因你而死,作为他们的儿子,血浓于水,我必须要刺出这一刀。”在梦里,我看着大亨倒下,肩头的重担突然消失,从身到心变得轻松无比。
那个梦的确很长,梦到的人物也杂乱无比,甚至出现了站在苏门答腊岛旷野里的苏雪。她穿着又脏又旧的衣服,戴着手铐和脚镣,眼神漠然地站在一棵掉光叶子的树下。
“你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你,走开。”当我向她伸出手的时候,她冷冰冰地转过脸去。
她是我认识的那个苏雪,但看起来如此陌生,眼神中毫无生气。
“我是你的向大哥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带走了。
“我是药人,是被世界遗弃的废物,不要理我,让我自生自灭好了。”苏雪的表情变得无比苦涩。没错,她是药人,当年生下她的司徒青花,根本就忽视她的存在,只想把她变成治疗大亨的一味灵药。结果,红花婆婆不负司徒青花所托,终于炼药成功,也把她送回港岛来。如上所说,没有人会顾及一个“药人”的感受,就像我们不可能考虑一斤鹿茸或是半两虫草会不会快乐一样。
“现在,大亨所中的降头可以用珠穆朗玛冰蛇来解,不必损伤你一分一毫,而且港岛的医学高手能逐渐消除你身上的药性,让你复原为正常人。苏雪,跟我走吧,从此浪迹天涯,过自自在在的生活。”我握住她的手。
“父亲、姐姐都在港岛,我为什么要走?向大哥,你醒了?”苏雪问。
梦境消失了,我看到了文华酒店客房顶上的金丝缠花吊灯,还有身着白衣的苏雪。她的右手在我左手里,我的右手在雷娜左手里,两个人分坐在我窗前,脸上挂着同样的关切神情。
“阿天,你醒了?德吉上师正在隔壁给义父治病,如果你再迟一点醒过来,就要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观摩机会了。”雷娜起身,推过旁边的一辆黑色轮椅,语速仍旧像从前一样快,“起床吧,我知道你昏睡了几天,身体困乏无力,所以替你准备了轮椅。”
我强撑着坐起来,头昏脑胀,四肢无力。
“向大哥,你最好再稍躺一会儿,要不要叫点东西过来吃?睡了这么久,吓死我了。”苏雪扶住我的肩,在我的后背和床头之间垫上了一个厚厚的丝绒靠枕。
同样的话,由她嘴里说出来,柔情似水,暖人肺腑,而雷娜总是将私事、公事混为一谈,并且每次都是以后者为主。
“我还好,雷娜,你先去保护雷叔吧,我稍躺一会儿就到。”我勉强向着雷娜笑笑,颈椎酸痛得厉害,抬头、低头、转头都能听到骨节生硬艰涩地喀喀作响。
窗外夜色阑珊,不知道这已经是海上花酒吧杀人案之后的第几个夜晚了。
雷娜怔住,黯然放开轮椅,一言不发地低头走了出去。在她心里,大亨始终是第一位的,她的人虽然在这里,心却早已经飞到隔壁去了。
“要不要叫后厨送碗羹汤上来?你喜欢哪一种,我现在就打电话通知他们。”苏雪微笑着凝视着我,不管雷娜,似乎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摇摇头,她便端起床头桌上的一个镶着金边的保温茶杯递到我手中。杯子里飘出杭州西湖龙井茶的清香,那是我最爱的一种茶,数十年不变。
“向大哥,你已经躺了五天四夜,一直高烧昏迷,从昨天才刚刚退烧。父亲说,你去藏地寻药之前,就有了风寒入肺、思虑过度的征兆,那边的生活条件又太艰苦,才导致了隐疾越积越重。德吉上师替你诊断过,说你不过是在通过血肉之躯的煎熬来破除心魔,只要打败心魔,人自然就会无恙苏醒,要大家不必担心。向大哥,我和雷娜姐一直守在这里,苦等着你醒来,现在终于熬过去了。”苏雪脸上的信息是发自内心的,毫不做作,也毫无伪装。
我记起了梦中的婚礼,嘴角不禁浮上了甜蜜的微笑。自己这么多年不肯随便接纳某一个女孩子,原来是为了等待她的出现。上天待人总是公平的,用一个完美的苏雪来抚慰我紧闭心门、拒绝放纵的苦修。为了这一天,等得再久,我也愿意。
喝完了那杯茶,我才在苏雪的帮助下坐上轮椅,由她推着,缓步出门,进入隔壁大亨的房间。走廊里站满了全副武装的壮汉,我认得出那都是雷震的手下,这应该是刻意安排好为大亨警戒的。
书房已经被临时改变为病房,到处弥漫着消毒药水的刺鼻味道。此刻在场的,除了躺在病床上的大亨,就只有德吉上师、雷娜、雷震和辛隆多四人。
大亨****着上身,下身只着短裤,身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乳白色的触控贴片。贴片上的电线分别接入三台大型信号捕捉仪器里,捕捉到的人体生物信号经过电脑的模拟运算后,经由左面墙上悬挂着的三块液晶屏幕表现出来,以便及时地获取大亨的身体状况。
这种系统来自哥伦比亚大学生物研究所,其先进性空前绝后,汇集了全球电子生物学研究的顶尖成就。
“阿天,你醒了?”深陷在沙发里的德吉上师一见到我,喜出望外地站起来,“我一直在等你,如果没有你的配合,根本无法全部拔除骨血降的毒瘤。心魔已破,还需要这轮椅干什么?”
他拉住我的手,轻轻发力,将我拖到大亨的病床前。
“这是杀我父母的元凶。”我凝视着大亨的脸,默默地告诉自己。
他已经睡熟了,双眼微闭,表情安详。如果此刻拔出息怒宝刀,一刀刺下,所有的恩怨就在刹那间了结了。
“我已经输送了一部分浸润过冰蛇的人血到他的体内,能够暂时消灭某些因‘骨血降’产生的血管壁毒瘤,但那种黑巫术的邪恶力量太强大了。当前唯一能做的,就是直接将冰蛇放入他的身体里,用活体灵药去吞噬毒瘤,直到一滴不剩地消灭‘骨血降’毒素。按照最乐观的估计,二十四小时内,等到大亨一觉醒来,身体就能完全康复了。你看怎么样?”很显然,德吉上师没有必胜的把握,才一直迟迟疑疑不肯动手。
“最大的危险是什么?最悲观的结果是什么?”这两个问题解决不了,一切都是空想,我猜这也是苏雪、雷娜、雷震所最关心的。
“最大的危险是,大亨的B型血质也许不适合冰蛇生存。我的血质为万能O型,从珠穆朗玛北峰捕获冰蛇时,这种活体灵药喝下的第一滴人血就是O型,等于说,它们只认同样血质的生存环境,一旦换到另外的人体内,很有可能发生躁狂变化,恐怕大亨的身体无法经受住如此考验。”德吉上师毫不隐瞒避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的意思无疑是说,冰蛇是极具灵性的动物,会将自身进入的第一个人体作为天经地义的母体,而且能感受到母体所有的特质,一旦环境改变,将立刻产生无法估量的负面反应。从机场回酒店的路上,我和雷娜已经亲眼目睹过冰蛇的狂躁表演,的确非常可怕。
“那可不太妙了,放这么一条怪蛇到大哥身体里,一旦它凶性大发,钻到大哥的颅腔里,可就天下大乱、必死无疑了。”雷震忍不住插嘴。话虽然难听,却是实情。
“上师,您肯定已经有了解决之道,对吗?”我相信以眼前这位藏地药菩萨的绝世医术,早就将克制“骨血降”的种种枝节变化考虑得一清二楚了,否则也不会耽搁那么久。从他抵港见到大亨到现在,已经一周有余,对于睿智近似雪山神佛的藏传佛教高僧来说,这么长的一段时间,足够洞悉天地宇宙间的奥秘了,何况面对的只是一个黑巫术病人?
“对,不过,我需要一个肯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大无畏、大智慧之人。阿天,你愿意做这样的人吗?”德吉上师默然沉思了足有五分钟,直到所有的人催促了三遍,他才凝重地对我开口。
“用我的身体作为中间媒介?”我波澜不惊地反问。
“是,你与大亨一样,是相同的B型血质。如果冰蛇能以你的身体作为缓冲,适应了B型血质后再进入大亨体内,发生躁狂异变的可能性将大大降低。这就是我迟迟没有采取最终手段、必须得等你醒来的根本原因。阿天,我游历天下多年,是从不会看错人的,要用这种非常手段救治大亨,只有你是唯一的人选。”德吉上师同样冷静,仿佛我们讨论的不过是吃饭、喝茶、感冒、打针之类的最普通话题,而不是关乎两个人生死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