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春草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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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年小暑:一夜落发(1)

1984年

春草踏踏实实回家了。她回家后的那副神情,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她自己都没料到自己会那么沉着,那么能藏住心事。这在以前是完全不可能的。尽管一进门,母亲的骂声就兜头浇了上来:

你个死人,一整天跑哪里去了?什么事都不做,你倒是会享福啊!

春草也不生气,也不回答,进了自己的小屋。父亲小心地跟上来问,你上哪里去了?春草笑笑说,我去县城走走。父亲迷惑不解,说,去县城?那你去看阿弟了?春草说,本来想去的,没来得及。父亲更加迷惑不解了,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走了出去。

春草一头躺倒在床上,望着屋顶,又独自微笑起来。

但她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何水远说要给她写信,她不识字埃这让她又一次燃起了对母亲的愤怒。如果母亲那时候让她读书,哪怕读上一两年,她都不会那么难过。栈镞怒和难过令她再次确定,何水远就是她要嫁的人。她一定要让母亲看看,她绝不是她想的那么没用,可以任她来安排。她一定要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好日子。

春草的日子又有了梦。她终于找到一个她梦里中意的人了。县城虽然离他们这儿没有百里,可毕竟是县城呀。村里人知道了一定都会吃惊地张大了嘴:这个倔女子,还真有本事,找了个县城里的,还是读书人。

春草想想都开心,恨不能马上出去向父亲母亲宣布这件事。

春草继续着以前的生活。但在心里,一切都和过去不一样了。每到一个地方,春草都有一种依依不舍的心情,好像自己真的要走了一样。她常常下意识地跟菜地说话,跟池塘说话,跟枣树说话,甚至跟猪说话。喂猪时她小声对其中一头她最喜欢的黑猪说,你知不知道,我胆子好大呢,我自己在外面找了婆家呢。戏文上把这叫做私定终身。

春草开始掐着指头算日子了,日子过得实在是很慢很慢。她跑那个杂货铺次数明显增多,村里的信都是送到那儿的。她的名字她是认得的,她已经想好了。如果何水远给她写来了信,她就把那些不认识的字一个一个描到纸上,让父亲教她。

但一个星期过去了,何水远没有任何音信。一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音信。一横一竖都没有,一点一滴都没有,总之没有来自何水远的任何消息。

春草焦急万状,她每天期待着去杂货铺,又怕去杂货铺。有时候还没走到杂货铺呢,杂货铺的王阿婆就对她说,没有你的信。弄得春草很不好意思,只好掩饰说,我不是来看信的,我来买盐。或者,我来买瓶酱油。为此她竞主动帮母亲买了好几样东西,让母亲也觉得奇怪。

两个星期过去了,春草脸上那团从县城带回来的红晕渐渐退去,兴奋被焦虑不安取代了。是生病了吗?还是在全力以赴地复习,顾不上给她写信?

一个月过去了。焦虑不安又变成了自卑。春草想,何水远一定是和她开玩笑的。他并不喜欢自己,更没有打算把她当对象。他是一个大学生(早晚得是),他说话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说,而自己只是个没文化的农村姑娘,他怎么能看上她呢?

春草有些恼恨自己了,自己怎么就能当真呢?

恼恨中春草给自己下了命令,不许想他!不许盼他!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好了,就当那天是一场梦好了。

但是不行,春草发现在这件事情上,她无法给自己下命令,她像失控了一样朝那个失望的、难过的、伤心的深渊里滑下去,没人能拦住她。

连母亲都看出来了,母亲说,倔女子,你丢魂了吗?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春草就攥着小圆镜,细细回想那天和何水远在一起时,他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细节。她有些迷惑。应该没有错啊,他看她的目光,他对她说的话,他拉她的手,他主动要了她的地址,还有最最重要的是,他送给她一面镜子。就算别的是她感觉失误,镜子总是明白无误地捏在她手里埃镜子是他们相识的物证。她每次照镜子,镜子里都会出现何水远的影子。何水远说,你照镜子的时候就会想起我。春草不照镜子的时候也一样想起他啊,随时随地,每时每刻。

就在春草丢魂落魄的时候,何水远的信终到了。

当春草在杂货铺王阿婆那儿拿到信时,比见到何水远本人还高兴。她在杂货铺停留了好一会儿,破天荒地跟王阿婆聊了聊家常。王阿婆受宠若惊,很认真地陪她聊,因为春草的寡言已在村里出了名。王阿婆发现,其实这个女子蛮会说话的。春草先说今年的秧子不错,天气暖和,雨水也好。然后又说,种地当然没有阿婆的杂货铺来得稳当。最后才说,你看看这信,也不知道在哪里耽搁了,现在才送到。王阿婆很理解地说,可不是,这样耽搁,急死人的。

说完了最想说的话,春草才把信像宝贝一样捏在手上,离开了杂货铺。

春草一个人躲进自己的小屋,把信封小心翼翼地撕开。里面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她拿出来打开,发现上面有春草二字,肯定是写给她的。下面有短短的一句话。可就是这句话,春草也读不明白。有些字她好像见过,好像认识,但现在它们像故意气她一样,把自己的真相都藏起来了。春草反复看,终于认出了两个字,一个我字,一个你字,当初在学校时李老师在讲到你、我、他时还讲了一个故事。说从前有个学生去上学,老师教他认你我他,举例说,你,你是我的学生,我,我是你的老师,又指了一个女生说,她,她是你的同学。这个学生回家后父亲问他,今天学了什么?学生说我今天学了你我他。父亲说,讲给我听听。学生指着父亲说,你,你是我的学生,我,我是你的老师,又指着母亲说,她,她是你的同学。父亲气坏了,训斥道,你完全搞错了!应该是这样:你,你是我的儿子,我,我是你的父亲;又指着母亲说:她,她是你的母亲。第二天学生又去上课,老师说,昨天讲的忘了没有?学生说没忘。你,你是我的儿子,我,我是你的父亲;又指着一个女同学说:她,她是你的母亲。

这个笑话把全班同学都笑得东倒西歪,春草更是笑疼了肚子,所以你我他三个字她是牢牢记住了的,尽管那个我字很难写,但她知道它的长相,圆圆的。但信上除了你、我还有一个阿拉伯数字七,其余的她就一概不认识了。春草心里一面恨着母亲,一面埋怨着何水远:你明知我不认字,还写字来,真是作孽。

春草猜想着,他写的是我什么呢?我非常想念你?不对,第一个字不是我,而且也不只是六个字,是十二个字。春草反反复复琢磨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眉目,只好放弃猜想。她去敲弟弟的门,要纸和笔。弟弟放农忙假回家来了,正在做功课,听说姐姐要纸和笔,很奇怪,但还是递给她了。

夜里,全家人都睡了,春草悄悄拿出信,用了差不多两个小时的时间,将何水远那封信上她不认识的字一个一个地画在纸上。每张纸上画了两个字。画完字,春草一点睡意也没有了,开始盼着天亮。第二天一早父亲刚打开门春草就叫住了他。春草把父亲叫到自己屋里,拿出一张纸小声问,这两个字念什么?父亲看到纸上写着月考二字,就说,这念月考。春草说,是什么意思?父亲说,我也奇怪,你从哪里抄来的。春草含糊地说,没有,我随便问问。

春草想,月考是什么?她忽然想到了前面那个七,是七月!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春草又问了父亲两个字:完试。父亲说了后,春草迅速在心里把前面几个字连在一起:我七月考完试。春草高兴极了。父亲看着心里嘀咕:莫非有人给她写信了吗?

吃过晚饭后,父亲主动来到春草房间,说,阿草,还要问什么字吗?春草就拿出第三张纸,上面写着:再来。父亲给她讲了之后问,还有吗?春草说,没有了。父亲迷惑不解地走了出去。

春草多了一个小小的心眼。她怕父亲把这些字连起来,看出她的秘密。所以她把第一个字留给了弟弟。那是个等字。

到了晚上夜深人静时,春草把父亲和弟弟教她的字,一个个地还原到何水远那封信上,她终于读明白了,何水远在信上说的是:等我七月考完试了再来找你。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春草备受折磨。但现在,春草的心总算落了地。这些日子她的心一直在往无底洞里掉,没完没了地掉,现在终于咚的一声掉到底了。她早听弟弟说过,七月里考大学。因为弟弟也是今年七月里高考。看来何水远是真的要考大学了。尽管春草觉得满心自豪,她还是把何水远的事在父母面前瞒得死死的,因为何水远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弟弟也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两家都需要平静。

不管怎么样,春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那就等吧。她把信放到她的百宝箱里。

春草的柜子里有一个纸箱,里面装着她最宝贵的东西,有那张上学时李老师手写的第一名的奖状,有她第一次卖了蘑菇后给自己买的一张手绢--当时她就在心里想好了,将来要靠自己挣很多的钱,离开家;还有她为了做伴娘买的那双挤脚的鞋--现在又有了何水远送她的镜子和栈镡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