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踏实地睡了。她梦见了何水远。梦里的她竞十分清醒,还对何水远说,我有个想法,如果你今年考上了,你就一个人去读书,别来找我了;如果没考上,你再来找我,我等着你。何水远说,为什么?这样对你不公平啊。春草说,我不管公平不公平,这样我心里才踏实。何水远想想说,好吧。就听你的。
春草真是这样想的,如果何水远能考上大学,那他就不是乡下人的命,就该去过他的好日子,自己没必要坠着他,拖累他。春草虽然没文化,但陈世美那样的故事还是听说过的,她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弃妇。
但如果何水远没考上,那他就是她的了。在春草心里。后一种的可能性显然要大得多。为此她开始为他织毛衣,以便再见到的时候,可以送给他。当然她是悄悄的,每天夜里想他想得睡不着的时候,织毛衣就成了最好的安慰。她选了一种枣红色的毛线,想象着何水远穿上一定很精神,很好看。她还给他选了一种方块花,又好看,又大方。她要让他知道她是多么能干,村里人夸她能干那都不是虚名。
七月终于来到了。
七月几乎是在春草的祷告中来到的。春草是这样祷告的,早上出门干活的时候,她总是对着那个充满了希望的太阳说:何水远一定能考上大学!他生来就是上大学的命!他一定会成功的!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床上,或者在灯下织毛衣的时候,她又默默地祈求:老天爷,你可千万别让他去上什么大学,千万别让他离开我。他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春草就这么出尔反尔地祷告着。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她希望这一天快快地到来。因为不管何水远能否考上,她都只能等他参加完高考以后才可以见他。从他们分手到考试,隔着三个月零十天,也就是一百天。春草每过一天,就在墙上画一道。
终于画到了一百条--何水远开始考试了!
又画到了一百零二条--何水远该考最后一天了!
春草已经等不急何水远来找她了,她要去找他,给他一个惊喜。
晚上吃饭的时候春草对父亲说,明天我想到县城去,看看阿弟考得怎么样了。父亲很爽快地说,好啊,你去看看吧。母亲却有些狐疑地望着她。春草不去看母亲的眼睛,这回不是怕自己流露出不满,而是怕自己流露出胆怯。
春草赶到学校的时候,日头已经老高了。
学校门口的人多得超出春草的想象。但那两扇斑驳陆离的大木门却关得死死的。春草好不容易挤过去,隔着门缝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操场上没人。她拍拍门,旁边立即有人指责说,你拍什么?不要影响孩子考试。春草说,我找人,找学校的老师。人家说,现在哪还能找到老师?都在监考呢。春草就在门口等。她想不出何水远见到她是什么表情。他们三个多月没见了,一百多天没见了。她有很多话要跟他说。但她最先要跟他说的是昨天夜里那个梦。昨天夜里她居然梦见了他,梦见他又领着她逛街呢,他给她买了一件新的花布衣服,但是买小了,扣不上扣子……最不好意思的是,她还梦见了他们俩的孩子,是个丫头,他们一人牵着孩子的一只手……真有点儿不好意思。
春草想着,就忍不住笑起来,旁边一个人皱着眉头看她一眼,她赶紧装作挡太阳的样子用手挡住了脸。当然,那个人皱眉不是因为看不顺眼春草,是被太阳晒的。太阳大着呢,春草也被晒得头发晕,嘴巴发苦了。大门外唯一一棵树的树阴下,已经被早来的家长挤满了。春草踮起脚来往学校里看,真希望何水远第一个走出来,看见她,把她带回家。但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一直等到中午。大门呼啦一下就开了,里面的学生往外涌,外面的家长往里迎,校门口顿时像稀饭开了锅一样。春草被沸腾的人群推来搡去的,几次差点儿站不稳。她瞪大了眼睛,一一筛着从眼前流出去的男生,始终没看见何水远的影子,却一眼看见了弟弟春雨。
春草连忙迎上去叫春雨。春雨看见姐姐很意外,说,阿姐你怎么来了?春草说,我来看看你。怎么样,考得好吗?春雨自信地说,没问题。春草说,题很难吗?春雨说,当然很难,不过难不住我。春草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春雨的身后。春雨奇怪的说,阿姐你找谁呢?春草支吾着说,我不找谁,我来看看你。弟弟为难地说,我的同学在等我。春草连忙说,你去吧去吧,不用管我。弟弟狐疑地看她一眼,跟同学们走了。春草继续在校门口徘徊,她想,难道他不在这里?不对,他指给她看过的,就是这个学校。她着急了,往里走,她想他也许在里面和谁说话。走到楼前她碰见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显然是个老师。眼镜儿老师叫住她问,你找谁?
春草大方地说,我找一个姓何的同学。眼镜儿老师说,姓何的学生多了。他是哪个班上的?春草想想说,就是复习高考那个班上的。眼镜儿老师问,叫何什么?春草说,何水远。眼镜儿老师拿出个本子正准备翻,一听这个名字就说,他老早不在这里了。春草说,不会的吧,你是不是弄错了?眼镜儿老师说,我怎么会弄错,这里的所有学生我都认识。这学期开学他就没来,听说上外面跑小买卖去了。
春草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似乎太阳猛一下砸到了头上:何水远,这个何水远,难道他骗了她?他为什么要骗她?难道他觉得她没文化,好耍弄吗?她竟然那么相信他,在家里傻傻地盼着等着,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追上那个眼镜儿问,老师,那何水远他爸是不是在这个学校里当老师?眼镜儿老师笑了,是有一点儿嘲讽的笑,他偏着头说,是他这么跟你说的吗?这个伢儿怎么撒谎啊。
然后就撇下春草走了。
春草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恍忽忽地离开了学校。
从县城回来的当天晚上,老天爷下起了大雨。是暑天闷了许久才落下来的滂沱大雨,雨水伴随着阵阵雷声,不顾一切地稀里哗啦从逃邙降,仿佛就是冲着春草来的。
谎话,全是谎话!他说的全是谎话……她那么喜欢他,相信他,盼他,等他,他却把她当傻子了……有一刻春草觉得自己过不去了,要死在这雨里了。这是她第二次想到死。小时候母亲把她打出血的时候她曾想过死,那时候她想死给母亲看。现在她却不知道自己死给谁看,伤她心的人连影子也没了。
春草哭不出来,也不想在家里哭。她冒着大雨跑出家门。老天爷像是明白她心事似的,猛在那儿替她发泄。山路被雨水冲刷成了泥浆,春草一次一次地滑倒,又一次一次地爬起来。她急于跑上去,急于把自己心里憋着的话喊出来。其实那不是什么话,那就是一个字:不。
不什么?不要这样?不该这样?不是这样?为什么生活总是和她想的不一样?为什么总是和她过不去?
但她不甘心,还是不甘心!
春草拼命地喊着:不--!不--!
雨水顺着张开的嘴流进去,她咽下一口,再喊,好像在和雷雨比赛看谁的声音更大。最后,雷雨终于败下阵来,停了。雨停后太阳出来了,水淋淋的,红通通的像春草的眼睛。第二天春草开口说话时,家里人都吓了一跳,那声音嘶哑得像个沧桑老人。
而且她的面容,像家里陈年的墙一样,白里泛黄。
父亲心里明白,春草一定是遇到了非同一般的事情。母亲一半难过一半幸灾乐祸地说,那么大个女伢儿不嫁人,总有人说风凉话的,自作自受!父亲说,我看不像,她哪里在乎人家说什么。母亲说,个女子小心眼儿呢,我不让她读书,她到现在都记恨我。父亲依然摇头,说,我看恐怕是别的什么大事情。
后来还是春雨提供了一点线索。他说那天他考完最后一门时,阿姐曾到学校去过。好像找什么人。这么一说父亲想起来了,是春草主动要求去学校的。难道她在外面认识什么人了?可这种事情做父亲的不好问,她个娘又没这份耐心。晚上父亲端了碗姜汤小心翼翼地进了春草的房间。父亲说,你姆妈给你烧的姜汤,她说你伤风了。春草接过来,其实春草知道姜汤是父亲烧的。父亲总是这样,为了缓和她们母女的关系,把自己为春草做的一切都说成是春草姆妈做的。见春草还是发呆,父亲说,阿草,有什么事不能跟爸爸说吗?春草摇摇头。父亲叹气说,再难过的事,说出来会好一些的,别闷在心里。春草还是摇头。父亲试探着说,你是不是在外面,认识什么人了?我是说,找了对象?
春草的身子一个激灵,但她还是沉默着。春草怎么说呢?春草从哪里说起呢?春草的日子出现了日全食,黑得连她自己都看不见自己了。与日全食不同的是,春草的黑日子持续的时问很长,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吧。当然,春草并不是躺在床上闹情绪。相反,她每逃诩早早地起床,一起来就手脚不停地做事,一样接一样地做事。田里的,山上的,家里的,反正不让自己有一点歇息的空闲。就是天黑了,她都还要在院子里劈上一阵柴火。直到她的两条腿沉得抬不动了,两个眼皮都张不开了,她才回房间。
还有一件家里人不知道的事,那就是春草一夜之间头发脱落了一大片。是她早上起来在枕头上发现的。她对着镜子,很快就找到了头发掉落的位置,是额头左上方那一撮。亮出了鸡蛋那么大一块白头皮。春草用剪子剪了些刘海盖在露出头皮的地方,然后把那撮头发仔细地包好,放进了纸箱中。关于这段日子里的春草,她父亲是这样形容的:像是新发芽的茶叶遭遇了倒春寒。母亲形容得比较简单:丢了魂。弟弟说,阿姐不是原来那个阿姐了。
即使如此,家里人也不敢问是为什么。就是问,也问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