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成功励志20位民国文化大师的阅世心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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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随感录--不记人间落叶时(5)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我在康桥时虽没马骑,没轿子坐,却也有我的风流:我常常在夕阳西晒时骑了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日头是追不到的,我没有夸父的荒诞,但晚景的温存却被我这样偷尝了不少。有三两幅画图似的经验至今还是栩栩的留着。只说看夕阳,我们平常只知道登山或是临海,但实际只须辽阔的天际,平地上的晚霞有时也是一样的神奇。有一次我赶到一个地方,手把着一家村庄的篱笆,隔着一大田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是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过来一大群羊,放草归来的,偌大的太阳在它们后背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我心头顿时感着神异性的压迫,我真的跪下了,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再有一次是更不可忘的奇景,那是临着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开着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亭亭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斜着过来,幻成一种异样紫色,透明似的不可逼视,刹那间在我迷眩了的视觉中,这草田变成了……不说也罢,说来你们也是不信的!

——徐志摩《我所知道的康桥》

注释:“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出自陆游《醉中到白崖而归》。这里引用有误,原诗为“偶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御晚风”。

醉中到白崖而归。

陆游。

醉眼朦胧万事空,今年痛饮渡西东。

偶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御晚风。

行路八千常是客,丈夫五十未称翁。

乱山缺处如模线,遥指孤城翠霭中。

这次泰氏来华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国,我现在乘便说一说经过的大概,免得一部分人的误会。最先他的朋友英人恩厚之到北京来,说泰氏自愿来华,只要此间担任旅费,因此讲学社就寄了路费给他,盼望他八月间能来;后来他来了一个电报,说十月来华;最近他的友人安德罗氏( Andrews)来信,说他在加尔各答得了热病,不能如期来华。以上各节,已经(晨报)及(时事新报)登过,但最近还有人以为泰氏是中国出了钱,特请来华讲学的——这是误会——所以我又在此声明。

我们这一时,正在踌躇他的来不来。我个人承讲学社的请托,要我等他来时照顾他,所以益发的不放心。因为泰氏已经是六十以外的老人,他的友人再三的嘱咐我们说他近来身体不健,夏间又病了好一时,不能过分的任劳;他又比不得杜威与罗素早晚有细心的太太跟着伺候(杜里舒虽则也有太太,但他的胖太太!与其说,她伺候老爷,不如说杜老爷伺候她!);他来时是独身的,——所以伺候这位老先生的责任,整个的落在我们招待他的身上。印度人又是不惯冷的,所以他如其冷天来,我们也就得加倍的当心。老实说,我是被罗素那场大病的前例吓坏了。

现在好了,他今年冬天不来了。等到明春天暖了再来,在他便,在我们也便,真是两便。

——徐志摩《泰戈尔来华》

我是个好动的人;每回我身体行动的时候,我的思想也仿佛就跟着跳荡。我做的诗,不论它们是怎样的“无聊”,有不少是在行旅期中想起的。我爱动,爱看动的事物,爱活泼的人,爱水,爱空中的飞鸟,爱车窗外掣过的田野山水。星光的闪动,草叶上露珠的颤动,花须在微风中的摇动,雷雨时云空的变动,大海中波涛的汹涌,都是在触动我感兴的情景。是动,不论是什么性质,就是我的兴趣,我的灵感。是动就会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

近来却大大的变样了。第一我自身昀肢体,已不如原先灵活;我的心也同样的感受了不知是年岁还是什么的拘絷。动的现象再不能给我欢喜,给我启示。先前我看着在阳光中闪烁的余波,就仿佛看见了神仙宫阙——什么荒诞美丽的幻觉,不在我的脑中一闪闪的掠过;现在不同了,阳光只是阳光,流波只是流波,任凭景色怎样的灿烂,再也照不化我的呆木的心灵。我的思想,如其偶尔有,也只似岩石上的藤萝,贴着枯干的粗糙的石面,极困难的蜒着;颜色是苍黑的,姿态是倔强的。

——徐志摩《自剖》

中国人对于家庭负累的重大,更可以使得他所有事业,完全乌有,并且一层一层的向不道德的中心去。但凡有一个能赚钱的人,那七姑八姨,都粘上了,那族家更不消说。这么一来,让他丝毫不能自由,不能不想尽方法,赚钱养家;不能不屈了自己的人格,服从别人;去连累的他上下前后,寸步不由自己,譬如带上手铐脚镣一般。我模糊记得王而农《读通鉴论》上有一节:论到谢眦做了好几朝卿相,都因为他的子弟,逼迫他这样。陶渊明自伤五个儿子,不好纸笔:若果五个儿子好纸笔了,老头儿或者不能自洁了。咳!这是中国家庭的效用:——逼着供给,弄得神昏气殆;逼着迁就别人,弄得自己不是自己,逼着求衣求食,弄得独立的事业,都流到爪哇国去。——《大学》上说,“修身然后齐家”。在古时宗法社会,或者这样。若到现在,修身的人,必不能齐家。齐家的人,必不能修身。修身必要“率性”,齐家必要“枉己”,两件是根本不相容的。还有孟子说:“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古时的人,或者这样好法;现在却应当反过来说,“人若不求富贵利达,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咳!家累!家累!家累!这个呼声底下,无量数英雄埋没了。

─ ──傅斯年《万恶之原(一)》

中国现在的世界里,是沉闷寂灭到极点了。其原因确是疯子太少。疯子能改换社会。非疯子头脑太清楚了,心里忘不了得失,忘不了能不能,就不免顺着社会的潮流,滚来滚去。一般的名流、伟人、政客,当年读书的时代,未必心黑如铁,一旦登台,顿时显出个鱼鳖虾蟹像——这都为清楚头脑所驱使,所以“夫大人者”,还要不失其疯子之心。我近来觉得第一层憾事是自己没出息,不配当疯子;但是看觅别个疯子,着实觉得亲切有味,很愿研究点疯子文学,渐渐的引我向正路去。这真是“时人不识余心苦,将谓偷闲学疯子”了!

疯子以外,最可爱的人物,便是小孩子。小孩子的神情心景,不是我这笨思想说得出的。我们应当敬从的是疯子,最当亲爱的是孩子。疯子是我们的老师,孩子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带着孩子,跟着疯子走——走向光明去。

——傅斯年《一段疯话》

除去遗世独立的狂人而外,世上常见的狂人大约有三类。一是色狂;二是利狂;三是名狂。

色狂的人满脑袋里装着许多生殖器,他的神昏气殆不消说了;利狂的人被一个大钱的孔套在脖子上,上气不接下气,他的可怜也不消说了。社会对这些还不百般的恭维,就是暗地里崇拜,还不见得明目张胆的恭维去。独有名狂一项,大家以为是最好的:得名狂病的人,终是求名得名,如愿以偿。大家看到有这类的妙用,就要群起效法了。他们骨子里面还不是爱名,以为名中自有黄金屋!名中自有千钟粟!名中自有颜如玉!人的事业和学问,全 仗着清明的心境,冷透的眼力,安静的态度。诸葛亮说,“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这话从不好的方面想来,好像有几分道士气,但是其中也有一部分的真理存在。必定心神守得住,才真能有心得呀!

社会中制造各样人形颠倒,各个人物的权威就是名。名是一种偶像。把它看破,一文钱也不值了。

——傅斯年《随感录》

名士是文人的别号,我们现在可以说名士是文人的第一位。做名士的不可不发挥肉欲,肉欲里的第一条是男女。所以要做名士的人第一步是想像出一个对手的美人,好来嗟叹、咏歌,“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起初是造想像的美人,后来更进一属,性格(Sex)顿变,居然在文字上给自己擦脂抹粉起来,俨然是一位美人了。美人是文人的第二位。然而宋玉、潘岳一流的人毕竟太少,左思、罗隐一流人占大多数,用上吃奶的力气弄脂粉,毕竟不像,其结果字里行间不见美人,但见“龙阳才子”的气像。龙阳是文人的第三位。合起名士、美人、龙阳三件事务来,就成了文人的三位一体。这不是我好骂人,请看古今的文人以妓女自况的有多少,现在更有几位三四等的文人,居然以像姑比喻自己的身世。文人的成就真算圆满了,所恨者“幸而为男,差元床箦之辱耳” ——“幸”该说“不幸”,“辱”该说“荣”。

念上几部诗文集就要这样,自己做几回更是服毒。或者二十岁以下的人不曾受毒气,“救救孩子”!

“哀生民之多艰”的文学家--这是我对于未来中国所要求的!

——傅斯年《随感录》

注释:龙阳君生活在大约公元前243年前后,是魏安营王的男宠,像美女一样,得宠于魏王,后宫美女在他面前都黯然失色。龙阳君是中国正史上第一个有记载的同性恋,龙阳之癖也成了同性恋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