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大家谈谈说说,竟坐到了十二点钟过后,方才走散。因为各人的住所,都偏近在沪西的一隅,所以在回家来的路上,还没有听到什么枪声。但等我在床上睡定,拿了一册新到的外国杂志,正想打开来在枕上阅看的时候,从窗外面的大道上却传进了许多乱杂的机器脚踏车汽车的轮步声来。这倒也不去管它,到了睡后醒来的午前两三点的时候,情形可不对了,于这些传令兵的机器脚踏车声之外,在暗黑的空中又听出了许多飞机的推进机声来。同在噩梦里似的又昏睡了三四个钟头,早晨起来一看,果然闸北天通庵一带中日两军已经开火了。《时报》上的“我军大胜”的四个红字,竟激动了全市民众的脑筋,扑扑扑扑的机枪声,啪啪啪的来福枪声,更打醒了租界上三百万居民的迷梦。
此后就是飞机炸弹,大炮机枪,火光烟焰,难民兵车的混合场面。谣言蜂起,百事中断,在一夜的中间,上海就变成了被恐怖所压倒的阿鼻地狱。
——郁达夫《沪战中的生活》
南洋的侨胞,爱国热忱几要达到疯症的一百二三十度,穷人苦力,于每月认爱国捐之外,更在一批一批地组织回国去服务。前一礼拜,刚有罢株巴辖的机工四十八位勇士,上了回国的征途。现在第二批也已经招募组织好了,不日也就要出发。他们出力,预备直上战场去服役,此外的同胞及侨民团体,则合起来出钱,供给他们以旅费、零用,及杂品之类。
马来亚华侨共有四百万;拥巨资千万以上者,有十数名,百万以上者,数百名。近来虽则因锡矿受限制,树胶价钱低落之故,社会上是景色不佳,但募款救济难民的时候,一天卖花,或一次演剧,就可以捐到数千数万的新加坡币。新币一元,可抵法币三元五六角,有二十八万元,就可以合国币一百万元了。所以持久抗战下去,西南西北的六七省宝藏可以不必说,就单以南洋的华侨来做后盾,在经济上也决可以继续两三年的接济。以南洋来类推,新金山旧金山,以及南美各地,我们的侨胞,还很多呢!
侨众的教育,近来也很进步了。凡在公立学校初级小学毕业的中国国民,都会唱爱国救国的歌,都愿意回国去与狄众们拼命。再过七八年,到了这一批小国民长成之时,中国的国力,一定又要增加数倍。
——郁达夫《战争中的文艺》
天黑了,白天里稀疏的隆隆的声音却密起来了。这时候屋里的电话铃也响得密起来了。大家在电话里猜着,是敌人在进攻西苑了,是敌人在进攻南苑了。这是炮声,一下一下响的是咱们的,两下两下响的是他们的。可是敌人怎么就能够打到西苑或南苑呢?谁都在闷葫芦里!一会儿警察挨家通知,叫塞严了窗户跟门儿什么的,还得准备些土,拌上尿跟葱,说是夜里敌人的飞机许来放毒气。我们不相信敌人敢在北平城里放毒气。但是仆人们照着警察吩咐的办了。我们焦急的等着电话里的好消息,直到十二点才睡。睡得不坏,模糊的凌乱的做着胜利的梦。
二十九日天刚亮,电话铃响了。一个朋友用确定的口气说,宋哲元、秦德纯昨儿夜里都走了!北平的局面变了!就算归了敌人了!他说昨儿的好消息也不是全没影儿,可是说得太热闹些。他说我们现在像从天顶上摔下来了,可是别灰心!瞧昨儿个大家那么焦急的盼望胜利的消息,那么热烈的接受胜利的消息,可见北平的人心是不死的。只要人心不死,最后的胜利终久是咱们的!等着瞧罢,北平是不会平静下去的,总有那么一天,咱们会更热闹一下。那就是咱们得着决定的胜利的日子!这个日子不久就会到来的!我相信我的朋友的话句句都不错!
——朱自清《北平沦陷那一天》
就在这火场的气味还没有停息,瓦砾还会烫手的时候,坐着飞机放火的日本人又要来了,这一天是五月十二号。
警报的笛子到处叫起,不论大街或深巷,不论听得到的听不到的,不论加以防备的或是没有知觉的都卷在这声浪里了。
那拉不倒的断墙也放手了,前一刻在街上走着的那一些行人,现在狂乱了,发疯了,开始跑了,开始喘着,还有拉着孩子的,还有拉着女人的,还有脸色变白的。街上像来了狂风一样,尘土都被这惊慌的人群带着声响卷起来了,沿街响着关窗和锁门的声音,街上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跑。我想疯狂的日本法西斯刽子手们若看见这一刻的时候,他们一定会满足的吧,他们是何等可以骄傲呵,他们可以看见……
十几分钟之后,都安定下来了,该进防空洞的进去了,躲在墙根下的躲稳了。第二次警报(紧急警报)发了。
——萧红《放火者》
又从吃牙粉谈到吃人肉,日本兵杀死老百姓或士兵,用火烤着吃了的故事,报纸上常常看见。这个我也相信。池田说: “日本兵吃女人的肉是可能,他们把中国女人破坏之后用刺刀杀死,一看女人的肉很白,很漂亮,用刺刀切下一块来,一定是几个人开玩笑,用火烤着吃一吃,因为他们今天活着,明天活不活着他们不知道,将来什么时候回家也不知道,是一种变态心理,老百姓大概是他们不吃,那很脏的,皮肤也是黑的……而且每天要杀死很多……”
关于日本兵吃人肉的故事,我也相信了。就像中国人相信外国医生比中国医生好一样。
池田是生在帝国主义的家庭里,所以她懂得他们比我们懂得的更多。我们一走出那个吃茶店,玻璃窗子前面坐着的两个小孩,正在唱着:“杀掉鬼子们的头……”其实鬼子真正厉害的地方他们还不知道呢!
——萧红《牙粉医病法》
昨天又听到这样的谣言,是汉奸们向二十九军宣传的:
一、不受共产党的挑拨。
二、不为东北人利用。
三、不做十九路军第二。
他们的理由是中日邦交本不坏,只因共党从中捣鬼而弄坏了;东北人年来高喊“打回老家”去,一旦打回去也只是东北人回到故乡,别人得不到好处;看到十九路军单独抗战的结果,只是单独牺牲。特别是第三项,好似很能打动当局的心。
不过他们所恐惧的,终将不能避免。
我这些天生活很沉闷,天天日间睡午觉,夜间听炮声;在思量着,一旦战争爆发了,应当取怎样的行动。
——萧红《来信》
若要中日和平,非日本人能满意不可,而日本军阀之满意,其最大限度是中华民国取消其独立,而为所谓“大日本帝国”之顺民,其最小限度也是要:(一)承认伪满之“独立”并奉送热河及滦东,(二)在北方弄出一个政府来,这个政府对日本能受指挥的,(三)全国不得有任何公私排倭之举,并须力助其推销倭货,以便压倒西洋各国,(四)取消爱国主义的教育。这个最小限度也还是奉送中华民国,只是手续上有简繁,时日上有迟速而已。试问我们能做到这一步吗?试问最丧心病狂的政府能这样办吗?不这样办,日本决不满意,日本必向中国不断的闹。这不是我们悬揣之谈,这是这十个月来事实上使我们不能不如此信的。
——傅斯年《日寇与热河平津》
这几天北平城内的怪现象真正要把中国人的恶根性全盘托出了。要人“得风气之先”先送家眷回去,市民不相信钞票,失势政客广泛的散布流言,尤奇怪者,是大学学生们的恐慌,纷纷出走,要求免考,否则请学校当局保证他们的安全。要求请假不扣分,否则学校当局是打官话。回想他们一年多以前的请愿、示威、军事训练、抗日工作等等,真正再滑稽也没有了。由今思昔,他们似乎是遵下列一个公式而行的--责任不在自己则请愿,祸害不及本身则示威,明知用不着上阵则军事训练,与日本人相离太远则抗日,一旦事情变了,自己可以陷在困难或危险中,则取三十六计之上计,然而还是罢考不忘分数,逃难不舍升级的!这是中国的所谓“优秀分子”,这是受最多教育的成绩!
这现象真比日寇的胁迫还严重,因为日寇只是外患,这是自己的根本没有办法。就这现象以测中国前途,真正一团漆黑。当这正当一鼓作气的时候,偏偏碰到这样丧气的事,我想现在张学良可以向他们请愿了罢!
——傅斯年《中国人做人的机会到了》
中国人之不抵抗,为世界诟病,北方人之不抵抗,为全国诟病。上月还有一位广东籍的中央委员,大大的骂北方人呢。我是一个北方人,年来为此生了无限的闷气。我有好几次对东北朋友语,你们不抵抗,连累及于我这山东人,向来以为“北方之强者”居之,而今萎靡至此。其实这样气话也很有不公平处,东北何尝不抵抗呢?义勇军在那样环境中之抵抗,真是可歌可泣的。丁、李、马、苏、冯、王诸英杰,真是我们应该焚香颂祷的。只以东北原来的军政权太不高明,太少组织,故不曾应机而作最有效最有组织的抵抗,以至为东北的民众留下恶名,这是最可恨的。我希望现在华北的军政组织不若“九一八”前东北的军政组织之紊乱,我希望北方的军队个个都是十九路军,我希望北方的健儿都是步丁、李、冯、王、马、苏的后步者,我希望北方的人大都如上海的市井大侠在去年淞沪抗日时节的义烈!这是北方人要恢复人的名誉的机会!
——傅斯年《中国人做人的机会到了》
自从美国使用了革命的海军战术,使得倭奴手足失措,全盘皆翻。倭奴初以为美国反攻是一岛一岛打过来的,殊不知美国早已放弃此战术,而把太平洋当做成吉思汗的欧亚草原,运行越过堡塞的万里长驱战。倭奴初以为美国人平叫口样讲究舒服,必然不肯牺牲大量人命,殊不知美国人是今日世界上惟一初经成熟的少年大国,固不钦佩倭奴何以那样欢喜自杀,却也绝不爱惜牺牲几百万人,以雪国耻,以谋西边长期的安全。倭奴初以为美国海军接近倭奴所有陆上空军基地时,便是倭奴的机会,这样的小便宜倭奴确也赚过一两个,殊不知这一年半以来,美国的海空军实力业已饱满,传统的海军战术业已摒弃。日本虽有陆上的根据地,美国更有海上浮漂的“赛陆上基地”,这样浮漂的基地,兼有陆海空军基地的效用,他有广大“飞机场”,有医院,有陆军营房,有干船坞可以修理主力舰。无论倭奴的根据地在哪里,美国海军可推进一个优越的基地到那近旁去,一若中国古代战术中之“云梯”,足以发挥“粪门”的作用。所以拉布尔不下,便可以占领马绍尔群岛;土鲁克、波那普不下,便可以袭击帛、琉岛;西加罗林未占稳,便可以在马里亚纳群岛之塞班登陆。反正中太平洋的海岛是多的,倭奴以甲乙丙为根据地,美国即用其强大的两栖(或者可说海陆空三体)武力,由浮动基地推到近旁去,即在其近旁建设成子丑寅根据地。美国的海军雄厚,可以联络其根据地,倭奴则不能,所以中太平洋的日本势力早被美国海军“五体分尸”了。
——傅斯年《我替倭奴占了一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