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八我虽然没去听枪声,然而我看见了两付血尸,和几件斑烂的血衣,和几付木漆的棺材。这已经是值得惊骇的事了,那想到北京四面受困,兵临城下,四月以后联军飞机天天来城里抛掷炸弹,飞机过去时便有多少人在碰然声中消逝了他的生命。夜里面听见如爆竹似的炮声,如潮的涌来,又如潮的过去,整夜都是这样伴你的不寂寞。联军进了北京,我们更是俘虏,邵飘萍便背上“赤化”在天桥枪决了,京报从此永别,如今我还觉着京报是能伴多少青年的思想的。思想界权威的老骆驼们呢,也一只一只的踱进了东交民巷,在帝国主义的旗帜下装睡觉,真可怜可叹呢!
那时谁都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尤其我的朋友们。我呢,既不死于三一八的请愿,又不死于联军的炸弹,更无负罪赤化枪决于天桥;尚能挥毫狂谈,真是万幸,并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的老母和年达古稀的老父。今年回去,乘凉时又有我谈故事的资料了,人生这样也有意思,惊风骇浪虎口余生的人,的确比一生平安的人好些。
——石评梅《我是有福的人》
谁也不能说女子不是人,女子不是中华民国的国民:当然在这万象澄治,百物待理的国民会议里,应该采纳女子的代表。女子也应该代表二万万中华国民的资格,参加国民会议。庶乎有机会希望解决宪法上对女子的错谬,法律制度上对女子的歧视。同时我们期望国民会议,确能解决过去十三年的纠纷,更新以后亿万年的福利;为我们造成两性共支的理想社会的实现,为谋启迪我们女子拨云见日的时机!
芬兰女子多年奋斗的结果,到一八六七年得到地方机关选举权,继续奋斗四十年,才获到中央议会普通选举权;美国的女子也是经过七八十年才能取得参政权;我们不要颓气,将来定有追逐她们携手一堂的胜利。梁启超说:“生命即是活动,活动即是生命”,人权虽天赋,但得失却由人;只有永久继续的运动,才能保存我们所得到的权利。因为“权”是“力”的变相,“力”是“动”的产生:我们要取得权,就要运动;我们要保存所取得的“权”,
以至更增进于圆满,就要永久去运动!
——石评梅《致全国姊妹们的第二封信--
请各地女同胞选举代表参加国民会议》
照我们浙西底情形,乡下人实在可怜。目下也没有统计,大概大多数是佃户。佃户,终年手足胼胝,无非替田主做活。碰着好年岁,还可以勉强过去。要是收成差了,或者遭着凶年,那真是天昏地黑,吁告无门。田主如果慈悲为怀,还可以说话。但是十有九人是黑心黑肺,只管自己底利益,不顾农夫底死活。弄到结果,农夫就是自己不饿死,也得卖儿卖女,骨肉分离。其中的苦处,真非笔墨所能形容。每到蚕汛的时候,一般乡下人东奔西走,哀哀求告地借钱养蚕。“加一”是普通的利率。我听见人说最高的利率竟有到五六分的。乡下人要如借得到钱,不管杀人的利息,还可以借本生利,靠着一家人二十四分的勤劳;收成好的时候,偿清了债务,还可以攒下几个一把汗一把血的性命钱。要是不幸收成差些,或者有时竟然全功尽弃,那结果可就残惨不堪了。重利盘剥的恶魔,临到这样情形,非但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反而趾高气扬地愈加得意。因为农夫还不出钱的时候,他就打起他鬼算盘,利加利,利生利。东盘西算,要不了几多时候,农夫衣食所恃的田地房屋,就并入他万恶的财产中了。以后农夫底境遇,也就可想而知了。我现在没有工夫,来形容那些惨无人理的现象。回到本题上来说话,我们相信合作可以救济农民一部分的不幸情形。关于耕种一方面,要有合作底机关,农民就可以合起来,买公共的机器,设施水旱的防御,制备科学的肥料,以及其余费钱的重要农具。总之,个人所不能供给不能改良的地方,有了相当的合作团体,一切的利益,就都可以实现。动,是国民全体运动,不是一部分人底责任。是实际社会改组的先声,不是空口说白话。
——徐志摩《合作的意义》
人总要有主义的。没主义,使东风来了西倒,西风来了东倒,南风来了北倒,北风来了南倒。
没主义的不是人,因为人总应有主义的。只有石头、土块、草、木、禽兽、半兽的野蛮人,是没灵性,因而没主义的。
没主义的人不能做事。做一桩事,总要定个目的,有个达这目的的路径。没主义的人,已是随风倒,任水飘,如何定这目的?如何找这路径?既没有独立的身格,自然没有独立的事业了。
没主义的人,不配发议论。议论是非,判断取舍,总要照个标准。主义就是他的标准。去掉主义,什么做他的标准?既然没有独立的心思,自然没有独立的见解了。
——傅斯年《心气薄弱之中国人》
坐汽车的人大约分四类。第一类是武人。这是不消说了,武人没有不直接或间接杀人放火过的。第二类是官僚。官僚没有不直接或间接收贿过的。照袁世凯的钦定法律,受贿五百元以上,便要枪决。凡配坐汽车的官僚,当然没有不受过五百元贿赂的,若不宣布死刑,“洪宪皇帝在天之灵”断难瞑目了。第三类是商人。商人的钱,是工人的血汗;富商的钱,是伙计们的血汗,工人伙计们不能穿洁净衣服,没有勤勤洗澡的钱--几乎不能维持生活--他却酒食快乐,嫖赌纳妾,这才有汽车。一国内的富力,本是有一定的。他们富了,自有别人穷;他们快活坐汽车,自有别人投河跳井。这少数人的汽车,就是多数人没饭吃的代替品,就是违背“均无贫”一种道理的经验,所以他们该枪决了。第四是纨绔子弟。这种人不劳而食,不织而衣。让社会养他的生命,却不酬报,已经是罪过了;更为着他一人的“过食”,使得许多人没有食;他一人的“过衣”,使得许多人没有衣;更为着他这“骄侈淫佚”,许多迎合他这“骄侈淫佚”的制度,在社会里存着,仿佛是当然的。总而言之,这四种人自己都不能生产,反而妨害别人的生产。社会为着有他,减了许多力量,造了许多阶级,作了许多罪恶。他们所有的,就实在的道理看来,都是劫掠得来,强盗的罪恶。人都晓得,这种人的罪恶,大于强盗几十倍,却有不合理性的法律保障他,真是天地间至不平的事啊!
——傅斯年《一段疯话》
天地间的人多半受苦,一样是贫而受苦,一样是富而受苦。没的吃穿,没的住处,生病就等着死,还被人欺侮--这是贫来受苦。我们生下来同别人有一样的脑袋,一样的手足,一样的知道苦乐--就是和别人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该受这样的待遇呢?果然我们好吃懒做,便无的可怨了。若是肯做活计,却还这般苦恼,眼睛里看见他们的姨太太、小姐们亮晃晃的坐在汽车上跑,凡有血性,自然不平哪。至于富而受苦的呢,我也说说。一个人只有一张嘴,一个肚子,那能吃许多?只有一个身子,那能穿许多?有钱无非让别人享受了。大老婆怕我,小老婆恭维我,底下人小心伺候我,这都和我不相干的。而且争风吃醋,偷偷摸摸,背面私议,更使我有极大的苦恼。而且我要人家恭维我,须得自己先去恭维人,低三下四,干些不是人的营生,才能有钱有势。这样一出‘进,白白丢了自己的人格,果然值得吗?况且天地间的钱是有限的,他一人有多钱,别人方面就添许多贫而受苦的了,这果应该吗?我们对于这种人的快乐里面的苦恼是看穿的了,所以觉得他不但不必羡慕,而且可怜。
——傅斯年《新生活是大家都有一份的》
现在公务员的薪俸标准,诚然不大妥当。最高级者,正俸八百,已不比欧洲国家少,而最低级仅数元,相悬太远。按之国民经济情形,重新制定一个比较合理的标准,是该当的。任意兴捐却是不该当的!国家本有改革命令的自由,却没有强迫剥夺公务员法定利益的自由。
我曾经问过一位当局,这样的建设捐能省几何,他说:一年约三百五十万。为这三百五十万费如许多的事,冒如许多的不韪,是值不得的。用这三百五十万建设,是建设不出何等事业的。在政治的作用上,是有害无益的。且看这样建设捐一经实行,受影响者是何人。据报纸的报告,已决定的办法如下:一、百元以内者不捐;二、百元以上者用累进率;三、累进率甚大。例如薪额五百元者,应捐一百二十,加以原有之二十五元党员所得税,共捐一百四十五元,薪水便是三百五十五元。照这办法实施,小薪水者可免,犹算差强人意,而大薪水如八百元者,捐上二百元,犹无大碍,其有公费者,尤不受影响。所苦者只是专员技正,或上至司长下至科长一格的薪水,而大学教授恰在其内。这一阶段,在容纳专门技术人才的政府中,是极重要的,在近代式的政府中,是处理事务及发展专门事业或推行专门教育所必须依赖的。剥夺者偏是这一辈人,而大老官们无恙,岂可谓平?
──傅斯年《公务员的苛捐杂税》
阔官们的分外待遇,真正太不成话了。所谓公费,少者二三百,多者二三千,都是变相的薪水(至少大部分),这是公认不讳的。兼职不兼薪,却可兼公费。若说一部分的长官,应有公费,其数目亦应大减,最好是实报实销。至于长官以外的公费,现在有的部署下及司长,是大可一笔勾销的。尤有所谓特别费者,尤是不可知之谜。如前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之此项费用,每月八万,在去夏“冠盖往来”中成为平津一般谈资者,即其一例。其实此类多矣。此等费用向不报销,于是人言喷喷。我想不到这类费用为何不可报销?如求关防严密,尽有关防严密之法。例如组织一特殊机构,审查此项报销,附于监察院,或中政会,责以严守秘密有何不可?外国政府惯用秘密会,也是有报告的。至于大官及次大官的个人享受上,若扫荡一下,也大有可观。如所谓官舍及官舍中之“勤务”(有时包括厨夫,或言并有女仆),及官舍中一切杂费与用具。薪水既高,公费又大,何须更添这些腐败事迹?如把这些事件彻底清理一下;一年增加收入,岂止三百五十万而已!
──傅斯年《公务员的苛捐杂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