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昆明后,文法学院到蒙自呆了半年,蒙自又是一个世外桃源。到蒙自后,抗战的成绩渐渐露出马脚,有些被抗战打了强心针的人,现在,兴奋的情绪不能不因为冷酷的事实而渐渐低落了。
在蒙自,吃饭对于我是一件大苦事,第一我吃菜吃得咸,而云南的菜淡得可怕,叫厨工每餐饭准备一点盐,他每每又忘记,我也懒得多麻烦,于是天天只有忍痛吃淡菜。第二,同桌是一群着名的败北主义者,每到吃饭时必大发其败北主义的理论,指着报纸得意洋洋说:“我说了要败,你看罢!现在怎么样?”他们人多势众,和他们辩论是无用的。这样,每次吃饭对于我简直是活受罪。
云南的生活当然不如北平舒服。有些人的家还在北平,上海或是香港,他们离家太久,每到暑假当然想回去看看,有的人便在这时一去不返了。
等到新校舍筑成,我们搬回昆明。这中间联大有一段很重要的历史,就是在皖南事变时期,同学们在思想上分成了两个堡垒。那年我正休假,在晋宁县住了一年,所以校内的情形不大清楚,只听说有一部分同学离开了学校,但是后来又陆续回来了。
教授的生活在那时因为物价还没有显着的变化,并没有大变动。交通也比较方便,有的教授还常常回北平去看看家里的人。
--闻一多《八年的回忆与感想》
俗曲的搜集,虽然是北京大学歌谣研究会开的端,而孔德学校购人大批车王府曲本,却是一件值得记载的事。那是民国十四年秋季,我初回北平,借住该校。一天,我到马隅卿先生的办公室里,看见地上堆着一大堆的旧抄本,我说:“那是甚么东西?”隅卿说:“你看看,有用没用?”我随便检几本一看,就说:“好东西!学校不买我买。”--“既然是好东西,那就只能让学校买,不能给你买。”--“那亦好,只要不放手就是。”后来该校居然以五十元买成,整整装满了两大书架,而车王府曲本的声名,竟喧传全国了。
北平书贾的感觉,比世界上任何动物都敏锐!自此以后,俗曲的价格,逐日飞涨;当初没人过问的烂东西,现在都包在蓝布包袱里当宝贝,甚至于金镶玉装钉起来,小小一薄本要卖两元三元。这对于我们有志搜集的人,当然增加了不少的困难;但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在这两三年中居然还能买到不少,这是我们很可以引为自慰的。
--刘半农《<中国俗曲总目稿>序》
注释:车王府曲本--中国清代北京车王府所收藏的戏曲、曲艺刻本和手抄本的总称。中华民国后散出。1925年为北京孔德学校马隅卿所购得,并托付顾颉刚。后孔德学校又购得曲本219种,2560册,藏首都图书馆。
做教员在我既是一种有趣味的工作,我为什么后来不干呢?这里面至少也有两个理由。一个是我的性太急,看见学生有时答不出,或是错误多了一些,我很容易生气,对于这种学生,我易于疾言厉色,似乎予人以难堪,事后往往懊悔,第二次遇着同样情形时仍不免再犯这个毛病;这样容易生气不但觉得对不住我的学生,对于我自己的健康也有损害。我觉得忍耐性也是做教师的应有的特性,我的忍耐性--至少在教学方面--太缺乏,因此我觉得自己还不十分适宜于做教员。第二个原因是:因为经济的关系,教员的钟点太多,夜里缺乏自己看书的时间。我每日上半天要教三四时的功课,这还不打紧,但课外应该为着学生做的工作还是很多,修改考卷和文卷就要费了很多的时间,都不得不在夜里做。这样一来,除了全天的紧张工作外,夜里的时间也是不自由的,自己看书固然没有了时间,一遇着有应酬,或其他的临时事情,往往不得不“开夜车”。因为有着这两个缺憾,所以我不得不抛弃教员的生活。
--邹韬奋《一种有趣味的工作》
我永远不能忘记在那个小小的过街楼里,在几盏悬挂在办公桌上的电灯光下面,和徐、孙两先生共同工作到午夜的景象。在那样静寂的夜里,就好像全世界上只有着我们这三个人;但同时念到我们的精神是和无数万的读者联系着,又好像我们是夹在无数万的好友丛中工作着!我们在办公的时候,也往往就是会议的时候;各人有什么新的意思,立刻就提出,就讨论,就议决,就实行!孙先生是偏重于主持会计的事情,虽则他对发行方面也很努力。徐先生是偏重于营业和广告的事情,虽则他在总务方面也很重要。在编辑方面他常用“吟秋”的笔名作些漫画凑凑热闹,因为他不但在营业和广告方面富有创造的天才,而且也对于美术具有深切的兴趣。我的工作当然偏重于编辑和着述方面。我不愿有一字或一句为我所不懂的,或为我所觉得不称心的,就随便付排。校样也完全由我一人看,看校样时的聚精会神,就和在写作的时候一样,因为我的目的要使它没有一个错字;一个错字都没有,在实际上也许做不到,但是我总是要以此为鹄的,至少能使它的错字极少。每期校样要看三次。有的时候,简直不仅是校,竟是重新修正了一下。讲到这里,我还要附带谢谢当时承印我们这个周刊的交通印刷所,尤其是当时在这个印刷所里服务的张铭宝先生和陈锡麟先生。他们不但不怪我的麻烦,而且都成了我的好朋友。
--邹韬奋《一个小小的过街楼》
我于一九二四年的冬天,和一位北大的朋友去武昌的时候,第一个来接我的,是领着小孩的资平。三四年不见,他竟长得胖胖,像一个小资本家了,虽然他的衣服是穿得很蹩脚。
武昌的改设大学,是我们去了以后的事情,当时,我和校长石先生,是主张聘沫若去当文科学长的,哪里知道一位卑污狗贱的李什么蛋和一位同样的什么什么,从中捣鬼,硬想把师大改国立大学的计划打破,并且因为饭碗问题,就暗中阻止沫若来武昌就职。我们在武昌,又和这些狗仔苦战了半载,终于被它们咬走。这一年的夏天,却逢仿吾也自湖南来武昌,我和资平二人,就竭力怂恿他出来办出版部。我们三人只在武昌印章程,拉股子,一边在上海计划奔走的,却是沫若和全平。
一九二五年的冬天,我自武昌下来,到了上海,和沫若等决议,将创造社出版部弄起,一面编印《创造》和《洪水》,一面再来出书。可是事不凑巧,这一年的冬天,染了吐血病,所以只好到杭州病院里去养了两个月的病。这中间,为出版部出力奔走的,只有全平和沫若两人。
到了一九二六--就是去年的春天--我从杭州肺病院出来到上海的时候,出版部已经租下了闸北宝山路三德里的房子,一块小小的招牌,也已经挂上了。
--郁达夫《我与创造社》
注释:创造社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初期成立的文学社团。1921年7月中旬由留学日本的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张资平、田汉、郑伯奇等人在日本东京成立。
一九二五年是我衰颓到极点以后,焦躁苦闷,想把生活的行程改过的一年。这一年中书也不读,文章也不写,从前年冬尽,到这年的秋后止,任意的喝酒,任意的游荡,结果于冬天得了重病,对人生又改了态度。在客中病卧了半年,待精神稍稍恢复的时候,我就和两三位朋友,束装南下,到了革命策源地的广州。
在那里本想改变旧习,把满腔热忱,满怀悲愤,都投向革命中去的,谁知鬼蜮弄旌旗,在那里所见到的,又只是些阴谋诡计,卑鄙污浊。一种幻想,如儿童吹玩的肥皂球儿,不待半年,就被现实的恶风吹破了。这中间虽没有写得文章,然而对于中国人心的死灭,革命事业的难成,却添了一层确信。
一九二六年年底,迁回上海,闲居了半年,看了些愈来愈险的军阀的阴谋,尝了些叛我而去的朋友亲信的苦味,本来是应该一沉到底,不去做和尚,也该沉大江的了,可是这前后却得到了一种外来的助力,把我的灵魂,把我的肉体,全部都救度了。对于这助力的感谢,我很想不以笔墨来铭记,我很想以后半生的行为思想来表彰,现在可以不必说,总之在黑暗中摸索了半生,我现在似乎得到了光明的去路了。
--郁达夫《我的写作》
我到春晖教书,不觉已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里,我虽然只在春晖登了十五日(我在宁波四中兼课),但觉甚是亲密。因为在这里,真能够无町畦。我看不出什么界线,因而也用不着什么防备,什么顾忌;我只照我所喜欢的做就是了。这就是自由了。从前我到别处教书时,总要做几个月的“生客”,然后才能坦然。对于“生客”的猜疑,本是原始社会的遗形物,其故在于不相知。这在现社会,也不能免的。但在这里,因为没有层迭的历史,又结合比较的单纯,故没有这种习染。这是我所深愿的!这里的教师与学生,也没有什么界限。在一般学校里,师生之间往往隔开一无形界限,这是最足减少教育效力的事!学生对于教师, “敬鬼神而远之”;教师对于学生,尔为尔,我为我,休戚不关,理乱不闻!这样两橛的形势,如何说得到人格感化?如何说得到“造成健全人格”?这里的师生却没有这样情形。无论何时,都可自由说话;一切事务,常常通力合作。
--朱自清《春晖的一月》
奚若这位先生,如其一个人可以用一个字来形容,是个“硬”人。他是一块岩石。还是一块满长着苍苔的,像老头儿的下巴;这附生的青绿越显出他的老硬,同时也是他的姿态。他是个老陕,他的身体是硬的,虽则他会跳舞;他的品性是硬的,有一种天然不可侵不可染的威严;他的意志,不用说,更是硬的。他说要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说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他的说话也是硬的,直挺挺的几段,直挺挺的几句,有时这直挺挺中也有一种异样的妩媚,像张飞与牛皋那味道;他的文章,更不用说了,不但硬,有时简直是僵的了!所以至少在写文章里,他的硬性不完全是一种德性了。但他,我一样侧重的说,有他救济老硬的苍苔;他有他的妩媚。要不然他就变了一个天主教一流的“圣人”了,也许可敬,当然可畏,不一定可亲可爱的了。但他是可亲可爱的,同时也是可敬可畏的--在你相当认识他的时候。这一类人是比较不容易认识的,就比如石头是不容易钻洞的。你初几次见他,你手上看他的着作,你的感想是不会怎样愉快的,但你如其有耐心时,迟早有你的报酬。我最初在纽约会着他时,我只把他看作一个死僵的乏味的北方佬--同时他看我当然也是百二十分的看不起--一个油滑的“南边人”。
--徐志摩《编辑副刊》
一眨眼十年已经过去。诗虽则连续的写,自信还是薄弱到极点。“写是这样写下了”,我常自己想,“但准知道这就能算是诗吗”?就经验说,从一点意思的晃动到一篇诗的完成,这中间几乎没有一次不经过唐僧取经似的苦难的。诗不仅是一种分娩,它并且往往是难产!这份甘苦是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一个诗人,到了修养极高的境界,如同泰戈尔先生比方说,也许可以一张口就有精圆的珠子吐出来,这事实上我亲眼见过来的不打谎,但像我这样既无天才又少修养的人如何说得上?
只有一个时期我的诗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那就是我最早写诗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间散作缤纷的花雨。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顾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付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还顾得了什么美丑!我在短时期内写了很多,但几乎全部都是见不得人面的。这是一个教训。
--徐志摩《关于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