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化妆,那在中国的历史可就长了。前面我们曾引述过《诗经·伯兮》“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之容”那几句诗,那里讲的就是化妆,而且还讲到化妆品“膏沐”,说明那时的化妆已经相当讲究,人们(尤其是女人)已经有意识地借助于外在的物质手段和材料(如“膏沐”之类)对自己的皮肤或头发进行美化。稍后,在屈原的《离骚》、《九歌》、《九章》等诗篇中,都一再涉及修容的问题。譬如《九歌·湘君》“美要眇兮宜修”句,就是说的湘夫人打扮得很美,“宜修”者,善于打扮也。《九歌·山鬼》“被薜荔兮带女罗”句,也是说“山鬼”(有人认为即是楚国神话中的巫山神女)以美丽的植物来装饰自己。汉代民歌《孔雀东南飞》和《陌上桑》以及南北朝时民歌《木兰诗》更是大量谈到化妆,如“新妇起严妆”、“对镜贴花黄”等等。到唐代,化妆技巧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平。唐·崔令钦《教坊记》记载,歌舞演员庞三娘年老时,面多皱,她在面上帖以轻纱,“杂用云母和粉蜜涂之,遂若少容。尝大酺汴州,以名字求雇。使者造门,既见,呼为恶婆,问庞三娘子所在。庞绐之曰:‘庞三是我外甥,今暂不在,明日来书奉留之。’使者如言而至。庞乃盛饰,顾客不之识也,因曰:‘昨日已参见娘子阿姨。’”宋元明清的诗词文章里写到化妆的更是不计其数。但像李渔这样深入细致地谈化妆,并不多见。
李渔在这里提出了一个重要原则,即修容必须自然、得体,切勿“过当”。譬如,“楚王好细腰,宫中皆饿死;楚王好高髻,宫中皆一尺;楚王好大袖,宫中皆全帛”,这就是“过当”。女子为了以自己的“细腰”讨楚王喜欢,竟至于少吃而“饿死”,这就太离谱了!这使我想到现在的一些女孩子为了苗条而拼命减肥,以致损害了健康,甚至要了命。这正是李渔当年所反对的。
首饰
首饰,顾名思义,就是戴在人头上的装饰物。一般地说,在以男子为中心的社会里,首饰首先主要是戴在女人头上的装饰物(李渔说“珠翠宝玉,妇人饰发之具也”)。这种“女士优先”或“女士特权”,除了女士“天生”特别爱美这种有待论证的原因之外,在很大程度上应该说,这是男人把女人当作自己的审美享受对象的一种表现。女人戴首饰,也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女人自我欣赏,但由于整个社会男权观念的主导地位,所以戴在女人头上的首饰,反而更多的是为了男人,是女人戴给男人看的。因此,这不是女士的光荣,而是女士的悲哀;不是对女士的尊重,而是对女士的歧视。
李渔专列一款阐述首饰的审美价值以及首饰佩戴的美学原则。人(尤其是女人)为什么要佩戴首饰?可以用李渔的一句话四个字概括之:为了“增娇益媚”。这也就是首饰的美学价值(也就是其主要价值)所在。如果有的人仅仅看重首饰的经济价值,满头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金银,并以此来夸富,那就走入误区。李渔批评了首饰佩戴中那种“满头翡翠,环鬓金珠,但见金而不见人”的现象。反对佩戴首饰时“不论美恶(丑),止论贵贱”的态度,提出要“以珠翠宝玉饰人”,而不是“以人饰珠翠宝玉”的基本原则。用今天的话来说,也就是突出人的主体性。这个思想是很精彩的。
李渔还总结了首饰佩戴的一些形式美的规律。如,首饰的颜色应该同人的面色及头发的颜色相配合,或对比,或协调,以达到最佳审美效果。李渔说,为了突出头发的黑色,簪子的颜色“宜浅不宜深”。再如,首饰的大小要适宜,形制要精当,使人看起来舒适娱目,李渔说,“饰耳之物,愈小愈佳,或珠一粒,或金银一点”;而且首饰的佩戴要同周围环境和文化氛围相协调,李渔接着说,“此(耳坠或耳环)家常佩戴之物,俗名‘丁香’,肖其形也;若配盛装艳服,不得不略大其形,但勿过丁香之一倍二倍;既当约小其形,复宜精雅其制”。此外,李渔还提出首饰的形制“宜结实自然,不宜玲珑雕琢”,以佩戴起来“自然合宜”为上。假如方便,女子能够随季节的变化,根据“自然合宜”的原则,摘取时花数朵,随心插戴,也是很美、很惬意的事情。
首饰在中国起源很早,有的说,“女娲之女以荆枝及竹为笄以贯发,至尧时以铜为之,且横贯焉。此钗之始也”;有的说,“古者,女子臻木为笄以约发,居丧以桑木为笄,皆长尺有二寸。沿至夏后,以铜为笄”,“钗者,古笄之遗象也”(王初桐《奁史》卷六十八《钗钏门一·首饰》)。后来,逐渐发展到用金银珠宝犀角玳瑁等贵重材料制作名目繁多、形状各异的钗、簪、耳坠、步摇、花胜(首饰名)、掩鬓(插于鬓角的片状饰物)等首饰。还有的用翠鸟翅及尾作首饰,用色如赤金的金龟虫作首饰。杜诗《丽人行》中有“蹙金孔雀银麒麟”、“翠为阿叶垂鬓角”句,辛词《青玉案--元夕》中有“蛾儿雪柳黄金缕”句,都是描写女人的首饰,于此可见唐宋女人首饰之一斑。
首饰本来是人的增娇益美的头上饰物,但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首饰的佩戴也成为一个人贵贱高低的标志。如《晋令》中说:“妇人三品以上得服爵钗。”又说:“女奴不得服银钗。”另,《晋书·舆服志》中说:“贵人太平髻,七钿;公主、夫人五钿;世妇三钿。”《明会典》中说:“命妇首饰:一品金簪,五品镀金银簪,八品银间镀金簪。”看来,在那时,首饰也不是可以随便佩戴的。
熏陶与点染
熏陶,是谈如何给人气味上的美感。每人都有每人的气味,个别人甚至有某种异味,其他人闻起来会感到不舒服的。去掉异味,给人嗅觉上一种舒服感,这也是人际交往中的一种礼貌。但李渔在这里所讲的,是从男子中心主义出发对美女的“享用”,这在今天看来就十分腐朽了。男女天生应该是平等的,在男女交往中,一个臭哄哄的女子对她的男伴来说固然是不礼貌的;一个臭哄哄的男子对他的女伴来说同样是不礼貌的。因此,那种具有男尊女卑观念,甚至视女子为玩物的人,首先应该去掉那些腐朽观念的“异味”、“臭味”,接受现代男女平等观念的“熏陶”,使自己的人格、品格变得“香喷喷”的。
通常一说到修容或者化妆,立刻会想到在面部涂脂、搽粉、点口红等,这就是李渔所说的“点染”;一般说,这是人们修容的非常重要的内容,从历史传统来说,是女子修容的非常重要的内容,在男权主义的社会里,大概中外都如此。当然,是否女子天生爱修容?也许有这种因素?我把握不准。
西方古代关于修容的情况,我没有考察,不敢枉加评说;但从直观上说,我所见到的现代西方女子之讲究修容,那是远胜于中国人的。关于修容,他们也进行了专门研究,出版了各种着作。我手头就有一本琳达·杰克逊女士着、关平等译、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7年出版的《仪表美》,里面详细论述和介绍了不同肤色,不同眼睛、头发颜色的人,应如何根据色彩学原理、色彩心理学原理,根据体型胖瘦、高矮,选择自己的化妆(“点染”)色彩以及服装色彩和线条。
我国古代女子之讲究“点染”,也达到了十分精细的程度。光脸面和眉的画法,即不同的妆型和眉型,就数不胜数。《奁史》中多有描述。先说妆型。有所谓“晓霞妆”传说魏文帝曹丕“在灯下咏,以水晶七尺屏风障之。夜来至不觉,面触屏上,伤处如晓霞将散。自是宫人俱用胭脂仿画,名晓霞妆”。有所谓“梅花妆”传说南朝宋武帝之女寿阳公主“卧于含章殿檐下,梅花落额上,成五出花,拂之不去,经三日,洗之乃落。自后宫女竞效之,称梅花妆”。这里所说梅花落额上而拂之不去,不可信;但画成梅花似的妆型,是可能的。一所谓“泪妆”“明皇宫中嫔妃辈施素粉于两颊,相号为泪妆。”又,宋理宗“宫中以粉点眼角,名曰泪妆”。还有所谓“醉妆”、“啼妆”、“额妆”、“眉妆”、“面妆”、“酒晕妆”、“桃花妆”、“飞霞妆”、“半面妆”、“瘢如妆”等等,不一而足。眉型也很多。据说,“秦始皇宫人悉红妆翠眉”;汉武帝时有所谓“连头眉”;《西京杂记》中说“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时人效之,画远山眉”;东汉桓帝时,京都妇女作“愁眉”;唐明皇时女人眉型有十种之多,如“鸳鸯眉”、“小山眉”、“五岳眉”、“三峰眉”、“月棱眉”、“分梢眉”、“涵烟眉”、“拂云眉”、“倒晕眉”等等。另从唐代诗人朱庆馀绝句《闺意献张水部》用汉代张敞为妻画眉的故事而写的诗句:“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可以看出当时女子画眉之胜、之精、之赶时髦。
洗脸梳头的学问
盥栉即洗脸梳头。有人说,洗脸梳头,谁人不会?哪个不晓?这里面还有学问?
是的,这里面大有学问在。譬如说,有的人脸上爱出油,倘若她化妆时不用肥皂把油垢彻底清洗干净,那么,她搽粉涂脂时,必然白一块、黑一块、红一块。轻者,脂粉不均匀;重者,成个大花脸。李渔指出洗脸必须注意去油,确实抓住了要害。这对现代女子化妆,也是有重要参考价值的意见。
说起梳头,那讲究就更多了。无论在我国还是外国,头发历来在人们,特别是妇女的容貌审美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古代西方,例如罗马,某皇后的发型就曾经成为当时妇女效仿的榜样;在现代东方,某演员的发式也会成为今天女孩子追求的时尚,所谓“山口百惠发型”、“张曼玉发型”……风靡一时。我国古代,不少女子因头发之美而倍受赞扬,有的甚至坐到皇后的宝座上去。例如,东汉明帝刘庄的皇后的头发就特别长而美,《诚斋杂记》中说她的头发“为四起大髻,髻成,尚有余发绕髻三匝”(见林坤《诚斋杂记》明崇祯汲古阁刻《津逮秘书》本,另见四库存目丛书子部第120册诚斋杂记二卷)。《陈书·张贵妃传》中记载,南朝陈后主的妃子张丽华因美而得宠,而其头发特美:“发长七尺,鬓黑如漆,其光可鉴。”还有一个故事,汉武帝的皇后卫子夫就是因为头发美而起家的。卫子夫原是平阳公主家的一个歌女,武帝到平阳公主家去玩儿,卫子夫唱歌挑逗皇帝,“上(皇帝)意动,起更衣,子夫因侍,得幸。头解,上见其发美,悦之,遂纳子夫于宫,后立为后”(见王初桐编《奁史》嘉庆二年古香堂刻木,卷二十六《肢体门二·头面属》)。
女子的发型历来十分讲究,而且随时代的推移,不断花样翻新。下面,我从清代乾嘉之际学者王初桐《奁史》卷七十一《梳妆门一》中辑取一些材料,以使读者对我国古代女子发型有一个大概的了解。周文王令宫人作“凤髻”,其髻高;又令宫人作“云髻”,步步而摇,曰步摇髻。汉武帝令宫人梳“堕马髻”,《陌上桑》所描写的美女罗敷“头上倭堕髻”,据考即“堕马髻”,其髻歪在头部的一侧,似堕非堕,这种发型,由于宫中的提倡,在汉代大概女子十分喜欢也十分流行。汉代辛延年《羽林郎》诗中有“两鬟何窈窕”句,鬟,即环形的发型。三国魏文帝曹丕的皇后甄氏入宫后,据说宫中有一条蛇,口有赤珠,不伤人,每天甄氏梳妆时,这条蛇在甄氏面前盘结成一个髻形,甄氏即仿效它而梳妆自己的发型,号“灵蛇型”。《木兰诗》“当窗理云鬓”的“云鬓”,就是梳得像云一样的发型。北齐后宫女官八品梳“偏髻”(发覆目也,即头发盖住了眼睛)。隋炀帝令宫人梳“八鬟髻”、“翻荷髻”、“坐愁髻”。唐末妇人梳发,以两鬓抱面,为“抛家髻”。明代嘉靖年间,浙江嘉兴县有一个叫杜韦的妓女“作实心髻,低小尖巧”,“吴中妇女皆效之,号韦娘髻”。李渔在本款中也提到当时的所谓“牡丹头”、“荷花头”、“钵盂头”等等发型。此外,少数民族妇女也有自己的发型。《广西通志》中说:“蛮女发密而黑,好绾大髻,多前向,亦有横如卷轴者,有叠作三盘者。”《粤述》中说:“瑶僮妇人高髻,置于顶之前畔,上覆大笠。”《蛮书》中说:“望蛮妇女有夫者两髻,无夫者顶后为一髻。”《南夷志》中说:“施蛮妇人从顶横分其发,前后各为一髻。”(以上所引均见王初桐编《奁史》卷七十一《梳妆门一》)
妇女的发型,是人们审美观念的物化形态之一。从发型的演变,也可以看出人们审美观念的变化。例如,古代妇女的那种“高髻”,现在很难见到了,人们大概也不怎么喜欢了。现代女子(特别是运动员)的那种“男式短发”,大概在二三十年代是不会出现的,在古代更是不可能的。当然,梳什么样的发型,这纯粹是个人的事情,别人无权,也不应横加干涉。李渔所反对和所提倡的种种发型,只是他个人的见解而已,不足为训。尤其他所提倡的所谓“云”型、“龙”型(飞龙、游龙、伏龙、戏珠龙、出海龙等等),太矫揉造作,更不可取。
妇女纹面·美
由李渔的“修容”诸篇,我想到少数民族妇女(例如高山族、黎族妇女)之纹面。
纹面,特别是女人纹面,把本来细润光华的脸面皮肤刺上花纹,成为人造麻脸,按现代汉族人的观念,无论如何,不能算是美的。小时候我住姥姥家,那个村里有一户最穷的人家娶不起媳妇,只好娶了一个麻脸女人--那是个丑媳妇。麻脸和丑是连在一起的。
今天的女性特别讲究面部的美。她们要不断涂抹各种各样的“面奶”、“护肤霜”之类,免得脸上“起皱”、“出坑”、“发包”;青春期女孩儿特别讨厌青春痘,倘不幸“发痘”,则千方百计寻药,去之而后快,发誓“只留青春不留痘”。
但高山族、黎族至少曾经认为纹面(人造麻脸)是美的。这是否可与中国古代女人缠足可以争个“高下”?
如此,则美不在纯客观物本身,当无疑。不然,为什么同一对象(纹面),高山族、黎族看来(或曾经看来)美,而汉族看来不美呢?
那么,美在观念?答曰:不在观念,又在观念。不在观念者,因为它不是任意的、纯主观的观念--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但那只是王八望绿豆,对了眼儿了;局外人未必承认那是真西施。又在观念者,或许因为它是一种客观观念?
然而,观念可以是客观的吗?何为客观?何为主观?
……
人啊,让你的脑袋瓜变得更精灵、更复杂些吧。
缠足--病态的美
提倡女子缠足、对女子的所谓“三寸金莲”赞赏备至,充分表现出了中国封建时代士大夫的变态审美心理,而李渔在这方面可以说是个典型代表。
好好的一双脚,硬是活活地把它的骨头缠折,使它成为畸形,这简直太残忍、太残酷了!而千百年来竟然把它当作一种美来欣赏,而且有的人还津津乐道,赞不绝口,岂非咄咄怪事!
这怪事就出在中国古代。据李渔的一位友人余怀在《妇人鞋袜辨》(收在《闲情偶寄·声容部·治服第三》)中考证,女子缠足始于五代南唐李后主。“后主有宫嫔窅娘,纤丽善舞,乃命作金莲,高六尺,饰以珍宝,绸带缨络,中作品色瑞莲,令窅娘以帛缠足,屈上作新月状,着素袜,行舞莲中,回旋有凌云之态。由是人多效之,此缠足所自始也。”后来,以缠足为美的观念愈演愈烈,而且脚缠得愈来愈小,而愈小就愈觉得美,女子深受其害,苦不堪言。
对这样一件天理难容的事情,李渔则倾注着他“满腔热情”,以色迷迷的眼睛加以注视,以猥亵的口吻、流着口水加以赞扬,真令今天还在爱惜李渔的人脸红。请看李渔是怎么说的:“予遍游四方,见足之最小而无累,与最小而得用者,莫过秦之兰州、晋之大同。兰州女子之足,大者三寸,小者犹不及焉,又能步履如飞,男子有时追之不及,然去其凌波小袜而抚摩之,犹觉刚柔相半;即有柔若无骨者,然偶见则易,频遇为难。至大同名妓,则强半皆若是也。与之同榻者,抚及金莲,令人不忍释手,觉倚翠偎红之乐,未有过于此者。”
我认为,这是李渔学术思想上的一个污点,也是他人品上的一个不足;不管李渔在其他方面有多少成就。--当然对他的成就我也不会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