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渔美学心解
20493300000037

第37章 饮馔篇(4)

中国的面食包含着丰富的审美因素。中国种植小麦已经有四、五千年的历史了。小麦和由它磨成的面,自古成为中国北方的主食。数千年来,中国北方人吃面,绝不仅仅是充饥,而是美的享受。面条最早就是中国发明的。据称青海民和县出土了4000年以前的“面条”。不过,由于笔者没有亲见那“面条”的实物,不敢细论。一般而言,汉之前,将麦磨成面粉制作食品似不普遍,较多是“粒食”;至汉魏,大量磨麦为面才促成“面食”流行。或曰,面条乃由魏晋时之“汤饼”演化而来。据《世说新语》《容止》第二则:“何平叔(何晏字平叔)美姿容,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所谓“汤饼”,即类似于今之面片,煮而食之。晋人束晳《饼赋》云:“玄冬猛寒,清晨之会,涕冻鼻中,霜成口外,充虚觧战,汤饼为最。”由《世说新语》所讲故事,亦可知道魏明帝乃通过与何晏吃热腾腾的“汤饼”,促其发汗,以验证何晏之面色是否天生美白。至南北朝,始由“饼”成“条”。那时“汤饼”亦称“餺饨”。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九《饼法第八十二》曰:“餺饨,挼如大指许,二寸一断,着水盆中浸,宜以手向盆旁挼,使极薄,皆急火逐沸熟煑,非直光白可爱,亦自滑美殊常。”所谓“二寸一断”,显然是“条”状。至唐宋,“汤饼”、“餺饨”,称为“不托”。欧阳修《归田录》:“汤饼,唐人谓之不托,今俗谓之餺托矣。”后来更有了“面条”之名。南宋凌万顷《玉峰志·食物》云:“药棋面:细仅一分,其薄如纸。”

经过千百年的实践,山西、陕西的面条造就了自己特殊的名声。它有各种各样的做法,各种各样的味道,堪称美味--拉面、刀削面、手擀面、饸饹面,汤面、炒面、蒸面、凉拌面,牛肉面、鸡丝面、排骨面、阳春面……美不胜收。据说汉代有了馒头,魏晋有了包子,至今北方包馅的面食,包子、饺子、混沌、锅贴、馅饼、烧卖……数不胜数,美味可口。玉米从明代传入中国,山东、山西、河南、河北等地普遍种植,于是用玉米面摊出大如脸盆、薄如蝉翼的煎饼,就成为山东某些地方农民的绝活和美食,至今我还常常思念小时候在淄博吃煎饼卷大葱、抹黄酱的生活。东北的粘豆包和朝鲜族的打糕,给人以特殊的味道,吃一次就很难忘记。新疆维吾尔族的馕,据说是通过丝绸之路从土耳其、中亚诸国传过来的,1978年我去和田第一次吃它,觉得是平生吃过的最好吃的食品之一,享受了一顿美餐,其色香味形(馕上还印着花纹)俱佳,至今仍萦绕脑海。美啊!

直至今日,李渔《闲情偶寄·饮馔部》关于“糕饼”、“面”、“粉”的见解仍然不断被人们提及。2007年4月15日上午,中央电视台第二频道现场直播的“美容美食烹饪大赛”(面食部分),主要比赛糕饼的制作,选手们手持面团,又擀又捏,推拉腾挪,腕转指舞,看似忙忙碌碌实则从容不迫有条不紊,不一会儿,春饼、葱油饼、千层饼、搅面馅饼、黄桥烧饼、荷叶饼、老婆饼、香酥牛肉闻喜饼……依次呈现在观众面前,其色其形,美仑美奂,其香其味,让人馋涎欲滴。主持人在解说选手作品时,我首先听到这样一句话:“我国清代美食家、戏曲家李渔说:‘糕贵乎松,饼利于薄。’看看今天选手做得如何。”

梁实秋《雅舍谈吃·薄饼》对北京薄饼的做法和吃法描述得惟妙惟肖,特别是吃法:“吃的方法太简单了,把饼平放在大盘子上,单张或双张均可,抹酱少许,葱数根,从苏盘中每样捡取一小箸,再加炒菜,最后放粉丝。卷起来就可以吃了,有人贪,每样菜都狠狠的捡,结果饼小菜多,卷不起来,即使卷起来也竖立不起来。于是出馊招,卷饼的时候中间放一根筷子,竖起之后再把筷子抽出。那副吃相,下作!”

粉之美

李渔《闲情偶寄·饮馔部·谷食第二》“粉”有云:“粉之名目甚多,其常有而适于用者,则惟藕、葛、蕨、绿豆四种。藕、葛二物,不用下锅,调以滚水,即能变生成熟。昔人云:‘有仓卒客,无仓卒主人。’欲为仓卒主人,则请多储二物。且卒急救饥,亦莫善于此。驾舟车行远路者,此是糇粮中首善之物。粉食之耐咀嚼者,蕨为上,绿豆次之。欲绿豆粉之耐嚼,当稍以蕨粉和之。凡物入口而不能即下,不即下而又使人咀之有味,嚼之无声者,斯为妙品。吾遍索饮食中,惟得此二物。绿豆粉为汤,蕨粉为下汤之饭,可称二耐,齿牙遇此,殆亦所谓劳而不怨者哉!”

“粉”应该是古人发明而沿用至今的方便食品。

中国人的智慧在美食方面简直是无所不在,譬如各种“干粮”的发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我在博山上初中,那时好多山区来的孩子家贫无法在食堂入伙,只好从家里背干粮。半个月回家一次,走几十里山路,用被单背几十斤煎饼。有人会问,半个月,“干粮”不发霉吗?诸君有所不知:那煎饼是脱水的,干干的放在那里,半月、一月,几乎新鲜如初。更妙的是,摊煎饼的稀面是发过酵的,一方面好消化,另方面其酸味可佐食,连菜也省了。当时我想不出比酸煎饼更好的速食品了。

李渔说的藕、葛、蕨、绿豆四种“粉”之发明和广泛应用,也是中国人对世界美食的伟大创造和贡献。尤其藕、葛二粉,不用下锅,调以滚水,即能变生成熟,卒急救饥,莫善于此;而粉食之耐咀嚼者,为蕨与绿豆。李渔赞曰:“凡物入口而不能即下,不即下而又使人咀之有味,嚼之无声者,斯为妙品。”

聪明而善于美食的中国古人,感谢你!为你骄傲!为你自豪!

蟹之美

蟹之美以及食蟹过程中的百般情致,简直叫李渔在《饮馔部·蟹》中说绝了。林语堂《中国人》一文,对李笠翁这样称赞:“秋月远未升起之前,象李笠翁这样的风雅之士,就会象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开始节省支出,准备选择一个名胜古迹,邀请几个友人在中秋朗月之下,或菊花从中持蟹对饮。他将与知友商讨如何弄到端方太守窖藏之酒。他将细细琢磨这些事情,好像英国人琢磨中奖号码一样。”

蟹之美,美到何种程度?李渔说:“心能嗜之,口能甘之,无论终身一日皆不能忘之,至其可嗜可甘与不可忘之故,则绝口不能形容之。”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李渔可谓嗜蟹如命。“蟹季”到来之前,先储钱以待。自蟹初出至告竣,不虚负一夕、缺陷一时;同时,还要“涤瓮酿酒,以备糟之醉之之用”。糟名“蟹糟”,酒名“蟹酿”,瓮名“蟹瓮”,事蟹之婢称为“蟹奴”(林语堂在《中国人的饮食》中说李笠翁自称“蟹奴”,恐怕是记错了)。而且,李渔认为食蟹必须自取自食。吃别的东西,可以别人代劳,唯蟹、瓜子、菱角三种须自任其劳。“旋剥旋食则有味,人剥而我食之,不特味同嚼蜡,且似不成其为蟹与瓜子、菱角,而别是一物者。”吃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美。

后来我读到梁实秋一篇文章,题名《雅舍谈吃·蟹》,也说到同李笠翁差不多的食蟹体验,例如,他也说“食蟹而不失原味的唯一方法是放在笼屉里整只的蒸”,并且,要自己动手。

但是,这些说的都是平常心情之下食蟹;特殊情况之下又不同。例如1976年10月,当得知四人帮垮台的消息时,人们纷纷到菜店买蟹,而且点名要“仨公一母”。只要是蟹就行,至于蟹的味道,没有人讲究。

中国人把蟹作为盘中餐,到李渔所生活的明末清初,至少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扬州大学教授邱庞同在《饮食杂俎--中国饮食烹饪研究·蟹馔史话》(山东画报出版社,2008)中作了比较详细的论述。兹录部分内容,以飨读者。

周代就有蟹酱,名叫“蟹胥”,是祭祀时用的。汉代,“青州之蟹胥”已经很有名,“四时所为膳食”。隋炀帝特别喜欢吃扬州蜜蟹、糖蟹,善于拍马屁的地方官员令人驰马进贡,给皇帝尝鲜。唐宋时食蟹之风更是大盛,发明了各种各样的吃法,如唐代韦巨源《烧尾宴食单》中,记有“金银夹花平戴”的品种,“剔蟹细碎卷”,即将烹熟的螃蟹剔取蟹黄、蟹肉,再用某一原料分别“卷”成。又据刘恂《岭表录异》,广州还有用细面粉为皮包裹蟹黄、蟹肉做成的“蟹黄”,“珍美可尚”。还有所谓“水蟹”和“黄膏蟹”“水蟹,螯壳内皆咸水,自有味。广人取之,淡煮,吸其咸汁下酒。黄膏蟹,壳内有膏如黄酥,加以五味,和壳之,食亦有味。”宋代蟹馔的品种更多。《东京梦华录》中记有炒蟹、渫蟹、洗手蟹、酒蟹;《梦梁录》中记有枨醋赤蟹、白蟹、蝤蛑签、蝤蛑辣羹、柰香盒蟹、辣羹蟹、签糊齑蟹、枨醋洗手蟹、枨醋蟹、五味酒蟹、酒泼蟹等等。元代无名氏的《居家必用事类全集·饮食类》中有两道蟹馔,一是螃蟹羹:“大者十只,削去毛净,控干。剁去小脚稍并肚靥,生拆开,再剁作四段。用干面蘸过下锅煮。候滚,入盐、酱、胡椒调和供。与冬瓜煮,其味更佳。”文中提出螃蟹羹中加冬瓜同煮则风味更佳的主张是很少见的。二是蟹黄兜子:“熟蟹大者三十只,斫开,取净肉。生猪肉斤半,细切。香油炒碎鸭卵五个。用细料末一两,川椒、胡椒共半两(擂),姜、橘丝少许,香油炒碎葱十五茎,面酱二两,盐一两,面同打拌匀。尝味咸淡,再添盐。每粉皮一个,切作四片,每盏先铺一片,放馅,折掩盖定,笼内蒸熟供。”“兜子”是宋代就有的一种名食。一般将绿豆粉皮切片,铺在盏中,然后放入陷心,再用粉皮折掩盖上,上笼蒸熟。食时将“盏”倒扣在碟中,则“兜子”便底朝上地盛在碟中了。这道蟹黄兜子的馅心由蟹粉、猪肉、炒鸭蛋和多种调料而成,风味定是很奇特的。《居家必用事类全集》中还收录有酒蟹、酱醋蟹、法蟹、糟蟹、蟹酱的制法。其中,法蟹是按官办标准配方腌制的,糟蟹是用歌诀方式表现的,均反映了当时人在菜肴、食品制作上“标准化”的探索,是极有意义的。如“法蟹”团脐大者十枚,洗净,控干。经宿,用盐二两半、麦黄末二两、曲末二两半,仰迭蟹在瓶中,以好酒二升,物料倾入,蟹半月熟。用白芷末二钱,其黄易桔。“糟蟹”三十团脐不用尖(水洗,控干,布拭),糟盐十二五斤鲜(糟五斤,盐十二),好醋半升并半酒(拌匀槽内),可七日到明年(七日熟,留半年)。

西施舌

李渔在《闲情偶寄·饮馔部》中所说名叫“西施舌”的海鲜,惟资深美食家有口福品尝,一般人可能并不熟悉,我周围的人没有一个知其庐山真面目。

梁实秋在《雅舍谈吃·西施舌》中,引郁达夫一九三六年有《饮食男女在福州》记西施舌云:“《闽小记》里所说西施舌,不知道是否指蚌肉而言,色白而腴,味脆且鲜,以鸡汤煮得适宜,长圆的蚌肉,实在是色香味形俱佳的神品。”梁实秋案曰:“《闽小记》是清初周亮工宦游闽垣时所作的笔记。西施舌属于贝类,似蛏而小,似蛤而长,并不是蚌。产浅海泥沙中,故一名沙蛤。其壳约长十五公分,作长椭圆形,水管特长而色白,常伸出壳外,其状如舌,故名西施舌。初到闽省的人,尝到西施舌,莫不惊为美味。其实西施舌并不限于闽省一地。以我所知,自津沽青岛以至闽台,凡浅海中皆产之。”梁实秋说:“我第一次吃西施舌是在青岛顺兴楼席上,一大碗清汤,浮着一层尖尖的白白的东西,初不知为何物,主人曰是乃西施舌,含在口中有滑嫩柔软的感觉,尝试之下果然名不虚传,但觉未免唐突西施。高汤氽西施舌,盖仅取其舌状之水管部分。若郁达夫所谓‘长圆的蚌肉’,显系整个的西施舌之软体全入釜中。”

我在青岛居有年,却孤陋寡闻,未知所谓“西施舌”确指何物。惭愧,惭愧!打电话给青岛的亲戚和挚友刘培业老弟询问,培业是土生土长的青岛人,他电话中详细描述了西施舌形状、特点,绘声绘色,但我因未见实物,终不甚了了。最后他说,你来青岛,我请你吃西施舌。今夏去青岛避暑,第三天,培业兴冲冲说,明日吃西施舌。后又补了一句:电话里我已夸下海口请你吃西施舌,但如今此物稀罕,各个饭店都缺货。今天终于落实:把三个大饭店的西施舌凑在一起,共二十几只,可以实现诺言了。

西施舌宴在城阳区长城饭店二楼举行,培业夫妇做东,我们夫妇率刚刚从美国回来探亲的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赴宴,来自济南和青岛本市的几位亲戚作陪。这里环境优雅,犹如一个大花园。窗外绿树掩映,鸟声啾啾。草地上不知什么花,淡淡香气飘入室内。酒过三巡,女服务员郑重端上一盘码放漂亮的海鲜,类似大蛤蝲,皮色微红,每一只都张着口,白白的“舌头”约二三寸长,从壳中翘出,傲然挺立,高雅大气。培业说,这就是西施舌。尝一口,又脆又柔,细腻滑嫩,确实不凡!五岁大的小外孙瀛洲·杜·伟迪端坐桌前,犹如一个小大人,把西施舌拿给他,尝都不尝,只是对它漂亮的壳感兴趣,统统搜集起来,说要带回美国去;而一岁大的小外孙女璱玛·星星·伟迪则只知乱抓,口中呀呀有声,给在座的人添了几分乐趣。女婿比尔·威廉·伟迪,在威斯康辛州濒临密西根湖的格仑贝长大,但那是淡水湖,少见海产品,对第一次品尝的西施舌倍加赞赏。女儿则忙着用数码相机拍下我吃西施舌的场景,而且给了几个特写镜头。

这样的海鲜宴,我平生第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