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唐晓云急起来,小声叫,“我撕不叉你的臭嘴!”跟着,她就在王淑芬的大腿上拧了一把,拧得王淑芬轻轻地哎哟一声。
“你又动手动脚的,以后我再不来看你了!”王淑芬皱着鼻子哭声说,说毕便催促黄梅:“快同她谈正事,谈过就走!”黄梅简单地说出来意,唐晓云立刻表现出为难神情,摆了摆头,小声说:“现在不要谈。”黄梅只以为她故意谦虚,反而大声说:“杨先生说非你演这个主角不成!时间很紧,今天就得决定。”一句话没说了,上房东间里发出唐晓云母亲的一声沉重呻吟,跟着叹息一般地问道:
“晓云,是谁在同你说话?”黄梅和王淑芬不防唐晓云的母亲在屋中睡午觉,一听见那呻吟声就吓了一跳,同时抬起头互相看了一眼,伸一下舌头,愣怔起来。“糟了!”唐晓云咕哝说,随即向屋里问道:
“妈,你醒了?”母亲一边下床,一边又问:“谁同你在咕咕唧唧说了半天话?”“是我们呐,唐大娘。”黄梅和王淑芬齐声回答,同唐晓云一起站起来,等待着母亲出来。
又听屋里吐了一口痰,才看见唐晓云的母亲呻吟着走了出来。她是一位五十岁模样的瘦弱妇人,鬓角闪亮着花白头发,长眉毛,双眼皮,然而眼珠子并不有神。她手里拿一根泪斑竹长管烟袋,一边走一边勒手帕。由于两只脚过于小,她走路像蜻蜒点水,颤巍巍摇摆不定。看见黄梅和王淑芬,从她那贫血的脸孔上露出来一丝冷淡笑容,于是像惊讶又像厌恶地说道:
“噢,是你们两位,我以为是谁呢。怎么你们今天得闲了?”王淑芬恭敬地回答说:“今天下午没有课,特意来看一看大娘跟晓云姐。大娘这几天身体可很好?”“将死的人,有什么好啊!”她轻轻呻吟一声,接下去说道:
“我是苦了一辈子的人,现在又赶不上潮流,活着倒不如死的好。早晚两只眼一合,我也不再替你们晓云姐瞎操心,她也可以自由自在地远走高飞。”王淑芬一听话头不顺,不敢再开口说话,看了黄梅一眼。
黄梅知道要碰钉子,也不说话,只考虑着怎样赶快走掉为好。
唐晓云怕母亲说话得罪人,忙上前一步,问道:
“妈,我给你搬把椅子?”“不用,”母亲说,随即在门槛上坐了下去,“去,替我拿个火来!”唐晓云跑进屋去拿了盒火柴出来。但母亲接过火柴后并没有抽烟,她只顾冷冷淡淡地低着头想心思,也忘掉让站在面前的客人落座。看出来母亲的气色越来越坏,唐晓云害怕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赶紧让客人们坐下后又柔声向母亲说道:
“我替你装锅烟吧?”“唉,用不着你虚心假意地孝敬我!”母亲笑一笑,看她一眼,又忽然伤心地说:“我一不希望你早呀晚的侍候我,二不希望你成龙变凤,只要你能看着我躺进棺材,就算是你行了天大的孝。我近来一天不如一天,拖累你也不会多久了。”“妈,我真不爱听你说这话!”晓云急起来,带着哭声说。
“我晓得你不爱听我说这话,我晓得!妈不会劝你做女戏子替唐家丢丑,也不会劝你当女兵往火线送死。当然罗,妈的话不会使你们的心上舒服!好了,你的朋友四千五,你爱听谁的话只管听吧,何必管我这个老不死的?”“妈!妈!妈!”唐晓云用双手捧着脸,哽咽地分辩说:“我没有不听你的话,人家也没有得罪你,这是何苦来?即使我有不是处,等客人走了以后你愿打愿骂都可以,何必当着客人母亲将烟袋锅子往砖地上猛一戳,大声说:“别拉到客人身上!我因为她们两位都不是外人,才当面说你一句半句,你难道拿针线缝住我的嘴么!你们都瞧瞧,”她望着两位客人,在砖地上捣着烟袋锅子说,“我只说了一句话她就揉眼抹泪的,以后我还敢管教她么?”忽然她又望着天悲声叫道:“老天爷,你为啥不叫我快快地合上眼啊!”黄梅早就气得变脸失色,只是碍着晓云的情面,咬紧牙根不做声。王淑芬心里又生气,又害怕,又后悔着不该来找钉子碰,又作难着没法下台。忽听见晓云的母亲声明她的话与客人无关,王淑芬趁机劝道:
“唐大娘,请你老人家息息气。你看见晓云姐哭起来,过后不又要自己难过吗?”“哼哼,我见过眼泪!”唐晓云的母亲垂下头去,开始流着两行清泪,手指微微颤抖着装旱烟。微风吹动着她的两鬓白发。装好烟不曾点燃,她忽然哭了,哕哕嗦嗦地诉起苦来:
“你十岁上我就守活寡……你爹那狼心狗肺的老东西,在省城里姘上个半掩门子,把我母子们撂下不管。我要不是盼儿盼女,有几个不投河上吊!十来年我死守着你们,守着这点烂家产,什么苦没有吃过!什么难没有作过!我把心操碎,把眼泪哭干,为着谁?还不是为着你们?十二个年头里,我哪一顿饭不是和着泪咽下肚里!想一想我从前的身体,看一看我现在的身体,再看一看我这白--白--白头发!”唐晓云忍住了呜咽劝道:“妈,已经过去的事情,你何必再去想它?只要我常在你面前不好么?”黄梅也同情起这位不幸的弃妇,劝道:“是的,唐大娘,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要再想着伤心。你老人家现有孝顺儿女,又不愁衣食,还不算幸福么?”“儿女?哪是我的儿女?尽都是我的冤孽!”母亲用袖头擦擦眼泪,又擤了一把鼻涕甩在地上,“只有一个孝顺儿子,我辛辛苦苦地把他养大成人,不想就被他的女人克死!她把她的男人克死了,起初天天同我生气,现在就一年三百六十天住在娘家。小儿子跟着学校迁到后方,谁晓得我这一辈子能不能同他见面?晓云虽然是在我的身边,我能够依靠住么?今天这个来勾引,明天那个来参谋,早晚免不掉翅膀一闪,吐噜一声打我的面前飞走!”说到此处,她决绝地摇摇头,加了一句:“不指望她。我命里注定是孤人儿,谁都不指望!”唐晓云站起来挽着母亲的一只胳膊说:“妈,你到里间床上去休息休息,这儿有风。”“丢手!”母亲严厉地喝了一声,同时把胳膊猛力一甩,“我在这儿剌你的眼?碍你的事?你怕我看着你不能同别人逃跑?哼,我偏偏不让别人来…一”“妈,你再说我就给你跪下!”同时黄梅忍不住愤愤地说:“唐大娘,你不要拿话伤人。
即使有人来勾引她也是为了救亡工作!”王淑芬害怕地看了黄梅一眼,照她的脚尖踢了一下。
唐晓云的母亲怔了一下。虽然那句话她不再说完,但跟着却更加不客气了,拿指头捣在晓云的脸上,嘴角喷着白沫子,骂道:
“滚开,别在我面前惹我讨厌!你是举人的后代,秀才的孙女,书香人家的千金小姐,我不能让你跟别人家女孩子一样在街上丢丑,在人前落话柄……”“妈,我已经给你跪下了!”唐晓云为怕母亲说出更难听的话,确实在地上跪下。
“在男孩子窝里找姘头--除非你死或者我死!”“妈!妈!”唐晓云扑进她母亲怀里大哭起来,“你可怜我吧!”“见鬼!”黄梅站起来跺一下脚说,气愤得浑身打颤。
这位神经质的病弱妇人紧紧地抱住女儿,放声哭道:“去年你演了一次戏,人们胡造了多少闲言,妈死也不能再让你去错走一步!唉唉,我的命是多么苦啊!”王淑芬想劝她们,站起来含泪叫道:“晓云姐!唐大娘!”“走,淑芬!”黄梅又把脚一跺,拉着王淑芬就往外走,“今天霉气,别在这儿耽搁工夫!”唐晓云发觉了两位客人一气而走,马上从母亲的怀里跳起来,一边追一边叫着:“黄梅!淑芬!”她到大门口才追上她们,拖住王淑芬(她走在黄梅后边)的一只袖子,抽咽地哀求说:
“你们别生气,千万别生气!我妈的性子你们是知道的……”黄梅和王淑芬立住脚步,回头来看看晓云,又是生气,又替她们的朋友可怜。三个饱受委屈的女孩子无言地相对片刻,黄梅对晓云笑了一下,说:
“挨了几句骂就值得哭吗?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别难过,有工夫时偷偷找我们玩儿去。”“我妈也很可怜。她只是年轻时没有气疯,可是有神经病,自来对人说话就不管轻重……”“别说了,”黄梅截断说,“我们谁还把这件小事故在心上?
见鬼!”“对了,”王淑芬跟着说,“我们不是生气,只是觉得怪没意思。你什么时候到学校去玩儿?”看见两位客人原谅了她的母亲,唐晓云把心放下,因感激而滚出来两串眼泪,同时更增添了内心惭愧。
“见了杨琦他们就说我十分抱歉,”她抽了口气,用手背擦去滚出的眼泪说,“就说我本来很高兴参加演戏,不过,不过,不过我妈的身体不好,我得随时守在她的身边。”她的话刚刚说毕,她的母亲在院里严厉地喊道:“晓云,你跟她们一道去了么?”“快回去吧,”黄梅把她一推,说:“我们很了解你,不用你嘱咐了。”黄梅同王淑芬跳到街上跑了十几步,淑芬忽然发现唐晓云绣的枕头还在黄梅的左手里拿着。她们虽是正在气头上,却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我简直气迷了,”黄梅说,“多见鬼!”正作难着不知道怎么把枕头送还,恰遇着唐家的周嫂提着一筐子湿衣服从塘里回来,黄梅把枕头扔在湿衣服上嘱咐一声“交给晓云”,拉着王淑芬拔脚就跑。她们把周嫂弄得莫名其妙,听见她在背后笑着问道:
“不是要帮俺们家姑娘绣花么?为啥又不拿去了?”罗明跑到动员委员会没见到一个人,那个传达兼勤务的老工友告他说程秘书昨晚上出外就没有回来。“那么我在办公室里等一等,”罗明说,“你到程秘书家里找找他。”老工友认识他是罗家二少爷,又是“新学界”中的领袖人物,不好意思违拗他,只好打个哈欠,锁上传达室的小屋门,懒洋洋地去了。
好大的三间神殿,神像早在北伐后全部拆除,只有以《封神榜》为题材的壁画还依然存在。在这座大房子的西头,用木板隔出来一间屋子,摆着两张办公桌,门框上挂一块木牌子,上写着“主任委员室”。实际上主任委员是县长兼任,很少来,程秘书就在这间屋里办公。除这间办公室外,这座大房子里还放着一张长桌,一些凳子;带壁画的墙壁上贴着蒋介石的戎装半身像,另外还贴着不少关于抗战的动员标语。这张长桌,有时人们在上边开会,也有时在上边打乒乓球,但现在因为动委会的委员们都忙着自己的工作,已经空闲好多天了。罗明吹去一个凳子上的灰尘坐下去,又用口袋中的废纸在长桌上擦干净一小片地方,然后将一只胳膊肘放在长桌上支着半边脸,静静等待。几只麻雀在梁上啾啾呜叫,使罗明越发感觉到这屋子过于空虚,而老工友去找人的时间也长得叫人不能忍耐。院里另外的屋子里有谈笑声音,而且谈得很起劲,罗明听见是文牍陈文治同一些人在谈着什么官司。他向来讨厌这位文牍,尤其讨厌人包揽词讼,所以只好死守在办公室中,心神不宁地细读着墙上标语。
过了一刻钟(在罗明感觉上起码是过了一点钟),程秘书才慢腾腾地走了进来。他原来不知道有人在等候他,看见罗明时不禁愕然,抢前一步,同罗明握着手说:
“你,你怎么一个人坐在此地?是来找我的吗?”“我等你半天了,”罗明说,“我叫工友到府上请你,你没有看见他?”程秘书笑着说:“昨天晚上出来还没回家啊,他怎么能找着我?我在令兄的‘别墅’里打了通宵牌,刚才人们放鞭炮才把我闹醒了。”“什么‘别墅’?”罗明莫名其妙地问。
“你还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哈哈哈哈……”程秘书的名字叫程兴周,字西昌,是罗照从初中到高中的同学,中学没毕业就回到县里“为桑梓服务”,在地方上新起的绅士中占重要地位。因为他与罗照是老同学关系,他向来把罗明当老弟看待,从不在他的面前摆绅士架子。他又矮又胖,动不动就放声大笑,看样子十分快活。听了程秘书的说话口气和表情,罗明对于这所“别墅”的意义猜透八九,赶快抓住机会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