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共和国没有开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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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8·16之夜四:在几个同样剑拔弩张的地方(1)

当前沙市水位:45.08米,超分洪争取水位;趋势:涨

斗湖堤:报警的枪手已经出发——沙市机场:两架南来的轰─6裹着风雨降临——沙市江边:水文111驶向滔天风浪——荆州长江前指:一个“命悬分寸”的重大情况

斗湖堤:报警的枪手已经出发

8月16日入夜之初,公安县城斗湖堤一些市民望着军车、警车隆隆急驰出城又去分洪区内开始“拉网”,心中还抱有一丝幻想,因为12日也是这样“拉网”后结果没有开闸分洪;后来当听说县武装部报警的枪手已经出发,这才感到彻底绝望了。

这是夜11时,县武装部接到市分洪前指命令:立即组织报警的枪手出发,作好北闸炸堤开闸报警准备,12时准点到达各自位置。早已在武装部院内整装待命的50名民兵应急分队队员,在武装部6名现役军官带领下登上三辆卡车,快速驶出了武装部院子。

按照荆管局和县武装部协定的分洪预案,北闸防淤堤启爆和开闸后,一方面由沙市民航派一架报警直升机在分洪区上空巡回发射信号弹,一方面由县民兵报警枪手在分洪区围堤上鸣枪。枪手们在208公里围堤上按每间隔5公里一个报警点依次排列,启爆开闸后枪声将顺着大闸两端的围堤,由北朝南作接力式的传递。这些报警措施,是为了最后一次呼唤万一还滞留在分洪区的人员赶快撤离,或赶快就近爬上躲水楼。

50名报警枪手从埠河、斗湖堤、曾埠头、夹竹园、黄山头5个乡镇抽调,一个乡镇10名。都是一色的退伍军人,一色的年轻小伙子,一色的迷彩服,每人胸前还佩戴着“公安县民兵应急分队”的胸牌。这些民兵都是分洪区内的农民,家人也都已转移,有的还转移到了江北。在此即将开闸分洪的危急之时,他们都不能和家人在一起。但这批训练有素的应急队员,深知应急分队本身就是应付这种紧急任务的,此时此刻个个都只有一种庄严的使命感,只能把对家人的担心暂压心底。

三辆载着报警枪手的卡车驶出县武装部院门时,夜雨下得正紧。三辆车驶出城区后,先向城北十几公里外的雷洲安全区驶去,武装部的武器库在那里,他们得先去领取枪支弹药。临近午夜的安全区外的旷野上,“拉网”搜索基本结束,黑沉沉的雨雾下已不见半点灯光人影,惟有这三辆车的三道车灯在黑暗中穿行。行驶到雷洲安全区围堤时,通往武器库去的土路由于雨水的浸泡加上转移人车的踩踏和碾压,已泥泞一片,卡车无法通过,大家只好跳下车,踏着泥泞溜溜滑滑地步行到武器库。在武器库枪手们每人领取了一只冲锋枪,50发子弹,6位现役军官每人领取了一只64式手枪。现在,大家已是真枪真弹了,好些人心头不由得怦怦作跳起来。

荷枪实弹的枪手们重新登上三辆车,紧接着离开雷洲兵分三路而去。一路奔北闸,一路奔南闸,一路奔夹竹园,这是分北部、中部、南部同时展开。三辆车到达各自的堤段后,严格按每5公里一个报警点等距离均匀分布。在预定的午夜12点正,50名枪手全部各自就位,持枪站在了208公里围堤上(其中部分枪手作机动巡回)。

今夜的“208”,与江北的荆江大堤一样,也是军民全部上堤,严阵以待。所有的哨棚里,都集结着大大小小的抢险突击队;所有的险段上,都集结着一辆辆军车。随处可见提着马灯、打着手电的巡堤人员,冒雨在堤坡下作“拉网”巡查。现在,当发现荷枪实弹的报警枪手出现在围堤上时人们就更加警醒了。

当北闸腊林洲围堤上的人们在夜雨下翘首等待防淤堤上的爆炸声的时候,这些报警的枪手也开始在分洪区围堤上等待爆炸声和相互间的枪声。午夜的长堤上显得异常静寂,不说爆炸声和枪声,就是一声咳嗽也能传出半里。北闸防淤堤启爆后,大闸两端的枪手将首先鸣枪,下一个报警点的枪手听到枪声接着鸣枪,这样以此类推。枪手鸣枪规定用点射,一口气射完50发子弹。届时两道枪声将同时从大闸两端开始,分别沿着分洪区东西两边的围堤,“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地连续滚动。

比起腊林洲围堤上待命的人们,分洪区围堤上报警的枪手们要承受更大的心理压力。

腊林洲的人们是集体待命,这里的枪手都是单独执行任务,几乎都是孤零零的持枪站在夜雨下的堤段上。今夜围堤上没出什么险情,没有抢险的队伍从身旁经过,只有巡堤的灯光在堤坡下的雨雾里忽闪,朦胧而遥远。出发时武装部首长的一个嘱咐,此时又增加了他们心中几分紧张:要警惕可能出现的歹徒阻碍报警甚至夺枪等突发事件。为此,6名现役军人和几名机动枪手,分段在报警点上不停地来回巡逻。

不管怎么样,使命感压倒了一切。尽管夜雨还在一个劲地下,尽管茫茫长堤上越来越沉寂,尽管被雨淋得透湿的躯体经夜风一吹开始发冷,但枪手们个个紧握着冲锋枪,像木桩般挺立在风雨夜色中,伸长着耳朵,时刻聆听着前一个报警点的动静。

沙市机场:南来的轰─6裹着风雨降临

拙著《荆江分洪大特写》中,曾记载过一次爆破北闸防淤堤的地空合成演习:

随着两发红色信号弹划破雨蒙蒙的江天,防淤堤的一头冲腾起一排几层楼高的烟云,跟着传来一声巨雷般的轰响,观摩的人群感到脚下的地都震动了。大家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眼,防淤堤上又冲腾起一段烟云,又传来一声巨响,地又波动了一下。就这样,每隔两秒针,防淤堤上就依次爆破一段,一连爆破了5次。连续冲腾起来的烟云,立刻连成了一条滚滚长龙。这天演习只装填了少量炸药,如果实战时20吨TNT全用上,还不知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地面启爆刚刚完成,烟云还没有散去,南方的天空就传来飞机的嗡嗡声。人们望见两架乳白色的飞机一前一后从雨云中钻出来。已先期到达演习现场的空军地面引导组在防淤堤一端用白布条拉成巨大的十字靶,转眼飞机就降低高度飞临防淤堤上空,盘旋一周后开始以跟进的姿态对准十字靶俯冲。这时飞机高度只有几百米,看上去就像两只白色巨鸟。先是长机俯冲到十字靶上空,突然肚子下张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大口,灰白色的炸弹从大口里飞了下来,一颗、二颗、三颗、四颗,都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十字靶上。

长机投下四颗炸弹掠过防淤堤后,跟进的僚机也俯冲下来投了四颗炸弹。两机各按四、四分两次进入,一共投下了16枚炸弹,然后调转机头南去。不过人们见炸弹落地后并没爆炸,这只是一次模拟投弹演习。

之所以要进行这种地空合成爆破演习,是以防防淤堤地面启爆出现突发事故未能炸响,或炸响后效果不佳时,用空中轰炸应急补救。承担轰炸任务的是广州军区空军驻湖南耒阳深山中一个轰炸航空兵团,机场距北闸700公里,出动的是苏制轰─6型中远程轰炸机,携带的是重达100公斤的n─60型航爆弹。不过这天演习时投下的是教练弹,未装炸药。

这次地空合成演习是1992年6月举行的,一晃过去6年了。那远在湘南深山中的轰炸航空兵团,虽每在汛期都要作好准备,但6年来飞机再没有受命向荆江起飞。今年长江汛情非同往年,团首长和飞行员们都有种预感,今夜果然传来了广州军区空军指挥所下达的携弹起飞的命令。于是携带实弹的轰─6冒雨冲出跑道,冲向8·16的夜空。今夜奉命起飞的不是两架,而是4架,一个轰炸机群。不过机群不是直接飞向北闸防淤堤实施投弹,而是先飞到沙市机场待命。

当这个轰炸机群呼啸着在沙市机场降落时,整个机场都惊住了。机场从未降落过轰炸机,何况是一批四架。接引机群的地勤人员开始以为来的是运部队的大型运输机,当知道这是装载了炸弹的轰炸机时,机场上顿时弥漫开一种从未有的紧张气氛。可惜当时没有一家媒体的记者来到这里,所以外界都不知道8·16之夜沙市机场停歇着一个轰炸机群。当时只有坦克师一位喜欢到处钻的通讯干事王彬,在机场看到停歇着一排白色的巨鸟,心里惊叫了一声:轰炸机!

4架轰─6降落沙市机场后,马不解鞍,机组人员全体在机上就地待命。这时北闸那边的清场已经完毕,点火站在待命,腊林洲堤段上的两支启闸队也在待命,不过当时他们都不曾想到此刻待命的又多了一群空军的战友。

那年轰─6从耒阳飞赴北闸是45分钟,今夜北闸近在咫尺,只要起飞的命令一下达,机群就会冲出跑道,眨眼就到防淤堤上空了。

起飞的命令迟迟没有下达,轰─6像荆江两岸千千万万的人们一样,严阵以待地静守着8·16这荆江的长夜。

沙市江边:水文111驶向滔天风浪

在沙市江边,在观音矶附近,有一座圆塔型建筑,由一条长廊连着伸向江面,这就是沙市水文站的象征——沙市水位自记台。在圆塔和长廊旁边,还有一排从江坡上栽上来的标尺。常年收音机里例行报汛的、特别是今年惊动举国上下的沙市水位,就是从这里测报出来的。

自记台是按假想的荆江最高水位45米设计的,多年来这个水位并没有出现过,自记台的圆塔和长廊往年汛期都是高悬在江面上。但今年的第六次洪峰竟然突破了45米,长廊全部被风浪淹没,圆塔也只剩下半截孤零零地浮在江面上。那个仅剩的一根最高的标尺,伸着截标尖在浪花中挣扎。这个平时路人熟视无睹的地方,今日不能不引起人们刮目而视。

其实自记台和标尺没入水中,这只是沙市水文站遭遇的最表象的困境,8·16之夜他们遭遇的最大的困境当时更鲜为人知,这就是冒险出航:一次风波江上的生死考验。

一般读者可能不知道一个水文站完整的水文测报,包括水位和流量两个方面。水位以前仅靠标尺人工观测,现在像沙市水文站这样的干流重点站,依靠人工观测的同时还增设了自动仪器观测系统。流量测报则复杂和艰难多了,因为这必须由测量船在河道段面上测出流速,流速与段面的乘积才是流量。而段面又包括水位与河道宽度。

正是风高天黑之际,一艘编号为水文111的测量船驶离沙市水文站江边码头,悄然向下游一个测量点驶去。这是在湖北省军区那位少将副司令渡过大江之后,江面上已没有任何船只,只有这条冒死的小小船影在独行。夜雨纷纷,江浪昏昏,船影起初还在视线里晃荡,但转眼就在江天间消失了。要不是船上的无线电对讲机时刻与岸上保持着呼叫,岸上的人们真不知怎样的担心。

勇敢的水文111一路劈风斩浪,沿着荆堤驶出数公里,驶过了盐卡新港,驶到一个叫柳林洲的江段。这里江身江面都相对平直,是水文站今年汛前特别选定的一个备用高洪段面。今夜里这一带翻江倒海,水天不分,水文111到了这里真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但它毫无退缩之意。

今夜带队勇闯柳林洲的是沙市水文站站长李智杰。测量船一到达预定段面,站长就亲自架起激光测距仪指挥抛锚定位。风浪和雨水给测距仪的操作带来很大不便,站长干脆一把脱掉雨衣罩在仪器上,自己则光着身子任凭风吹雨打。

测量船抛锚定位后,开始下放测速仪,以及稳定测速仪的铅鱼。现在,测量船在江面上晃荡,测速仪叶片在江流里飞转,第六次洪峰今夜最关键时刻的数据开始接连诞生,又接连发回岸上。比如临近午夜的11时10分,他们测出的水位是45.08米,流量51900立方米/秒。

段面测量不是只测量一个定位点,而是等距离平行推移,每隔50——100米定位一次,依次测完整个段面。就这样,风波江上的这条若隐若现的船影,随着8·16之夜的脚步,慢慢地却是坚定地向着江心移动,并要一直移过江去。

一直在甲板上顶风冒雨的站长李智杰,一直紧握着对讲机,手里握出了水,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荆州长江前指:一个“命悬分寸”的重大情况

在“倒计时”表划定的夜10时30分防淤堤启爆时刻临近之际,在荆州市分洪前指坐镇的荆州市市长王平沉重而又庄严的在电话机边站起,对几位值班人员说:快准备一台录音机,我要向北闸下达启爆命令了,要把这个历史的声音记下来。录音机即刻就准备好了,但时间过了,他没有接到上级的启爆命令。无论是省防指、省分洪前指、还是市长江前指,没有任何一家给他下达启爆命令。

北闸指挥部的几位指挥长也肃穆地站在电话机旁,准备向点火站下达启爆命令,同样是时间到了,他们没有接到市分洪前指的启爆命令。

事后人们才知道,在这个时刻到来之际,先炸开防淤堤的命令已经取消了,这是因为荆州市委书记刘克毅,有理有据地向省防指反映了一个重大情况。

就在这个时刻步步逼近的时候,沙市江滨的市长江前指气氛越来越沉重。两三个小时前,省里就电话通知先炸掉防淤堤,为开闸分洪做好准备。但市长江前指坚持说:炸堤可不是个轻易的事,仅仅口头命令不行,要书面命令。省防指接受了市长江前指的意见,传真《关于爆破荆江分洪北闸防淤堤的命令》(第二号)。命令中明确写道:“特命令你部于1998年8月16日21时炸开荆江分洪北闸前防淤堤”。市长江前指制定“倒计时”表时,为保证埋填炸药最起码的时间,把炸开防淤堤的这个省里规定的21时推迟为22时30分。现在,这个被市长江前指推迟拟定的22时30分,还是到来了,再也没有理由往后推了。

就要启爆了,该要由市委书记向市分洪前指下达启爆令了。一脸肃穆的市委书记这时终于抬起手——但他并没有抓起电话机,而是下意识地再一次拿起那份传真件,下意识地把眼光停留在命令后半部这句话上:“爆破时务必注意安全,确保万无一失。”

“确保万无一失”——应该庆幸命令起草者在行文中多写了这几个字眼,给此刻事态的发展和转机埋下了一道隐隐的伏笔。此刻市委书记正是盯着这几个字眼,忽然像诗人似的来了灵感,脑中闪出一个念头:目前炸开防淤堤恐怕真有“万一”。

担任过水利厅长的市委书记知道眼下北闸闸门高程是按沙市45米最高分洪争取水位设计的,而今夜沙市水位已超过45米,还将达到45.22米。在这水位超过闸门设计高程的情况下先炸防淤堤,江水涌向闸门时产生的波浪爬高,会不会漫闸呢?再者防淤堤炸开后闸门要经受一次水头的冲击,而1954年开闸分洪时还无防淤堤,闸门是在江水浸泡状态下开启的,没有洪流冲击之虑。

“有谁知道北闸的闸门高程是多少?”市委书记向等着他下达启爆令的人们忽然问了这样一句话。

大家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市长江前指顾问、原市水利局局长易光曙脱口而出地应答了一声:“现在北闸的门顶高程是45.43米。”

“有依据没有?”

“当然有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