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焚桂折佳人老”,比喻革命者受到的摧残和迫害。“独托幽岩展素心”,在那样残酷恶劣的环境中,无数的香木芳草都被摧残殆尽,只有生长在深山幽谷中的素心兰仍在茁壮成长。鲁迅用深谷幽兰的高洁品位比喻革命者在残酷的环境中坚贞不屈,也表达了自己不畏强暴、坚决斗争的决心。“岂惜芳馨遗远者,故乡如醉有荆榛”,承接携兰东归的本题。当时的中国,遍地荆棘、浑浊如醉,兰花留在这里也将会遭到椒桂那样的摧残,还不如送给远方的友人,让他在异国他乡散发芳香。[TPP68。TIF#]这首诗运用托事寄兴的手法,藉小原君携兰东归之事,抒发了作者对反动统治者摧残革命志士、迫害左翼作家的无比愤恨之情以及自己对革命的坚定信念和顽强的斗争精神。
七言律诗
惯于长夜过春时
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
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
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
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
【注释】
[1]作于1931年2月。1932年7月11日,鲁迅将它书赠给日本友人山本初枝,第三联为“眼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边觅小诗”。1933年1月26日,又将这诗题赠给许寿裳,“眼看”已改为“忍看”。1933年2月鲁迅将它写入《为了忘却的记念》,“刀边”改“刀丛”。原诗无题,在1934年12月20日致杨霁云的信中,鲁迅曾叫它“悼柔石诗”,多种鲁迅选本叫它《惯于长夜过春时》。
[2]挈妇将雏:带着妻子和孩子,拖家带口的意思。柔石等人被捕后,鲁迅亦受牵连,于1931年1月20日避居花园庄公寓。
[3]依稀:仿佛。慈母泪:慈母因担心而掉泪。鲁迅1931年2月4日《致李秉中》信:“上月中旬,此间捕青年数十人,其中之一,是我学生(或云有一人自言姓鲁)。飞短流长之徒,因盛传我已被捕。……文人一摇笔,用力甚微,而于我之害则甚大。老母饮泣,挚友惊心。”
[4]城头变幻大王旗:军阀混战,政权更迭。
[5]朋辈:“左联五烈士”。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我早已想写一点文字,来记念几个青年的作家。”
[6]无写处:批露政治迫害的文章无处发表。鲁迅《为了忘却的记念》:“我终于将这写给了一个日本的歌人。可是在中国,那时是确无写处的,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
[7]缁衣:黑色的衣服,旧时为贤者之服。据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讲,当时鲁迅身上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
【解读】
1931年1月17日,24位革命青年被国民党当局逮捕。其中,柔石、胡也频、李伟森、白莽、冯铿五位左联进步作家是鲁迅年轻的战友和朋友。传言鲁迅的名字也在被逮捕的名单上。因此,鲁迅于1月20日避居日本人开设的花园庄旅馆。2月7日,被捕的革命青年被秘密枪杀于上海龙华警备司令部。半个月后,这个悲痛的消息传到了鲁迅那里。在一个深夜里,鲁迅在悲愤中,他吟出了本诗。
春天本应该是阳光明媚、温暖宜人的,然而,反动派的血腥统治吞噬了美好的春天,人们仿佛生活在茫茫黑夜之中。“惯于”既是反话,更是愤激之语。“挈妇将雏鬓有丝”真实展现了作者携妻带子辗转奔波的艰苦斗争生活;夜茫茫、路漫漫,多少惊涛骇浪,多少悲愤忧愁,已使他鬓发染霜。“梦里依稀慈母泪”,慈母,既指柔石的母亲,也指千千万万革命者的母亲,当然包括鲁迅自己的母亲。慈母们日夜担心受怕,眼中充盈着擦不干的泪水。军阀们却你争我夺,征战不休。但不管谁上台,他们对革命者的屠杀却一样凶残。甚至于,城头每变换一次大王旗,就屠杀一批革命者,也就意味着又增加了多少慈母的伤心泪。面对战友们一个个被反动派杀害,鲁迅没有徒然地伤感悲戚,而是横眉立目向敌人的屠刀丛中吟诵正气凛然的诗篇。屠刀吓不倒革命者,鲁迅决心和反动统治者斗争到底。尾联“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诗人由对敌人的愤激回到眼前现实,他痛切地意识到:在“禁锢得比罐头还严密”的社会里,在国民党的黑暗统治下,诗人的笔是找不到落脚点的,唯有如水的月光,仿佛善解人意,清冷地照在悲郁徘徊的诗人身上,照在诗人庄严肃穆的黑袍上。
七言绝句
赠日本歌人
春江好景依然在,远国征人此际行。
莫向遥天望歌舞,西游演了是封神。
【注释】
[1]《鲁迅日记》1931年3月5日:“午后为升屋、松藻、松元各书自作一幅,文录于后:‘春江好景依然在……’‘大野多钩棘……’‘昔闻湘水碧如染……’”。这一首是写给日本剧评家升屋治三郎的。原诗所写的条幅上题“辛未三月,送升屋治三郎兄东归”。诗中“远”作“海”,“望”作“忆”。
[2]春江:这里指春申江。
[3]徐珂所编的《清稗类钞》中“颐和园演戏”条记载:“所演戏,率为《西游记》《封神传》等小说中神仙鬼怪之属。取其荒幻不经,无所触忌,且可凭空点缀,排引多人,离奇变诡,诚大观也。”
【解读】
这首是鲁迅于1931年3月写给日本剧评家升屋治三郎的。“春江”指春申江,上海市境内黄浦江的别称。相传战国时楚春申君黄歇疏凿此江而得名。“西游”,即《西游记》,“封神”,即《封神演义》。当时上海演出的两部取材于同名小说的连台本京戏。
对于这首诗,周振甫先生有这样的理解:远国征人,是指日本歌人,这时候回国,正好欣赏依然在的春江好景。别的是没有什么可看的。客人是戏剧工作者,所以劝他离去时不要回头远望上海的歌舞,那里演的是神怪的《西游记》和《封神榜》。这里含有在当时的反动统治区里,只是妖魔鬼怪在横行,不值得留恋的意思。可以说,这种理解还是比较贴近鲁迅写作此诗的原意的。
首句的“好”字是反语,指30年代初上海民生凋蔽,民怨沸腾,民变四起。在这样黑暗的社会现实里,统治者却肥马轻裘、绿酒红袖,过着奢侈无度的生活,一片歌舞升平。各级政府官员也像戏台上的小丑一样,你方唱罢我登场,统治者的名字和身份换了,可其腐朽罪恶、残忍无道的实质却依然不变,呈现出来的是换汤不换药、群魔乱舞的丑态。
鲁迅曾说过:“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这首诗也正是他“能憎”“能爱”的写照。
五言律诗
无题
大野多钩棘,长天列战云。
几家春袅袅?
万籁静愔愔。
下土惟秦醉,中流辍越吟。
风波一浩荡,花树已萧森。
【注释】
[1]见于《鲁迅日记》1931年3月5日,是题赠给日本人片山松藻的,松藻时为内山完造之弟内山嘉吉的未婚妻。诗作最初发表于1931年8月10日《文艺新闻》第22号。末句本为“已萧森”,1932年11月14日重写赠人时改为“乃萧森”,1935年收入《集外集》时,又恢复“已萧森”。
[2]大野:广阔的原野。钩棘:有刺的小灌木,也兼指古代的两种兵器,与下句对照,此处应解为兵戈。长天:长空,广阔的天空。
[3]袅袅:微弱,将绝非绝。
[4]愔愔:一片死寂。
[5]下土:天下。张衡《西京赋》:“昔者大帝说秦穆公而靓之,飨以钧天广乐,帝有醉焉。乃为金策,锡用此土,而剪诸鹑首。”“秦醉”典出于此,意思是天帝喝醉了,顺手把秦国的土地赐给了秦穆公。此句讽刺当局糊糊涂涂地获得了政权。
[6]中流:河的中间。辍:停止。越吟:故乡的歌。王粲《登楼赋》:“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越国人离开了越国还在唱越国的歌,今天的人船到河流的中心就不唱家乡的歌。
[7]风波一浩荡:风波涌起。花树已萧森:花树凋零。李商隐《咸阳诗》:“风波浩荡,花树萧森”。
【解读】
在“大野”和“长天”如此广阔的空间里,战云密布,杀气腾腾。反动政府与人民为敌,为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不惜把整个国家投入毁灭性的战火中去。在这样的野蛮统治下,“几家春袅袅?万籁静愔愔”。春天本应是最美好的季节,是大自然生机勃发、云飞鱼跃、草长莺啼的季节,是人们赏花踏青、戏春闹春的季节,但故国却战云密布,除个别权贵之门,人间真是了无春意,充满了令人悚然的死亡气息。
“下土惟秦醉,中流辍越吟”分别运用典故,在讥讽、揭露敌人的同时,控诉反动统治者对思想文化的钳制与禁锢。“秦醉”语出张衡的《西京赋》,说的是天帝因酒醉而将天下封给秦穆公的故事。诗人借此说明,中国政权不意落到了无道的统治者之手。在险恶的环境里,人民被迫钳口,已经没有自由言说的空间与权利。“风波一浩荡,花树已萧森”,化用李商隐《咸阳诗》中的“风波浩荡,花树萧森”之句,分别在其中嵌入一个“一”字和“已”字,语气由舒缓转为促迫,语意由松散变得紧密。这是全诗的结句,意思是反动统治者发动内战,钳制文化,祸国殃民,必然导致国家的衰败和社会的萧条。
全诗忧愤深广,笔力雄健。神话传说与历史典故的化用,使诗意蕴藉深刻。全篇层次清晰,结构谨严,对仗工整,堪称鲁迅旧体诗的精品。
七言古风
湘灵歌
昔闻湘水碧如染,今闻湘水胭脂痕。
湘灵妆成照湘水,皎如皓月窥彤云。
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无余春。
鼓完瑶瑟人不闻,太平成象盈秋门。
【注释】
[1]见于鲁迅1931年3月5日的日记,是写给片山松元的。最初发表于1931年8月10日《文艺新闻》,收入《集外集》时,原稿中的“于染”改作“如染”、“皓如素月”改作“皎如皓月”。湘灵,湘水神灵,有舜妃或湘水女神两说。《后汉书·马融传》注:“湘灵,舜妃。”舜妃,即娥皇、女英。舜南巡至苍梧卒,并葬于苍梧。娥皇、女英思夫心切,寻舜至湘江边,因不胜悲伤,遂投湘江,并成湘水女神。
[2]胭脂痕:红得发黑的血痕。《六朝事迹》记载:“景阳井石栏上多题字,旧传云,栏有石脉,以帛拭之,作胭脂痕。”
[3]彤云:赤色的云,红色的云。
[4]高丘:楚国山名。屈原《离骚》:“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
[5]芳荃:香草,比喻品德高尚的人。
[6]唐朝钱起《湘灵鼓瑟》:“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
[7]太平成象盈秋门:《通鉴·唐纪六十》记载,唐文宗问宰相牛僧孺:“天下何时当太平?”牛僧孺说:“太平无象。今四夷不至交侵,百姓不至流散,虽非至理,亦谓小康。”这里用这典故来讽刺当局装点太平。
【解读】
1930年夏,李立三命令彭德怀和滕代远的红三军团在7月底前攻下长沙。7月27日,红三军团一度攻下长沙城,但不到10天被迫撤出长沙。而红三军团带去的地方武装万余人未能及时撤出,大部分被围困在城中,惨遭敌人杀害。长沙的地下党组织也因为急于组织暴动而把原来有限的力量暴露出来,因而遭到严重破坏,包括毛泽东的夫人杨开慧在内许多共产党人英勇牺牲。这就是震动中外的“长沙事件”。
《湘灵歌》就是根据这样的背景写成的,它的主旨是哀悼被难的烈士,愤怒控诉血腥屠戮。
诗起笔写湘水。这条流贯长沙、象征长沙的大河,记录了这场大灾难触目惊心的场景。无数革命者的血染红了湘水,原来水色如碧的湘水今天已满是血污了。诗人没有高调的呐喊,不说杀人,不写屠刀,却以如椽巨笔把长沙大屠杀的惨烈作出了高度的艺术概括。“胭脂”是古诗词中的常用词,但鲁迅发展了它的意义空间,这种女性意味的美物,经过语境的改写,呈现出极强的阴森气氛。“胭脂”后着一“痕”字,则把血迹斑斑驳驳的样子,富有质感地呈现出来了。
从湘水起笔,经由“胭脂”过渡,很自然地写到了湘水上的女神湘灵了。湘水女神总是以湘水为镜梳妆打扮,而今当她再次照镜时,竟发现镜子模糊一片,再也照不出往日美好的形象了。如果说这是她从生活中的一个事件感受了灾难的血腥,那么,“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无余春”则会让她感受到更广大的恐怖。在湖湘大地上,椒焚桂折,芳荃零落、萧索荒芜,夜气袭人,只有长长的夜,“无余春”。在大灾难前,女神如何面对?她手把瑶瑟,不畏刀丛,在凄怨的琴声和如泣的歌声里,寄意自己对死难者的悲悼和对屠夫的愤恨。但这琴声歌声,却不能达于人间。因为人间的统治者严密封锁,他们一面举刀杀人,一面压制悲悼和愤怒之声,同时还要以歌舞升平的假象,装点门面,蒙骗大众。
这首诗是以湘灵为主角的短片,展示的却是仙女也无法承受、无法施援的人间悲剧。
七言绝句
无题二首
其一
大江日夜向东流,聚义群雄又远游。
六代绮罗成旧梦,石头城上月如钩。
其二
雨花台边埋断戟,莫愁湖里余微波。
所思美人不可见,归忆江天发浩歌。
【注释】
[1]《鲁迅日记》1931年6月14日:“为宫崎龙介君书一幅云:大江日夜向东流(下略)。又为白莲女士书一幅云:雨花台边埋断戟(下略)”。宫崎龙介和白莲女士是夫妇。宫崎龙介,日本律师,1931年来中国,由内山完造介绍与鲁迅相识。白莲女士系日本女作家柳原烨子的笔名,宫崎龙介的夫人。
[2]谢脁《暂使下都夜发新林》有句:“大江流日夜。”
[3]《鲁迅日记》中为“群雄”,书赠的字幅中作“英雄”。这年春天,蒋介石与立法院长胡汉民发生冲突,蒋主张开国民会议制定约法,胡反对,被扣留于南京。胡派人马联络广东、广西两派,在广州另组国民政府。“两广”出兵北上,进攻湖南、江西。
[4]六代:历史上建都于南京的六个朝代,它们是吴、东晋、宋、齐、梁、陈。
[5]绮罗:丝织品,这里象征繁华。
[6]石头城:故城在南京市西石头山后,这里借指南京。月如钩:比喻一片荒凉。
[7]雨花台:南京地名。戟:一种兵器。本句本自杜牧《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
[8]莫愁湖:南京地名,南京市水西门外一湾湖水,相传六朝时有个女子卢莫愁居此,因得名。
[9]《鲁迅日记》中为“不可见”,书赠的字幅中作“杳不见”。美人:这里借喻时代英雄。屈原《九章·思美人》:“思美人兮,揽涕而伫眙。”
[10]浩歌:高歌。《楚辞·九歌·少司命》:“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恍兮浩歌。”
【解读】
这两首诗是题赠给宫崎龙介夫妇的,宫崎的父亲非常同情和关心中国革命,他的叔父就是著名的帮助孙中山从事革命活动的白浪庵滔天。
这两首诗有共同的写作背景。1931年春,蒋介石和立法院长胡汉民因制定“约法”一事发生冲突,蒋把胡软禁在南京小汤山温泉别墅。胡派联络桂系军阀通电弹劾蒋介石,发出要蒋下野的电文,造成“宁粤分裂”。汪精卫、孙科相继响应。5月,在广州召开“非常会议”,另组“国民政府”,与南京国民政府对立,南京政府处于分崩离析之中。在这一时事的刺激下,鲁迅写成了这两首无题。第一首主要是对国民党的分赃闹剧和凄凉景象表示感慨和讥讽,第二首是对孙中山未竟的革命事业的缅怀及追悼。
第一首诗,先以“大江日夜向东流”起兴,写时间的流逝,也是把后面的叙写置放到历史的链条之中。在南京,那些政客聚义、分赃、翻脸、散伙,上演着一出接一出的政治丑剧。作为六朝古都的南京,由于这些政客们的内讧,变得空漠凄凉,只剩下一色苍凉的残月挂在城头。南京城曾经的繁荣化作历史的旧梦,在滔滔远去的大江前,留下一段惨淡的记忆。而那些政客,不管何时“聚义”,何时“远游”都将被大江带走,不留一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