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长成一个梳着两条小辫子,开始懂点事儿的小姑娘开始,我就知道,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妈妈。
爸爸老在忙工作,不大管我们,因此,对于我们来说,妈妈,自然就比爸爸更为亲近。
我的哥哥姐姐们生在战争环境,因为爸爸妈妈要行军打仗不能带着他们,所以都是生下来不久便送到农村的奶娘家去哺养。我们五个孩子中,只有我和我的弟弟,是解放后出生的,因此也是由妈妈自己喂养长大的。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所以妈妈可能对我和我的弟弟两个人就照顾得更多一点儿。从小儿,别人总是说我娇气,说都是因为妈妈宠的。其实,妈妈是有点宠我,可是我不听话的时候,挨打也是挨得最多的,这点,别人就不知道了。所以,对于别人的这种说法,我从小打心眼儿里,一直就不怎么服气。
不管怎么说,在我们这个家庭里,爸爸当然是核心了,但妈妈却是中心,我们这一群孩子,是围绕在妈妈的身边儿长大的。
爸爸忙,教育孩子的工作主要是妈妈的。除了生活上的照顾以外,妈妈因为自己是个知识分子,所以特别注意从小给我们灌输科学知识。哥哥姐姐们平时上学,住校,每到周末回家,吃完饭后,我们全家总是围坐在餐桌前,听妈妈“讲授”各种各样的知识,诸如什么核裂变呀,连锁反应呀什么的。对于我们这些小的,不管你听得懂听不懂,反正都得坐在那儿听!孩子们一边听,一边插嘴议论,有时还会争论不休。因此,这张餐厅里的餐桌,几十年来,就成了我们家的一个“自由论坛”。直到现在,在我们家,依然如此,只不过参与七嘴八舌的人,又多了几个孙子辈的健将。
我是要告诉大家,我们的妈妈,不仅在生活上照料我们,在思想上,乃至在人生道路的选择上,对于我们来说,妈妈的影响力都是非同寻常的。妈妈是北京大学物理系的学生,结果,我的哥哥,二姐和弟弟三个人,也都相继选择了物理这门专业,而且考上的也都是北大物理系。仅这一个例子,就足以证明,在潜移默化之中,妈妈对我们的影响力之巨大。
就我来说,我打心眼儿里爱我的妈妈。所以,在我写这本书的一开始,我就想好了,一定要好好的把我的妈妈的故事告诉大家。
真是的,等着写关于妈妈的这一章,我早已是急不可待了。
这是一个很朴实的故事,也是一个很平凡的故事。
妈妈的经历,不像爸爸那样波澜壮阔、震撼人心,但却同样充满曲折而耐人寻味。这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但在那个时代却同样具有相当大的代表性的人生道路。
有这么一个小女孩儿,她的名字叫作浦琼英。1916年4月,她生于云南省宣威县的一个工商业家的家庭。她是家中的第七个孩子,也是最小的一个孩子。
关于她的家庭,前面一章的介绍已使大家一目了然,这里不必赘述。
她的家,虽说不上是那种“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却也是一方名绅,富甲乡里。
她的爸爸,是云南著名的“火腿大王”浦在廷,她有三个哥哥和三个姐姐。
她是最小的女儿,自然得些便宜,从小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浦琼英长得可能多几分像她的爸爸,健康的肤色中,脸蛋红红的,好像阳光下的苹果。两条又黑又浓的长眉,像两道拱门弯在额下。一双眼睛大大的,眼皮双双的,睫毛长长的。笑起来,又开心,又无拘无束,很是讨人喜欢。
自打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她便吃得饱,穿得暖,万事不用操心。因为,上,有父亲的庇荫和母亲的偏爱;下,有兄长们的呵护和姐姐们的陪伴。这种优裕的生活,使她从小养成了一种开朗,活泼,凡事不用计较,又不善盘算的性格。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受宠的人嘛,总不免有点娇蛮。她的二姐浦代英看不惯,有时也会背着父母“整”她一下。
到了该读书的年龄,她和姐姐们一道,请私塾先生授业,学背三字经、百家姓、四书、五经和女儿经。说来也怪,她们的先生教书,只教背书,不教认字。所以,她们读的竟是“白字书”!
再长大一点儿,她的父亲因为生意的关系,搬到省会昆明长住,她们全家也就都到了昆明。在昆明,浦家三个女儿:浦代英、浦石英、浦琼英,一起上了小学。小学毕业后,她们又一起考入昆明女中,在那儿接受中学教育。
她们的生活,虽然平稳无忧,但也并不是静水一潭。生活中形形色色的波涛,同样冲击着她们那少女的心灵。
云南,地处西南,远离中华腹地,古时为蛮夷之地,到了近代,仍是文化落后,生产极不发达。在那里,人们的思想虽也受过新思潮和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冲击,但总体来说,相对沿海地区,还是大大地落后和保守。封建主义的势力,在那里,也更为顽固和强大。浦在廷虽参加过国民革命,但其家庭,仍是一个典型的封建的旧式家庭。
诸位一定看过名著《家》、《春》、《秋》吧,巴金笔下的周公馆,即是一个典型的四川的封建家庭。可能因为都在西南地区,因此,云南的浦家所发生的故事,和巨匠文豪所塑造的典型竟有这么多的相似!
在浦家,有不止一个人参加过国民革命,但当他们回到家乡后,回到旧式的生活环境中为旧式的生活所包围后,都迅速地消失了革命的热情,逐渐落为平凡而毫无光彩的人。老二北伐回来后,当了个开小煤矿的小老板;老三脱离共产党后,在家乡并无什么成就,还和妻子一起双双抽起了鸦片烟。浦在廷在回乡之后,事业中落,也再没有恢复到往日的鼎盛。
浦家是一个大家庭,到了浦琼英这一辈,光是叔伯姐妹,女孩子就有十三个,浦琼英排行十三,是最小的。在她的上面,有数不清的姑姑婶婶姨姨姐姐。
这些浦家的妇女,生活在更为封闭的封建囚笼之中。她们中间的一些人,更是这个大的生活体系的最低层。这些旧式家庭中的妇女,生活不能自立,婚姻不能自主,就是终日享受荣华富贵,也不过是父亲、丈夫、儿子的依附品。她们中间,有的受到继母的虐待,落下终身残疾;有的因丈夫讨小,精神郁闷;有的嫁出门去,遭到夫家欺凌,最后吞金自杀
浦琼英和她的两个姐姐,从小亲眼目睹这些周围事情的发生,从小就为这人世间身为女性的不平等遭遇而愤愤不平。在先生那里,在长辈那里,她们学的是女儿经和三从四德。在生活中,她们学到的是,在这个环境中,她们家族中那些年长女性们的不幸的悲剧,就是她们未来的命运。
在她们小小的心灵中,常常萌发出反抗的意识,但是,究竟怎样反抗,她们却并不知道。
只有时代的浪潮,才可以涤荡社会的沉闷之气。
浦家小姐妹的哥哥,从日本归国,带回了许多革命书籍和宣传共产主义的小册子,三姐妹拿在手里,十分新奇。那些革命的道理,那些真理的揭示,她们并不全懂,但读了之后,却如沐春风,使人耳目顿新。从此,她们开始接受了一些革命思想的启迪。
到昆明上学以后,比起宣威来,她们感受到了更多的新鲜事物。
在中学里,有一个音乐女教员,在课堂上,经常向学生们宣讲革命,宣讲共产主义,宣讲耕者有其田的基本道理。浦家三姐妹,受她的感染尤为深刻。有一天,这个教员突然被捕了。在押赴刑场的道路上,铐着手铐脚镣的女教员,一路慷慨悲歌,一路高喊共产主义的口号。她那大义凛然、英勇赴义的场面,震撼着每一个学生的心。从此以后,共产党人的形象,便深深铭刻在浦家姐妹的心底。
对比她们老家那些封建女性的命运,这个共产党员女教师的形象,要高大得多,光辉得多!
追求自由,追求妇女解放,追求个性解放,追求革命的概念,逐渐在浦家姐妹的心底明确。
1931年,在北平要举办一个全国运动会,各省挑选代表选手参加。浦琼英,被选为少年组六十米短跑的代表参加了云南省代表队。
他们的代表队从云南出发了,但当他们刚刚到达香港时,九·一八事变爆发了。日本帝国主义大规模入侵,迅速占领了我国的东北三省。这时,国难当头,运动会开不成了,云南队只好折返。
参加运动会,固然很令人兴奋,但是浦琼英心中的目的,则是想通过参加运动会,走出家门,走出云南,到北平去念书。没想到刚走到香港就要返回,她实在心不甘,情不愿。
这时,浦琼英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了,已经很有主意。她下定了决心,不回云南。她写信给她的哥哥,要求去北平读书,并表示了不回云南的决心。
她的决心,终于获得了家里的同意。
浦琼英高兴极了!她坐船到了上海,找到郑易里。郑易里是她哥哥的留日同学,是他哥哥的入党介绍人,又和浦家有生意往来。因此,郑易里从此便负责起来,从上海往北平,每月给浦琼英寄生活费用。
在郑易里的安排下,浦琼英到了北平。
在北平,她先是投靠一个表姐,不久,便搬到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宿舍去住。由于云南文化水平和北平有一定的差距,浦琼英在一个补习班学习了几个月,1932年,她考入了北平第一女子中学。
女一中是北平一所著名女校,校风淳正,思想活跃,成绩优良。浦琼英在这个新环境中,很快地就适应了,而且生活得十分愉快。
她人生来聪明颖慧,活泼开朗。学习起来,轻松有余,学习之外,又结交了一些同乡好友。许多著名人士都当过她的同学,比如著名电影演员张瑞芳,陈云的夫人于若木,胡乔木的夫人谷雨等等。她还和张瑞芳在学校同台演过戏呢!张瑞芳演丫头,浦琼英演小姐。
学习之外,她和几个云南的老乡一起,经常出去郊游,去泡茶馆,去戏园子听戏,生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在家乡的那种沉闷之气一扫而光。
在北平,她爱上了京戏,她的一个年长的同乡还请了人教唱。可惜浦琼英的五音不全,不能学唱,但她年龄小,记忆好,跟在别人后面,把那些名戏名段子,全都背下来了,以后几十年都没有忘记!
在上中学的一年间,浦琼英得了肺病。她到南京去住医院,还去了一趟上海。这些,都是由郑易里照顾的。
家里每个月给浦琼英五十块大洋的生活费,这钱可不少呀!那时候,一块大洋能买一袋面粉。浦琼英年龄不大,又好玩,钱是不少,可每个月也不知道怎么地,就都花光了。她从小养成的这种大而化之,不善理财的性格,影响了终生。解放后,我们家的生活从军事共产主义式的供给制改为工资制,面对八口人的大家庭,一时之间,她简直都不知道应该如何颁派是好了。
对于浦琼英来说,摆脱了封建家庭束缚的阴影,在北平高高兴兴地上学,痛痛快快地生活,又不愁吃穿,生活应该是完美无缺的了。但是,那个年代,正值国难当头,时局万变。民族危亡感,冲击着每一个青年学生的心,对于浦琼英,也不例外。
东北沦陷后,许许多多的东北流亡学生聚集在北平,他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一曲低沉激忿的“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飘荡在这古城的大街小巷,飘荡在大学中学的校园之中,震撼着人们的心田。
在抗日救亡运动的呼声不断高涨的形势下,中国社会的各界、各阶层人士均纷纷响应,以各种形式开展募捐,支援抗日军队,并纷纷抵制日货以抗议日本的侵略。
要求停止内战,要求对日本进行神圣抗战,已成为绝大多数中国人的心声。
1935年,日本侵略者对南京国民政府不断胁迫,凭借着《何梅协定》和《秦土协定》,把侵略的魔爪伸向华北五省,加紧制造所谓的“华北自治”。
在日本侵略者昭然若揭的侵略野心面前,在马上就要沦为殖民地的危机面前,北平的学生,再也不能沉默了。
1935年12月9日,北平数千名学生,走上街头,用不可遏制的愤怒,高喊“不当亡国奴”的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