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有一个人却非常清醒,这就是一直尾随着董小宛的“游方和尚”慧清。
慧清慨叹:“一入****,万劫不复。世人难逃一个。‘情’字:女人尤甚。小宛的灾难已经开始了!只选择了金山这样一个地方分别,就意味着聚少分多。阿弥陀佛!”
董小宛确实是有意选择这样一个地点来大肆招摇的。她与冒公子分手在即,冒公子要去搭救他的父亲,她不能不暂时收敛起万种风情,与心爱的郎君两地相思。她刻意打扮了自己,越发花枝招展,好在“好色”的郎君心里刻下不能磨灭的印象。她想“好梦成真”,把那块翡翠欢喜佛也带在了身边。很可惜,此刻的冒公子却只知道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无限陶醉,踌躇满志,竟然完全忽视了董小宛的满腔柔情。
昨天夜里,董小宛硬着头皮赶走了死皮赖脸的冒辟疆。她要好好地想一想。要结束这种迎欢卖笑的生活是确定无疑的,但是,自己这条漂泊不定的小船在哪个码头靠岸,却不是一说就成的。这个冒公子对自已是一往情深的,但是他毕竟是一个“公子”。身边的女人太多,自己总有年老色衰的时候,这种情能够旷日持久吗?她抚摩着那块翡翠宝石夜不成寐,是的,自从重逢,她就渴望着美梦成真。多少次了,她都把宝石带在了身边,希望自己的心上人亲手把它挂在自己的乳壕里,然确十分遗憾,见面的机会多多,但总是缺少那种温情脉脉的氛围。冒辟疆简直就是一个色情狂,一见了面就动手动脚,迫不及待地忙乎那件事,直弄得筋疲力尽,昏昏欲睡,哪里还顾得上说正经事情?说老实话,这也是她心里不踏实的一个原因,在那种时刻,这冒公子分明也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嫖客。
她的心思无人可以倾诉,在南京只有一个亲人现在就要扮演“情敌”的角色了。不管他自己是否情愿,她都曾经把他视为终生的靠山。她的芳心已经暗许,只是由于他的优柔寡断才没有好事成双。现在她的行径,简直就是一种“情变”,怎么能对得起千里迢迢赶来与她相会的情哥哥呢?
不料情哥哥却找来了,约她到报恩寺相会。
这个报恩寺却非同小可,号称是中世纪世界七大奇迹之一,其九级八面的琉璃塔高近八十米,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塔”。据说,在塔颠俯瞰,南极牛首,西望长江,两淮阡陌,一览无余,金陵城阙,市井里巷,参差可见。为南京二十四景之首。游人不绝如缕,香火非常旺盛。
董小宛如约前往,老远就望见了的五色瓷砖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心里下意识地升腾起一种圣洁的情愫来,不觉加快了脚步。只见寺宇占地恢宏广阔,依山临水,树木葱郁,寺内禅堂僧房林立,有一群和尚在打扫卫生。她一眼就看到了内中有一个穿着补丁袈裟的小和尚,就是她难以忘怀的慧清。
慧清称她为“施主”,让她热盼盼的心凉了半截,但是也因此摆脱了尴尬,真的像兄妹一样说起话来。
“你知道这大报恩寺的来历吗?”
“这谁不知道?”董小宛依然那么活泼,“不是永乐大帝为了报答他的母亲先皇太后而敕建的吗?”
“可他的生母是谁?”
“不是最为贤德的马皇后吗?”
慧清不回答董小宛,只带着她去了一座佛殿。报恩寺里佛殿鳞次栉比,画廊名目繁多,点缀在池水假山之间。其中有一间富丽堂皇的大殿,唤作“硕妃殿”,供奉的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高丽妃子的塑像。
朱元璋的元配马皇后是贫贱夫人,在朱元璋的发迹过程中作用极大,朱元璋“惧内”出名,所以当了皇帝以后,也不敢过分放肆,玩女人也只能在“礼数”之内。但是,帝王的权力是不受监督的,他仍旧疯狂地寻找刺激,这就从国内找到了国外。一个高丽(朝鲜)姑娘进入了朱元璋的视野。高丽姑娘的温柔与马皇后的“河东狮吼”适成鲜明对照,朱元璋的感情就发生了倾斜,不仅宣进宫里来,封为“硕妃”,而且不问断地“召幸”,让她怀了“龙种”。
然而,皇后是后宫的主宰。在皇宫后院那“一亩三分地”里,权力也是至高无上的。所以,这个“硕妃”后来是受了“铁裙”之刑的,死得非常之惨。自然封号也被抹去了,得不到任何殊荣。
聪明异常的董小宛立即明白了慧清的意思,疑疑惑惑地说:“难道那些传闻是真的吗?”
“难道都是空穴来风?”
“成祖皇帝真的是个混血儿?”
“要不他为什么那么聪明?”
“这可是本朝的绝大事体呀!”
“所以他要一手遮天,建了如此巨大的报恩寺。名为感恩马皇后,其实是向世人证明:他是嫡出的皇子:但骨子里他却恨透了这个马皇后。他真要报恩的是自己的生母硕妃,硕妃的塑像就在这里!”
董小宛莫名惊诧,她万万想不到:在这人人敬仰的佛门圣地,在这数万金刚佛像的睽睽众目注视之下,竟然还会有如此的弥天大谎。这世界还有真的吗?
“假作真来真也假,真作假来假也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大千世界本来就无所谓真假。”慧清不冷不热地说,“难道还要让皇帝承认他是一个杂种不成!”
董小宛无话可说了,她在期待着,慧哥哥会说出来约她出来的目的。当然也想他能够帮助自己把纷乱的心思理出个头绪来。既然自己已经投怀送抱尚且遭到了拒绝,那么她总得有一个归宿呀!慧哥哥是不会吃醋的。然而这个慧哥却一如既往,在她面前只知道高谈阔论。
“凡夫俗子,难逃情劫。一旦为情魔所惑,必将万劫不复。食色,人之莫大欲存焉,然则,口服之乐有限,****却是无际无涯。坠人情海之人,闭塞视听,又聋又瞎。明明是昏昏不可名状,却偏偏沾沾自喜,陶醉在情魔的蛊惑中,把冰山当成了靠山。怀春的男女那一个不是神经错乱?小有一点点蛛丝马迹就立即情海生波,不弄得骨消肉瘁,誓不罢休。”
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以董小宛的聪明还能不知道所指何物吗?她很想能接下来具体说一说冒辟疆这个人,想问一问自己值不值得为了他而陷于情魔?然而,一向善解人意的慧哥却沿着自己的思路说下去。
“接近三百年前,国朝的开国皇帝为情所困,生下了一个‘蘖种’,不仅夺走了侄子的江山,而且用血腥造成了‘天下钳口’的局面。从此就在华夏大地上造成了‘强权之下,无所谓真假’的传统。天下的士子不想当哑巴就只能当‘哈巴狗’!几百年了,大家都习惯了,谁也不会去‘离经叛道’,偶尔有那么几个,真真假假地说了几句怪话,就被认为是‘才子’。其实真才子是不会名噪当代的,那些为女人所垂青的只是‘名士’,绣花枕头而已。”
“你是说,冒公子是‘绣花枕头’?”
“罪过,罪过!阿弥陀佛。贫僧尘缘未了,到底不能免俗,今日又打诳语了。”
董小宛不得要领地离开了大报恩寺,就按照冒辟疆的安排,回到了苏州,闭门谢客。以往迎来送往,那是因为身在乐籍,她不能不强颜欢笑,现在她自认为已经名花有主了,就不能再艳帜高扬。那就对不起自己心中的郎君了。她要从分手的第一天起,就为冒公子守节,直到与冒公子重逢,不跟任何男人打交道。她要作一个冰清玉洁的女人。
然而,她生活在男人的世界里,又是一个美女,还是一名招摇过的美女,想过宁静的日子,没门!既然金山观渡出尽了风头,那就一定要付出代价。
原来当初在苏州时,为了给养母治病,董小宛曾经负债。现在债主们讨债来了。董小宛哪里有钱?冒辟疆当然有钱,但董小宛却从来不肯跟冒公子要一分钱。要了钱,那还有爱情吗?无论如何,她不能让心爱的郎君变成一个嫖客:更不愿意让多情的才子把自己看成****。她要自尊自爱,因为她想与冒公子白头偕老。必须远离铜臭!
但钱是硬通货,没有钱,你就得卖身子。反正你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轻车熟路,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董小宛发挥了聪明才智,周旋在众多的债主之间,她利用这些臭男人们的占色心理,让他们争风吃醋,却只能“可望而不可即”。时间长了,美女的聪明伎俩就被人识破了,债主们形成了统一战线,他们要共享董小宛美妙的裸体,只是谁先谁后,还需要赌一把。
于是,可怜的董小宛就成了活生生的“赌注”,命运完全操纵在债主的手里。她只能当债主们共同的泄欲工具,接受他们粗暴的蹂躏。
恰在这时,有人告诉她:冒辟疆早就回到了如皋,他搭救父亲的事办得很顺利,因为“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别看新政权标榜要“实行廉政”,其实比前朝还黑。所以冒公子挥金所至,无往不胜。然而他回来了,却忘记了当初与董小宛分手时的山盟海誓,没有“飞奔到苏州”来与董小宛相拥相抱,而是只身到了南京。他要在南京参加“乡试”,在他看来,一个“举人”的头衔比朝思暮想他的美人感情重要得多。反正他已经赢得了美人的芳心,“煮熟的鸭子飞不了。”
董小宛却在水深火热中,那些债主已经决出了胜负,排好了名次,预备享受董小宛的裸体了。完全不顾董小宛已在病中,每晚四个,轮流施暴。
就在他们要破门而入的紧急时刻,董小宛从病床爬起来,顾不得天气已凉,她还穿着单薄的夏装:也顾不上收拾一下行装,只带了半碗米饭,雇了只小船,就急急如漏网之鱼,拼命向南京逃去。
夜幕沉沉,小船缓缓,后面可是灯火一片,喊声震耳。董小宛躲进了芦苇塘里,小船的桨偏偏又断了。此时此刻,病弱无力的美人儿,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遥闻岸上要捉拿“****”的喊声,只有浑身筛糠的份儿了。
好容易到了南京,冒辟疆却拒绝见她,只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让她回苏州去。他要在平生的第五次乡试中拼搏,自信不会再次名落孙山。待到功成名就时,他一定到苏州去迎娶新娘。
董小宛真是欲哭无泪呀!苏州对她来说,无疑是一个火坑。那里有一群张着血盆大口的猛虎,正等着她自投罗网哩!她把满腔的热望全都押在了冒郎身上,冒郎是她唯一的靠山呀!现在她是又冷又饿,疾病缠身,此时此刻,她是多么渴望能靠在冒郎的胸前,享受一下情郎的温存,让冒郎给她一点最需要的温暖,可是,冒郎却如此的冷面冷心,居然不肯到船上来看她。
她好可悲呀!想起了慧哥哥的话。“这个冒辟疆确实是绣花枕头,嘴上说的是名士的喜歌,似乎根本鄙弃官场:可实际上非常热中功名。难道功名对他来说就那么重要?四次落榜了,还要第五次?莫非真的如他所说,没有个正途出身,他就在士林抬不起头来?”
她感到了一股怨气:跟自己相比,她是把自己的全部都献给了男人,而男人呢?显然功名利禄比自己重要得多。那些山盟海誓,在她看来,都沉甸甸的非常真实:可男人呢?却轻飘飘的,说过就忘,莫非真的自己已经坠人万劫不复的情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