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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民族旅游中文化的表述及真实性问题——龙胜细门红瑶旅游的发展(6)

讲到红瑶,就不能不讲她的衣服,“红瑶”一词的由来,实际上是来自于红瑶妇女所穿的红色衣服。在细门我发现,只有中老年以上的妇女才会自制一件完整的衣服,年轻一点的就只会挑花。“我们搞旅游还会一些挑花,你去其他寨里看看,还有谁会?”细门的年轻妇女们不服气我的惋惜。很早以来,红瑶妇女就懂得在服饰方面讲究花纹色彩,宋代周去非著的《岭外代答》中就有“瑶好五色衣服”的记载。细门红瑶妇女的花衣是她们服饰中最美观、最吸引人、最珍贵的衣服。她们的花衣式样为圆领对襟无扣,两襟交叉长至脐下,腰束带;襟滚花边,衣角缀上三行锡制的小梅花,雪白光亮,耀眼夺目;上面的花纹图案繁多,既别致又独特,在一件花衣中的花纹图案至少也有20多种,甚至30多种。红瑶的花衣自古以来以大红为主,由于花衣图案复杂,工序繁多,工艺要求高,所以做的时间很长,她们曾告诉我,做一件花衣需要三到四个月的时间,如果只用业余时间做的话,至少要一年或更多的时间。现在如果是要卖给游客,那就会省下不少工序,只绣一块洗脸巾大小的花纹图案就可以了,绣一个星期左右,一块一般是卖50到60元钱。除了花衣以外,细门的妇女还有制作锦衣、花裙、围裙、裙带、腰带等等,因种类繁多,制作工艺复杂,制作时间比较长,价格贵也比较难卖等,现在已很少有人做。

长发,是红瑶妇女主要身体特点,也是旅游热点、看点。在头发已成为主要形象自我展示、自我追求、自我满足的今天,拥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已成为现代社会,尤其是对于女性的一项基本、时尚,甚至是生存的诉求。在“文明”的今天,没有人会否认其社会符号意义。而红瑶长发的旅游挖掘,正是迎合这个要求,不过令我大为惊讶,细门寨里竟然没有人能回答红瑶妇女为什么要留长发,我去一些红瑶寨问过,也是语焉不详。有些红瑶研究人员说,听红瑶老“公爷”讲过,那是因为穿红瑶衣服就必须要留这种长发,只能姑且听之。不过现在在细门,长发青年妇女已经不多,只有中年以上的才有一米以上长的长发。以前未婚未育的青年妇女头发往前额挽发,用头巾全部包严实,不露头发;已婚已育的妇女头发盘头,在前额做一个发髻,包头巾也要露出发髻,这样就很好分辨。此外,对于红瑶妇女来说,头发和耳环缺一不可,细门红瑶妇女两耳都带银质耳环,从小就带,每个重1两左右,经常用草木灰擦得亮晶晶的,不过现在凡是上学的都不准带,因为学校不允许。

凡是去到红瑶聚居的地方,印象最深刻的恐怕就是他们的半边楼,细门也不例外。半边楼多依山而建,因为红瑶都是住在山上,而龙胜的山坡度普遍比较陡,半边楼建设充分体现出了红瑶群众的聪明才智。他们劈山为平台,以平台为房屋地基的后半部,前部则立柱悬空为楼,上铺木板与平台齐,再以此搭木建楼,屋顶披瓦,成为半边楼。而且令人惊叹的是,这种半边楼都是杉木结构,多用上等杉木建成,不用一个铁钉,全靠木匠一把弯角尺子,量好一块长竹片,刻上记号和数十根短竹签,凿柱眼,穿木头,然后全部串起搭建而成。细门的半边楼高达三层,有近两百个平方,一个半边楼要用杉木二十立方左右,这足以让缺少木材的外地游客羡慕不已。半边楼充分体现红瑶对龙胜自然环境的高度适应,它冬暖夏凉、通风透气、干净舒适,虽然屋下饲养牲畜,但却没有异味,所以上面住人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现存细门半边楼历史最长的已有一百多年,虽然外表已是灰黑色,但依然坚固如常。

在细门的田野考察期间,我觉得自己有时会陷入某种人类学式的困惑。正如格尔兹所指出:“移情”并不是要人类学家变成当事人,而且前者也不可能变成后者。他认为,人类学者对异文化和当事人的观点的了解有‘经验接近’与‘经验远离’的程度差异。前者指用当事人的概念语言来贴切的描述出该当事人的文化建构;后者指用学术语言和我们自己的概念语言来描述所研究的异文化。对当事人文化的全面描述关键是‘经验接近’与‘经验远离’的并置。但困惑在于,当你越走进他们,越了解当事人的真实生活时,你往往就会觉得‘经验接近’与‘经验远离’并置的困难。如在前面的旅游表述中,我们都乐于把细门红瑶寨描述成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社会,无论从地理上、历史上,还是他们表现出的“传统”上等,他们都够资格。他们尊老爱幼、民风淳朴、乐于助人、和睦相处等等,一切的一切是那么传统,那么的田园牧歌,并以此反映出我们现在所处社会的种种弊端,所以值得游客们去看一看、学一学。

在细门寨这种小型的社会共同体中,基于血缘、地缘等情感纽带,家族或寨里的人们容易做到彼此忠诚、互相信赖、相互帮助。一般而言,细门红瑶传统的道德约束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安土重迁的农村生活,祖祖辈辈生活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地域环境中的人们,谁也承受不起因为道德缺乏而导致众叛亲离的代价;二是先验的天谴与伦理纲常的潜在影响,使良心的谴责、报应的恐惧、忠孝节义的评价和对温良恭敬的褒扬,成为道德自律的原动力。

但是,他们毕竟是由一个正常人组成的社会,有社会就会有矛盾,特别是,由于生存环境的艰苦、生活负担的沉重甚至天灾、疾病的流行,使他们金钱方面的观念得到加强。与此同时,中国社会正在进行的全面而深刻的社会变迁也同时影响和冲击着他们,只是由于他们社会规模的比较小而表现得似乎更加“稳定”一些,“传统”一些。但在细门我也看到,父母到儿子开的商店买东西一样要给钱,少一点点都不行,虽然有时候父母经常还帮子女看商店,而这个商店在搞旅游前就开了;亲兄弟姐妹之间借钱一样要写字据,“从来都是这样”,他们说。开发旅游之后,一天表演结束之后的分钱更是锱铢必计,虽然同为邻里也有时会争吵不休;在外面各种思想的冲击之下,勤劳老实、淳朴善良的父母会因为自己的“老土”而对叛逆的子女束手无策,只能暗暗伤心难过;甚至在开发旅游之前,细门的男人就受龙胜的一些不良风气的影响,喜欢赌博等等。因此,当细门红瑶里很多文化因子都和我们现在所处的社会一起急剧变化时,我们就很难用简单的好或坏来看待它,然而,这就是真实。

二、旅游对真实生活的影响

在观察旅游开发对细门组的影响时,特别是旅游表述对当地群众的影响时,人类学常常把这种影响看做是一种文化涵化的过程。而由于这样的一种过程是潜移默化,持续的时间比较长,所以当事人不容易感觉出来。但是,旁观者清。田野考察期间我有目的地走访细门附近的一些红瑶寨,结合我在细门的实地观察,我就发现,实际上,旅游开发对细门组影响是很大的,有的甚至立竿见影。

(一)经济生活

管仲曰:地者,政之本也。古语:民以食为天。从与当地群众最接近的农事生产和日常生活的角度出发,来考察旅游对真实生活的影响,可能更为实际、更为直观一些,当地群众也比较容易了解。细门寨群众的日常农事活动一般是春忙冬闲,每年的三月开春到九月为农忙,十月冬至到次年的三月为农闲。农闲也是一些人外出务工的日子,主要是在附近,近几年来寨里也有一些青壮年去广东、湖南、南宁等地打工,有的打工时间较长,以年计;大部分打工时间都不长,几个月、半年的多,而且基本上是回来几个月后,在家玩腻了又出去打工。

以种植看,从基本的农田土地使用来说,细门的土地种类可分为水田和旱地两种。现在细门的人均水田是4到5分地。“种了杂优以后才够吃,种以前的老稻就不够吃了”,寨里群众说。因此细门不存在土地抛荒问题。现在细门种植的水稻杂优品种是:汕优63、838,岗优22,全部是矮秆品种,由于当地气候条件和土壤墒情,一般一年只种一季。稻谷的种子全部是从县种子公司购买。根据寨里群众的说法,杂优的亩产大约可以稳定在每亩420到450公斤,全部产量也就刚够一家4或5口人吃,剩余的不多,基本上卖不了,不少农户还要拿来喂猪。但寨里的群众也说,他们现在吃的米比过去要少,“以前没有油水,吃多少都不够,这几年发展旅游,经常有肉吃,就没有那么饿了。”

从这个图表来看,细门旅游发展在某种程度上带来了寨里人们经济收入水平的提高,而这种提高必然会带来当地群众在饮食方面的一些变化。如,他们有一点钱,就可以直接去买新鲜肉甚至买米吃。同样,这种变化的另一个突出反应就是细门群众对土地依赖程度的下降。说白了,“就是人开始懒了,不像以前那么吃苦”,其他红瑶寨说。显然,这种依赖程度的下降在当地这种人地关系比较紧张的状况下,它所产生的影响和后果无疑是广泛的,也是深刻的,下面这个案例可能更有说服力。

细门组的韦CX,男性,今年29岁,身材矮小,轻度残疾,生活能自理,他父母双亡,因为家庭贫困和自身原因,至今未婚,在旅游开发之前,他一直都是细门村的特困户。在旅游开发之后,寨里只安排他干一些打扫卫生和其他一些轻体力的杂活。1999年,也就是细门旅游开发的第一年,他可知的年收入是2471元,另外,有不少客人看他是个残疾人,有时候会给他一些小费,这样他一年下来的收入远远超过三千元。“就人均收入来说,他是细门组最高的,因为他这户就他一个人”,寨里的会计认真地告诉我。后来韦CX干脆把自己的田全部当作“浪田”租了出去,自己整天就在寨里玩,只是在农忙时才帮他哥哥种一下田,日子过得令其他红瑶寨的人羡慕不已,“在我们这里,一个人一年有三千块以上是足够用了”,细门村主任介绍说。所以,从1998年以后,细门村就把韦CX从特困户名单中删去了。

从寨里林果种植的情况看,细门旱地使用就相对简单。细门旱地每家都可以分为:林地、果地、菜地三种。林地面积多的户,一般是20到25亩左右,少的户也有10到15亩左右,全部都是种植经济价值比较高的杉木,在旅游开发之前,卖木材就是细门群众一项主要收入来源。这里需要说明一下:1990年以来,龙胜县利用世界银行的贷款开展杉木等经济林的推广种植,当时主要是采取小额贷款扶贫形式,每亩投入150元左右。这项政策的核心是:谁种树,谁所有,谁受益,谁承担风险。采取这个办法以后,种得越多的农户贷款就越多,还贷压力就越大,风险也越高。我统计到,直到2004年为止,细门全寨只有三户还清银行贷款,而且是用其他方面的钱来还,并不是卖木头得的钱,这当中主要是搞旅游后所增加的收入。不过,细门组的还款压力因为多了一项旅游收入,明显就没有细门村其他组的压力大。

细门的菜地一般每户1到2亩左右,主要种植红薯、芋头,用来喂猪的多,部分是种豆角、苦瓜、黄瓜、茄瓜、辣椒、丝瓜等,各家的蔬菜都是自己吃,没有什么剩余去卖,由于有的家庭种菜技术不过关或是管理不好,因此还不经常够菜吃。“现在我们也可以去市场买菜吃,”寨里的群众经常说。“搞旅游才刚刚得一点钱,当农民的还要买菜吃,像什么话”,乡里的一位干部却对我说。

在这里,如果说前面那个案例有一定特殊性,反映出旅游开发刚刚解决一部分人温饱问题的话,那么下面这个案例就真实反映出旅游开发将对大部分人带来的变化,即在温饱的基础上,他们开始走向更高的要求,开始寻求更广阔的发展途径。

我在细门考察时候住的东家,细门组的党小组组长韦SJ,今年35岁,他妻子小他两岁,姓余。根据有关政策,他们生了两个女儿,现在大的15岁,在泗水中学读书,小的9岁,在本村小学读书。韦SJ18岁就结了婚,当时他还在读初中,这一带和他同龄的红瑶男子基本上都是这样,结婚以后当然就不读书了,要回家干活,何况他还是家中的长子。根据笔者的观察,在当地这样的生产生活条件下,对于一个家庭来说,哪怕一个小孩的帮助都十分重要,因为他可以减轻大人很多家庭负担。在细门寨开发旅游之前,韦SJ和寨里的所有青壮年男子一样,每天都干着和他们的父辈、祖辈一样的农活,甚至连使用的生产工具都一样,当然收入一样的不高,他们也经常外出打工,如他就去过湖南、广东、南宁等地打工,但“赚不到什么钱,养活得了自己就不错了”,他告诉我。不过给笔者印象最深的,还是几次他讲到:“有几年我们这里红瑶女童辍学很严重,还上了报纸,那时你们南宁还有领导下来调查,来了很多人,来后我带他们去组里其他家看了看,看到很多家都是四壁空空的,他们没说什么就走了。”

在细门开发旅游之后,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的确,寨里旅游基础设施的建设,如改水、改厕、改沼气、修路等等,各个农户家里有彩电、VCD,有的甚至有摩托车等等,还有饭碗里的肉、油、盐多了等等,这些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连县领导也知道我韦SJ的名字了”,他自豪的多次对我说。“他还入了党,因为他家是表演场地之一,所以县领导和我们有时会去一下”,乡里一位干部说。后来,韦SJ还用搞旅游后增加的收入,于1998年起开始种起了柑橘,因为龙胜柑橘一直都比较有名,比杉木更能卖钱,2004年虽然行情不是很好,但还是可以赚到四千块钱左右。当时和他一起砍杉木种柑橘的,细门组有六户,这两年基本上都赚了钱,有两户去年就赚了三四千块钱,而韦SJ的果树去年还没有出果,但今年其他家就比不上他赚得多了。“今年起码一半多的家庭都会砍杉树种果树”,他肯定地跟我说。

(二)思想的变化

笔者在细门呆的时间长了以后,就慢慢发现,由于旅游开发带来的经济变化迅速而显著,所以当地政府和群众感受很深,但是,其他方面的一些变化却容易被忽略,下面这个变化或许能说明一些问题。

在红瑶旅游的表述中,龙胜导游们在向游客介绍红瑶情况时,多少都会提到一下过去在全国各大报纸上刊登过的、红瑶女童的失学问题,并强调旅游开发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扶贫济困,不让红瑶女童失学”。所以在细门寨期间,笔者就经常亲眼看见不少游客有时会几元甚至几十元的给寨里的小孩,以示爱心。在开发旅游前,一方面因为贫困问题,细门组女童大部分失学。不过另一方面,龙胜县不少干部(包括红瑶出生的干部)都反映,有的红瑶却一直以来都没有送子女上学的习惯,“同是瑶族,盘瑶就不一样,普遍愿意送,其实那时大家生活水平都差不多”,县教育局一位红瑶干部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