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基慢慢地阅看朱元璋这道措词简短的手诏,眉宇之际掠过了一丝隐隐的忧色。
杨宪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神情肃然,不敢出声打断他的思路。今晚他奉朱标之命,夜访刘府,将白天在花雨寺里发生的一切详详细细报告给了刘基。而刘基在得知这些情况之后,也并未等闲视之,把杨宪带来的这道手诏更是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显得有些踌躇。
隔了半晌,刘基才放下手诏,在书房里负手踱了数步,忽然立定,缓缓问道:“殿下还有什么话让你带来吗?”
杨宪沉吟着思索了片刻,道:“今天殿下向杨某谈到,从李善长、胡惟庸、陈宁等人在花雨寺里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们为了帮助李彬脱狱已然是‘无所不用其极’。殿下要杨某转告刘先生,对此事要千万小心应付,还说:‘李相国搬来了陛下的手诏,只怕李彬的事有些难办了。’”
刘基听了,沉默片刻,又问杨宪:“杨大人,依你之见,事已至此,该当如何?”
杨宪皱了皱眉头,也显得十分为难,沉沉叹了口气,道:“难道刘中丞没有把李彬一案的实情事前向陛下禀报过?干脆您把这案子往陛下那里一推,交由陛下来裁决,您也就犯不着和李相国对着拧劲了……”
听罢此言,刘基只是淡然一笑,却不言声。其实,在李彬一案被查实的当天,刘基便让人将这一案情用八百里加急快骑报送给了朱元璋知晓。而使者带回的朱元璋的御笔批示亦十分简单,但又显得模棱两可——就是三个字:“知道了。”然而,从今天李善长拿出的朱元璋的手诏来看,诏书内容也有几分难以琢磨的意味啊!刘基一念及此,不禁又拿起那道手诏细细看了起来,自言自语道:“‘能赦则赦,酌情处置’?——陛下的话中应该还有另一层意思——‘不能赦则不赦’啊!……”
“陛下此举也真是值得玩味!他想杀李彬,但又不肯公开驳了李善长的面子,便把您推到前边来当‘黑脸判官’了!”杨宪撇了撇嘴,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陛下一向在惩贪肃奸上是‘铁面无私,铁腕无情’,为何今天在李彬这件事上却有些缚手缚脚的?”
“陛下也为难呐!”刘基深深一叹,抬头望向北边的天空,悠悠说道,“前方战事正紧,能够及时为北伐大军供粮供饷才是头等大事!这样看来,三军安危实是系于中书省与李善长之手!陛下在此关头岂会因小失大,为了一个区区的李彬而激怒李善长?他写这道手诏,也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说到这里,他语气顿了一顿,转头看了看杨宪,一脸的毅然,道:“罢了!罢了!这个恶人就由老夫来做吧!《大明律》才颁布了不到半年,李彬便冒出头来违法贪赃,天下百姓都盯着在看我们怎样处置这‘大明开国第一案’——这‘大明开国第一刀’,还是由老夫替陛下砍下去吧!”
杨宪像第一次才认识刘基一样盯着他,张口结舌,半晌才道:“想不到刘先生除一身神机妙算之智外,竟也有此万夫莫当之勇!杨宪敬服!”说着就向他深深躬身下去。
“杨君啊!你这些谬赞,老夫岂当得起?”刘基淡然而笑,沉吟稍顷,忽有所忆,向杨宪说道,“也别只顾着谈老夫这些事儿了。对了,今夜老夫要托杨君回去转呈太子殿下一件公事:近日应天府庶民柳五状告富商沈秀峰行有谋反之迹,现经我御史台查明,他是挟私怨而诬告沈秀峰的。本台有些御史认为可以依元朝之旧例:对凡是上告谋反不实者,罪止杖其一百,以开来告之路。但老夫以为:胡元此项旧制,乃是暗怀猜疑而以驭臣下之邪术,可谓‘上自行诈,而欲求其下不伪’,实为秕政,伤风败俗、害人误国。这些奸诈之徒若不加以抵罪,则天下之忠臣善人为其所诬者多矣!所以,自今而后凡上告谋反不实者,以抵罪议处。老夫恳请太子殿下察而取之,纳入《大明律》中定为条例!”
“好的。此事杨某一定及时转呈太子殿下。”
刘基见他答下了,便摆了摆手,慢慢说道:“好了,老夫和你所说的公事现在已经谈完了。夜也有些深了,你早早回去休息吧!”
杨宪站起身来,深深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刘基沉吟片刻,又道:“老夫听闻,今天李善长、胡惟庸他们在花雨寺以‘祈天求雨’之事挟持太子殿下时,刻意将你和其他不属于‘淮西党’的官员全部排斥在外,可见他们对你和其他官员都起了提防之心——杨大人,你们今后在朝中更要谨言慎行,不可陷入他们的暗算之中啊!从今后,你们若非有重大事变要来报告之外,再也不要到我府中来了!李彬一案,就由老夫单枪匹马出面的好。”
“刘先生……”杨宪双眼噙满了晶莹的泪光,开口想说什么,嗫嗫了许久,才道,“您……您自己也千万要保重啊……”说罢,哽咽失声,掩面而泣,转身去了。
在杨宪退出书房之后,隔了片刻,房中一座书架后面慢慢踱出了姚广孝。姚广孝满脸的凝重,走到刘基身边停下,缓缓说道:“刘先生舍身为君,此为大忠;忧公忘私,此为大仁;执法如山,此为大勇。小生甚是敬佩。但是,您若一意要以李彬之案来肃清纲纪,垂训后世,恐怕也应及早做好和李相国、‘淮西党’正面交锋的准备——否则,难免会有当年杜甫吟咏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之憾!”
刘基没有看他,只是凝望着书房门外,悠悠说道:“何至于此?那么,依姚公子之言,老夫又应当做好何种准备?”
姚广孝也就当仁不让,双手一拱,直抒胸臆,道:“既然先生不耻下问,小生也就献丑了!当今大明朝中,‘淮西党’根深势大,先生单枪匹马与之对敌,未免太过冒险。其实,以先生之高风亮节、明达睿智,天下臣民早已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无一不视先生为一代宗师。先生若能在朝中上结天子、储君之心腹,下交文臣、武将之骨干,自立门户,独树一帜,四方归心——恐怕到时候李善长和‘淮西党’中人自然便对先生退避三舍,又焉敢再存谋害之心?”
“姚公子以为老夫这张‘官箴’是写给外人看的吗?”刘基静静站着,一动不动,过了半晌,才伸手指着书房壁上那张“上不负时主,下不阿权贵,中不移亲戚,外不为朋党,不以逢时改节,不以图位卖忠”的《官箴》条幅,肃然说道,“这是老夫一生立身行道的根本啊!律法之所在,便是老夫职责之所在。老夫今日所恃者,御史监察之职耳,终是不屑于结党营私以示威于人!你不要再劝了,老夫如今心意已决!在李彬一事的处置上直道而行、遵法而施——‘虽千万人,吾往矣’!”
姚广孝一听,缓缓俯下头去,静了半晌,双眼却是慢慢湿了眼眶。
东宫正殿内,朱标居中而坐,召来朝中三品以上官员共议祈雨盛典之事。
朱标看了看立在身前左右两端的李善长与刘基,开口说道:“诸位臣工,花雨寺的法华长老提出了在举办祈雨盛典的同时,必须大赦天下。那么,至于这大赦之事该不该施行,该怎样个赦法,就请诸位臣工畅所欲言,各抒己见,在这里把这事儿议一议吧!”
李善长一听,脸色便立刻沉了下来。那一日他和胡惟庸、陈宁等人在花雨寺对朱标那样软硬兼施地进行“逼谏”,甚至还搬出了朱元璋的手诏,却没料到这个太子朱标愣是没“买账”,居然还是把这事儿拿到殿堂之上公开朝议了!他在心底恨得直咬牙,但此刻亦不敢形之于外,干咳了几声,偷偷向胡惟庸和陈宁使了个眼色。
陈宁一见,自是会意,出列奏道:“殿下,法华长老所提之事,其实已是惯例,亦不必多议了。三年前李相国主持举办祈雨盛典之时,便曾赦免过应天府狱中囚犯,方才感动上天,降下甘霖,泽被苍生。今年祈雨盛典,自当与三年前一样,大赦天下,以此造福于民。”
胡惟庸得陈宁说罢,也向外跨出一步,道:“陈尚书此言甚是。赦囚之事,自是势在必行。不过,关于这赦囚之法,微臣有这样一个建议,愿在此‘抛砖引玉’,与诸位大人切磋一番。”
朱标一听便知胡惟庸又要向大家炫耀他那个“义释囚犯”的点子了,只得点了点头,让他继续说下去。其他不少大臣都不知他这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倾神而听,不敢大意。
胡惟庸面色一正,侃侃说道:“微臣认为:殿下可以效法当年唐太宗义释诸囚的故事,在祈雨盛典上公开赦放应天府狱中囚犯,令他们返乡帮助家人、邻居抗旱救灾,待到上苍降雨之后,再回到狱中报告自己的改过自新之举。这些囚犯中再次回归狱中领罪者,必是洗心革面之人,则可赐其币粮而回家,永不加罪;若有失信于君、不返大狱者,必是不可救药之徒,虽逃遁万里,亦要缉拿归案重重惩处!殿下,这样的赦法,恩威并施,刚柔相济,宽猛得当,必会成为我大明王朝留诸青史的一段佳话!”
胡惟庸此语一出,殿中诸臣顿时纷纷赞不绝口,个个都称若是采纳了他这个建议,必会凸显我朝覆天盖地之仁,则天下归心,善莫大焉!听着这些议论,胡惟庸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深深自得之色,抚须含笑不语。
刘基听了他这个“点子”,却是心念一动:此人逢迎之术竟至这等炉火纯青之境,上可邀君之宠,下能揽民之誉,欺世盗名,实在是不可小觑!他的心智谋术固然远在常人之上,但他一味只知粉饰太平沽名钓誉,实乃大奸之尤,必将祸及社稷!
他念及此处,霍然双目一睁,眸中灼灼精光竟似剑锋般亮利,猛射而出。胡惟庸一见,微微低下了头,避开他那两道劈面直刺而来的目光。
“殿下,胡惟庸此议完全是蛊惑人主欺世盗名的雕虫小技,何来仁惠可言?唐太宗当年义释诸囚,本就是破坏律法的沽名钓誉之举,有何可称可道之处?若是我朝开此先例,今年一大赦,明年一小赦,年年都有赦,那又将置我《大明律》于何地?律法既成一纸空文,试问又可凭恃何物治国理民?”终于,一个沉缓有力的声音缓缓响起,压住了场中的鼎沸喧嚣之音——刘基开口了,“因此,老臣认为,大赦之事,实不足取,恳请殿下摒之不理。”
他这番话一说出来,正殿内顿时一下静得连地板上滴了一滴水都听得到声响。大臣们面面相觑,不敢再夸胡惟庸的那个“点子”了。胡惟庸脸色胀得一片通红,垂下了头,不敢正视刘基。
李善长沉着脸听完了刘基的话,微一抬头,向刘基狠狠盯来,双目寒光四射,便似利刃般在他脸上一剜,其中所含的怨毒之意已是浓烈之极!
刘基毫无惧色,坦然迎视着李善长犀利如刀的目光,侃侃而谈:“蜀相诸葛亮曾言:‘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故匡衡、吴汉不愿为赦。’蜀汉名臣孟光亦言:‘夫赦者,偏枯之物,非明世所宜有也。’老臣认为,若是大赦天下,实乃是令正者痛而奸者快,于天理、国法、人情均为不合,所以决不可行!”
“刘基此言有违上天好生之德,刻薄寡恩,峻厉冷峭,全无宽仁平和之气,令人闻而心寒!”李善长冷然说道,“依老臣之见,他这是在故意搅乱陛下钦定的祈雨盛典!”
“这……”朱标面呈为难之色。
刘基瞧也不瞧李善长,举笏在手,径自说道:“殿下,老臣自忖对阴阳数术之学略有涉猎——那法华长老声称欲祈天求雨则须大赦罪囚,此乃妖言惑众。天道赏善罚恶,最是公正无私,岂可昧心而欺之?老臣认为,要感动上苍,施惠于民固然可取,而诛除奸邪、惩治恶徒、为民除害,也是深孚天人之望的义举!老臣断言,在祈雨盛典之上以奸邪恶徒之人头祭献于上天,则上天必降甘霖!”
“你……你……”李善长气得浑身发抖,用手直指着刘基,结结巴巴说不清话来,“刘基!你……你……”
刘基仍是铿锵有力地说道:“老臣心意已定,决心在祈雨盛典举办的同时,行使监国大臣先斩后奏之权,诛除一批罪大恶极、祸国殃民、贪秽枉法之徒以祭上天!”
李善长也嘶声吼道:“本相要将此事上报陛下!刘基,你自持一身戾气,独断专行,恣意妄为,竟敢在祈天求雨之时滥行杀伐——本相定要狠狠参你一本!”
刘基双手紧握笏板,面色泰然自若,对李善长暴跳如雷的叫嚣当作耳畔微风掠过,毫不在意。
酉末戌初,月华如泻,夜凉如水。
和往常一样,刘基与姚广孝在后院树荫下傍烛对坐而弈。姚广孝不时瞥着刘基的神色,目光闪烁,心不在棋。他见刘基忽然落下一子,便在那棋局上静观片刻,不禁拱手说道:“先生这一步棋走得太过刚猛,难免将来会有‘亢龙有悔’之憾啊!”
刘基当然知道他这是在暗暗规劝自己白天里与李善长公开争执之事,当下并不立即答话,双目静静地凝视在棋枰之上,隔了许久,方才缓缓说道:“‘亢龙有悔’,乃是乾卦之爻辞。姚公子也是精研过周易经纬之学的——你可知道南宋名臣杨万里关于‘乾卦’的说法么?”
姚广孝微微一怔,道:“小生不知。”
刘基脸色一肃,正色道:“杨万里在他的《诚斋易传》里是这么解说乾卦的——
“‘《杂卦》曰:‘乾,健。’《说卦》曰:‘乾,刚。’又曰:‘乾为天,为君。’故君德体天,天德主刚。风霆烈日,天之刚也;刚明果断,君之刚也。君惟刚,则勇于进德,力于行道,明于见善,决于改过。主善,必坚去邪,必果建天下之大公,以破天下之众私。声色不能惑,小人不能移,阴柔不能奸矣。’”
说到这儿,刘基顿了顿语气,伸手指着刚才放落在棋枰上的那枚棋子,又道:“老夫欲‘建天下之大公,以破天下之众私’,不得不走这一步刚猛之棋啊!姚公子拳拳爱护之心,老夫心领了。”
他二人正说着,刘德近前来报:“老爷,李相国的长子李祺前来求见。”
刘基听罢,抚须沉吟片刻,道:“速速有请。”刘德听命而去。
姚广孝站起身来,便欲回避。刘基用手指了指大树背后,姚广孝只得往树背之后藏身而听了。
刘基坐在藤椅之上,面无表情,只是慢慢收拾着棋枰上的棋子。不多时,便见得一位眉清目秀、身形高大的锦服青年奔近前来,正是李善长的长子李祺。其实,李祺并不是朝廷命官。但他却有着一个比较特殊的身份——未来的皇室驸马。今年年初,朱元璋便与李善长订下了儿女婚约,准备招李祺为婿。只因王保保在山西作乱,朱元璋不得已前去征讨,这场婚礼才被搁了下来。但朝野上下都知道,他返驾回宫之日,便是李祺入宫为驸马之时。所以,目前李祺虽未与公主完婚,但朝臣们都已视他为皇室驸马,无不待之以皇亲国戚之礼。
但这位未来驸马进得刘府后院一见刘基,便立时屈膝跪倒,恭然说道:“世叔,侄儿李祺深夜前来叨扰,请您原谅。”
刘基起身伸手虚扶了一下,道:“不必拘礼,请起身吧!”
李祺应声站了起来,走近上前,在刘基身边恭恭敬敬立定,道:“世叔,李祺今夜前来,是受了父亲嘱托向您赔不是的。”
藏在树荫背后的姚广孝一听,心中不禁一动,看来李善长对刘基执正不挠的态度已然是完全服软了,不惜派出即将身为驸马的儿子来向刘基“告饶”,也实在是难为了他这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权倾百官的丞相了!李善长已是谦卑退让如此,刘先生还会像以前那样对他不留情面吗?
他正思忖之际,却听刘基愕然道:“贤侄,你父亲有何不是,须得由你来赔?老夫倒是有些不解……”
“父亲今晨在东宫正殿上对世叔颇为无礼,他回到府中之后也甚是追悔,便派了侄儿连夜来见世叔道歉——希望世叔不要介怀。”李祺低眉垂目,徐徐说来,神色谦恭之极。